寄白
位于尚书街与白塔巷交汇处的龙湖井,早已淡出了我的记忆,上世纪八十年代初,当我返城回到故乡赣州后就没见到它。我去寻找它的踪迹时,它已被泥土掩埋,上面盖起了一间商铺,有人在那里做起了生意。时间己走进了八十年代,人们的生活水准比过去好了许多,生活方式也改变了,顺应改革开放的时代湖流,龙湖井的消失也是必然的。想到这,内心里的惆怅瞬间释然。
然而不久前的一天,当我从白塔巷走至尚书街来到两个地方的交汇处时,突然发现,将龙湖井填没后在它上面盖起的那间店铺不见了,被折除了,重新建起了一座小小的栅栏式小亭,小亭里那口井又现身了。它让我异常兴奋,仿佛失联几十年的老朋友又重逢了似的。遗憾的是,这井是干涸的,没了几十年前的光滑、润泽,失去了它昔日的风采。只有这木栅栏小亭,成了这口干涸老井的保护神。我沿着栅栏转了一圈,试图找回一点我熟悉的东西,可惜没有,我随手拍了几张照片之后就走了。晚上我将图片发在朋友圈,然后写了这么一句话:沉寂多年的龙湖井终于重见天日。
又过了些日子,当我再次路过龙湖井时,却发现多了一块碑文,碑文简单的写有这么几句:“巷内转折处原有口大井,井成于晚唐(待考证),井内有双环,呈龙虎态势,故名龙虎井。巷也因此而得名,后被讹传为龙湖井。今原址修复,龙湖井得以重见天日。”看后我大为感慨,怎么和我的第一感受不谋而合呢!顿时,龙湖井先前的模样以及与龙湖井有关许多的往事,还有和它朝夕相处的许多人,便模模糊糊地浮现脑海。既然被填没的老井都有重见天日的时候,那么,那些与它有着密切联系的人和事,又怎能让它淹没于人世呢?
几天后,我再次来到龙湖井,透过柵栏看着这口干涸的老井沉思良久,龙湖井先前的模样以及许多的往事渐渐清晰起来了。
记忆中的龙湖井是很有风度,很强壮的,像古战场上戴着头盔穿着铠甲的一名骑士。井口呈圆形,没有角,是用麻条石砌成的,长年累月的井水泼洒在它身上使它光滑锃亮。井的四周也是麻条石铺就,同样是光滑锃亮。占地二十平方左右的龙湖井当时建有一座四角亭,也很是气派。亭正中的横梁上,四边各挂有一个木制的滑轮,一根粗大的长长的苎麻搓成的绳子穿过滑轮,两头都各绑着一个木吊桶,这是供人们取水用的。当你取水时,先用双手抓住一头的木吊桶,然后顺着滑轮将另一头的木吊桶放入井下,接着腾出一只手将苎麻绳或左或右晃荡两下,井下的那个木吊桶就沉入水中盛满水了,这时你再双手一下一下地往上扯,扯完一桶又重复地扯上第二桶,一担水很快就盛满了。
我对龙湖井的熟悉完全得力于尚书街,以及居住在这条巷内的平民百姓。我家就住在尚书街巷头对面的九曲巷,也是这口井的水喂大的。上世纪五十年代初,这座城市还没有自来水供应,每家每户的用水都是从井里打上来的,尚书街自然而然是非常忙碌而热闹的。
每天天一亮,龙湖井就开始了它的繁忙。男人们挑水,女人们就从家里搬来了脚盆、搓衣板、捶衣棒。洗衣的就在脚盆里搓洗,洗床单被套的就将它摊在井边麻条石上,用捶衣棒不停地捶着,那叭叭叭的棒捶声和着人群的嘻笑及晃荡晃荡的井水声,组成了一曲和谐优美的城市交响曲。洗床单或被套的女人,从脚盆里提起已洗净的长长的被套或床单,一个人一双手是无法把它拧干的。这时候,就见她们微笑着把手一招,旁边那些排队担水的男人,立即上前搭把手,与女主人一起,一人抓一头,一个往左、一个往右,用力地把床单、被单拧干了。
我几乎每个早晨都会到井边来,有时是和姐姐一桶一桶地往自己家里抬水(因为我俩都还小,还没长硬挑一担水的肩膀),但更多的时候是替张大妈排队。张大妈男人生病常年躺在床上,两孩子还小,张大妈又没有工作,就专给别人挑水,是那个年代帮别人家挑水的专业户。每挑一担水能赚五分钱,张大妈就靠这微薄的收入养活一家人。尽管生活如此艰难,但张大妈却常常接济我家,时不时送一小碗腌菜或一小块豆腐乳。我母亲记恩,便常叮嘱我:“你没事,就去帮张大妈排队,让她每天能多挑几担!”
我排队是替张大妈占个位子,别看我还小,我们那个年代的大人们排队是很讲秩序的,根本没人插队,别说我人站在队伍里,就是人不在我放块石头也是算数的。
因为吃的是龙湖井的水,故常从尚书街的街头窜到街尾,居住在尚书街的居民没有哪家不认识我穷姐弟俩的,时时能得到陈大妈或刘大叔的一小块饼干或两颗水果糖。记得街上还住有好几位当教师的,是我妈的同事。有位姓薜的老师和我妈很要好,我家生活艰难,一旦缺钱缺粮揭不开锅时就往她家跑,从没空手过。
往事一桩一桩,历历在目,有些让人回想起来感觉心酸,但龙湖井留给我更多的是美好。
如今龙湖井重新修复,又重见天日了,富裕起来的赣州人正在重塑家乡新貌,努力把它打造成文明宜居的旅游城市,我为它感到高兴,昔日的龙湖井又活在了我的心中。
我想,一座城市的一草一木、一砖一瓦,都是有灵性的,你记住了她,她就会永远鲜活起来,重见天日的龙湖井,又何尝不是这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