一双红绸绣花鞋（短篇小说）

一双红绸绣花鞋（短篇小说）

寄白

1

七十二岁的王家老奶奶张翠花，自两年前老伴因病去世后就大变样了。

她开始留起了长发，且越留越长，虽然再也不可能像年轻时那样稠密鸟黑，但她还是扎起了两根不粗不细的长辫。两年后，两根不粗不细的辫子都拖到腰间了。这还不算，几月前，她老人家还特地到布料市场剪了几丈红土布，亲自动手裁剪，一针一针地缝，做了一身老式的红土布边襟服，连衣服上的扣子都是用红布条编织，再一针一线地缝出来的。你还别说，这身红土布边襟服穿在张翠花老奶奶身上还真的蛮漂亮，发胖的身子变瘦身了，再佩上那两条辫子，一下子让她年轻了许多。张翠花老奶奶还说，她还差一双红布鞋，什么时候等她绣好花后，她还要亲手做一双红绸绣花鞋，穿在脚上配套，把自已打扮得像个新娘似的她才高兴。

张翠花老奶奶除了这些变化之外，其它方面也有了很大的变化。她每天早早地就起了床。家里的买菜、做饭、洗衣、打扫卫生的活让儿媳们干去，她不再包揽了。按她的说法是，如果儿媳妇嫌累也懒得做的话，那就请家政钟点工吧。反正现在生活好了，家里也不缺这几个钱。然后她洗漱完毕后，就穿着一身红衣服到市奥林匹克广场早锻炼去了。

有时晨炼完后，她就回家吃早饭，中午在家看看电视什么的。而大多数的时候是晨炼完后，干脆早饭也不回家吃，随便在外面吃点啥，然后就溜到赣州公园里与人聊天。公园里人多，尤其是中老年人。张翠花老奶奶开朗的性格与人很聊得来，她又能说，三五句话就与别人搭讪上了，很快就如老熟人一般。她说得最多的话题，就是向人打听一个叫刘家兵的人。她把这个叫刘家兵的年纪长相大致地描述一番，然后就问别人，听没听说过有这么个人。她差不多见人就说，逢人必问。别人问张翠花老奶奶，这刘家兵是哪里人呀? 赣州市人呀! 见别人摇摇头，张翠花老奶奶虽有点失望，但她并不灰心。

这天吃过晚饭后，张翠花老奶奶又跑到最热闹的奥林匹克广场跳舞了。她的舞姿不错，加上又穿一身红衣服，格外地显眼，于是很多的老年男子都很乐意与她共舞。由此她又结识了不少的人，这些人都被她一一地询问过相同的问题，只可惜迄今为止还没有一个满意的答复。

一个月，两个月过去了，最近一段时间，张翠花老奶奶又玩起了新花样。除一早一晚出去锻炼之外，白天就躲在家里琢磨起了电脑。学上网，玩QQ、发微博微信，弄得个大孙子，小重孙天天埋怨说电脑中病毒了，大孙子干脆给她买了个触屏手机。这下好了，有了触屏手机把个即将退休的儿子又吵得烦死了，整天缠着儿子要他教怎么弄这个手机，说是要学会来发微信，发图片。

2

张翠花老奶奶的这些个变化，让人觉得她像换了个人似的。七十二岁了，还活得那么轻松、洒脱、自在、快乐。不过，这些变化也给她惹来不少的麻烦，凭添了些许烦恼。好在她想得开，一慨置之不理，用她自己的话说：管它呢，我就是要做自己想做的事，要为自已而活。

那天，她在广场遇上我时，就向我倒了一肚子苦水。我与张翠花老奶奶虽是住在同一个小区的邻居。所谓邻居，也只不过是知道她是王家老奶奶叫张翠花，进出小区时踫上了点个头打个招呼而已。至于张翠花老奶奶的这些变化，我也只是听别人说说，自己看到的那么一点，也没太往心里去。如今社会发展了，生活变样了，人们的思想观念也改变了，别人想怎么活就怎么活，管那么多闲事干嘛。可张翠花老奶奶见我在广场散步时，硬是把我拉到一边，坐在那树荫下与我聊起天来。

他家小兄弟，你也出来散散心哪。我们同住一个小区，可我都不知你姓什么，你贵姓呀。不贵，大姐，小姓刘。

听说我姓刘，张翠花老奶奶一下子兴奋起来，立马追问我说，哦，你也姓刘呀！那你听没听说过一个叫刘家兵的人？没听说过，也不知道。

张翠花老奶奶对我的回答显得有点失望，但她接着又问我，刘家兄弟，看你一副斯文样，退休了吧！以前是干什么工作的？我用手比划了两下，张翠花老奶奶没看明白又追问道，你这什么意思？没事在家里写写文章，娱乐娛乐。噢，作家呀！好，这段时间我就想找一位作家，找一个会写文章的人，把我心里想说想做的写成一篇文章。

她的话倒引起了我的兴趣。她这么苦心地寻找这个刘家兵，一定与刘家兵之问有什么动人的故事，或有过什么感情纠葛，或一段忘不掉的缘份。若真是这样的话，那就是很好的写作素材。想到这，我便耐心地与她交谈起来，作家不敢当，但是能写点儿东西，也发表过几篇文章。好好好，能写就好，我找的就是能写的。你愿意帮我写吗？哪要看你愿不愿跟我说啰！说说说，我把我的想法，把我的故事全说给你听，行不？

张翠花老奶奶随即咳嗽了两声，清了清嗓子，拉开架式仿佛像个说书人似的准备开讲了。我连忙制止她说，不急，你先回答我几个问题好么？行，你问吧。那我问了，你可要如实地回答我，把你的真实想法告诉我哟。好的好的，一定！我都敢做还怕说啊。张翠花老奶奶的口气非常的坚决，令我顿生几分感动。

3

你都七十多岁的人了，穿一身红衣服扎两条长辫子，还像个大姑娘似的整天在大街上逛，往人堆里钻，你知道左邻右舍，还有公园、广场上的哪些人是怎么看你的，怎么议论你的吗？知道知道。你知道什么？有人说我卖老俏，七老八十的也不害臊，老公刚死了两年就迫不及待的想嫁人了。这话不难听吗？……我还准备往下问，可张翠花老奶奶却打断了我的话。

难听？呵，还有更难听的呢！她好像有点儿来气似的接着往下说，说我穿得漂漂亮亮的，打扮得这么年轻，是发情发骚了。年轻时肯定是个骚货，是个破鞋。刘家兄弟，你说我是那样的人吗？

张翠花老奶奶这么一问，我大略地回想了一下。在这个小区里与她共住了差不多十年，虽然不是很熟悉，但也从未听说过她什么绯闻。她两口子感情也还不错，老伴得病坐轮椅时，我踫上过好几回，她推着老伴出去晒太阳暖暖身子。一个下岗工人能有什么呢！想到这，我对她摇了摇头，然后又问她，这么难听的话你受得了，不在乎吗？有什么办法呢，嘴长在他们身上，爱怎么说就怎么说吧，我还堵得了他们的嘴呀！再说我活着又不是为别人，而是为自已，只要自己感到快乐就行了！

听到张翠花老奶奶这样地回答，我真想拍手叫好，尤其是这最后一句，用时下流行的话应叫经典。但我不露声色继续问到，你家里人，比如你儿子、媳妇他们不反对你呀？反对反对，一片反对声，头几天家里都闹得不可开交。尤其是我那儿媳孙儿媳，天天使脸色给我看。他们说什么了？儿媳说，妈你身子骨还这么硬朗，不做饭帮我买点菜也好呀！我说你自已不上班在家闲着没事，整天打麻将，不会去买菜呀。那孙儿媳呢？孙儿媳说，奶奶我上班忙，你住到我那儿去帮我接送一下重孙子上学好吧。我说不去，儿孙自有儿孙福。我们小时候读书谁接送过呀！老爸老妈自己还忙不过来呢，我们还不照样长大。

我听后哈哈大笑说，大姐，看不出你还蛮会说话，蛮有理由呵。我接着又说，儿子、孙子、重孙子没说什么？孙子重孙子倒没说什么，就是嫌我动了他们的电脑。说什么中病毒啦，把他们的资料弄丢了等等，反正我也搞不清楚，让他们说去呗。你那儿子什么态度？

一开始儿子冲着我吼，说什么，妈，我大小也是个干部，你让别人这么说三道四的，我这张脸往哪儿搁呀！那你怎么回答？我说亏你还是个干部，你就想着自已这张老脸，你想过老娘的快乐，想过老娘的幸福，考虑过老娘的心事么？大姐，你还真有思想，真有两下子。那后来呢？

偶尔不出门时，我就一个人坐在房里发呆。那天我突然想起了自已年青时代的照片，都珍藏五十四年了，我把它全部翻出来，一张一张地看。一边看一边叹气流泪。儿子看见了就过来安慰我说，妈你怎么啦？你跟儿子说什么了？我什么也没说。不过打那天起，儿子就没再说我拦着我了。大姐，你有什么心事干嘛不给儿子说，也许儿子能帮帮你呢！刘家兄弟呀，我这心事还不好怎么跟儿子说，说出来又怕他不理解，反而……

张翠花老奶奶突然把话止住，看来她是有什么难言之隐，也或许是说出来会让她感到伤心难过，对我，你也不愿说吗？你不说我怎么帮你写呀！我说，我说，我今天就把它全说给你听。看你刘家兄弟也有把年纪了，又是个读书人，你肯定能理解我的。

张翠花老奶奶下面讲述的这段往事让我好生感动，我真后悔当时没把它给录下音来，好让她的家人以及所有责难过她的人听听。

4

我不是向很多人包括你在内，打听一个叫刘家兵的人吗？这个刘家兵呀是我高中时的同班同学，读高中时我们俩人很要好。他家境好读书又比我强，于是我经常得到他的帮助。那时我数学比较差，一遇到困难就找他，他总是细心地给我讲解，从没厌烦过一次。他还经常地送我一块小擦皮，一小本子，时不时还塞两个小馒头，两块小饼干让我充饥。那年月我家里生活艰难，兄妹五六个，父母就是一印刷厂的工人，挣不了几个钱养家。当时刘家兵住得离我们家也不是很远，他家佳铁盔坛，我家住孟衙巷，每天上学时他就早早地站在他家门口等我，放学时他又伴我一同回家。

高中毕业那年，我已是个十八岁的大姑娘了，当年的我虽算不上漂亮但也不丑。别看我现在这么胖，可那会儿苗条得很，两条又黑又粗的大辫子在肩头一甩一甩的很招人喜爱。刘家兵总是两眼直愣愣地瞪着我，看得我害羞地把头低下，两只手不停地摆弄着那条大辫子，脸上火辣辣的。我知道他喜欢我，从他的眼神里就能看出来，内心里也能感受到。不上学时，我俩偶尔会一同去公园玩耍，或坐在公园的小石凳上交谈，可我俩连手都没拉过一次，只是默默地四目对视，然后双双傻笑。有一天，我把他带回了家，父母见他后呵呵地直笑，刘家兵在我父母跟前也是傻傻地笑。

也就在那年，上山下乡运动开始了，我报后当知青去了。我没告诉他也没与他告别就走了，我知道那儿苦，我家里也苦，我不想连累他。后来我听说他去参军当兵了，从此我俩便失去了联系。在农村劳动时，我常常回想十七八岁时那段难忘的岁月，我想给他写封信但一直没写，我也不知道他当兵究竟去了哪儿，我只有在心里默默地祝愿他幸福。多年后，当我再回到这个城市时，刘家兵住的地方己被拆迁，听说他们全家已回老家了。他老家到底在哪里，时至今日我都没打听到。当我明白这段情感不可能有结果时，就嫁给了王家孩子他爸。我把这段情感在心里整整地珍藏了五十四年，对谁也没说，我怕招来老伴的误会，带来家庭的不和。现在老伴已去世了，我都四代同堂了，刘家兄弟呀，你说我还图个什么？我只觉得有点对不住刘家兵，想找到他说声对不起！找回那段岁月他带给我的甜密、幸福与快乐。

张翠花老奶奶说完这长长的一段话后，声音有点哽咽，情绪有点激动，她长长地舒了一口气。听她讲完这个埋藏在心里五十四年的故事后，我除了感动还是感动。多么纯洁甜美的一段情感啊，它就像洞藏了五十四年的一坛“女儿红”，散发出淡淡的清纯的香味，沁人心脾。张翠花老奶奶就是女人中的一朵花！

5

你翻那些老照片，是想找一找看有没有刘家兵的照片吧。对对对，我就是想要是能找出一张他当年留下的照片，这人就好找了，只可惜一张也没有。你上网查找了吗？找过了，网上显示了一百八十多个刘家兵，可没一个对得上号。是吗。那你又没有想过找媒体或电视台，让他们帮帮忙。也去了，他们说我拿不出任何有关资料，光凭一个姓名蛮难找。那你现在是想……”

我现在就是想，你把我刚才给你讲的那段往事，写成一篇很动人的文章，然后发微博发微信，再配上我的照片，让所有人都能读到看到，说不定就找到了。你的照片呢？在我包里呢，我拿给你看。张翠花老奶奶一边说一边打开包，找出她当年的照片递给我。透过这张有些模糊，微微发黄的黑白照，还是能看出张翠花老奶奶年青时颇有几分姿色。

大姐，如果按你说的办，就会有多种可能。哦，说来听听有哪几种可能。一是，还可能和现在一样，一点音讯都没有。也许是他家人没看到，他自已就更没看到，他年纪也不小了嘛。也许是大家看了也没法帮你找，或者找了结果也找不到。对吧？这个可能我想到了。但我心里舒坦了，愧疚感也减轻了。

这第二种可能嘛，就是刘学兵这人找到了，他老伴也还健在，全家人和和睦睦地生活在一起。也像你一样四代同堂，挺幸福的。你怎么想？好啊，再好不过，我就希望这样。他幸福我也高兴呀！知道他在哪儿我就去看他，跟他见个面，了却我的心愿.。呵呵，这张翠花老奶奶根本就不像个七十二岁的老人，她思路清晰，考虑周到，早做好了各种心理准备。我都不想往下说了，可她却一个劲地催我，说啊，接着说啊，还有什么可能？

还有一种可能，就是刘学兵找到了，他的家人都安好，只是他的老伴与你的老伴一样也过世了。这样的结局你……又做何……想法？

我故意把后面几个词拖长音调，给她一点儿时间让她想想。没想到张翠花老奶奶没有丝毫地犹豫，果决地对我说，刘家兄弟，请你相信我，我没怀半点歪心，更不会诅咒他。如果真是这样，虽然我并不希望是这样，但只要他愿意，我二话不说就嫁给他，陪他度过最后的晚年。你没看我穿一身红衣服吗，我就是准备好了去做他的新娘的！我明天动手去缝制那欢红绸绣花鞋。

虽然结果还有种种的可能，但面对这样一个重情重义的张翠花老奶奶，我还有必要往下说吗？我只要把她刚才说的那段动人的故事，稍加整理就OK了，那双漂亮的红绸绣花鞋己经在我眼前不停地晃动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