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寄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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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209/0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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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把衣服搭在肩上的男人(中篇小说)


寄白

1

一个人赤裸裸的来到这个世上,他的人生轨迹,或者说命运,上苍真的替他作好了安排吗?我信又不信,不信又逼得我信,但我最终还是不信,我想从故事的主人公身上,去寻找出一个满意的答案。

我今天要讲的这个故事,是真实的发生在我身边的故事,故事中所经历的一幕幕恍如昨日。

故事中的主人公自打娘胎里出来后,他的人生本可以一帆风顺,平步青云,实现自己的梦想,过上令人羡慕的生活。然而,命运却给他开了个大玩笑,且狠狠地捉弄了他一番。老天爷对他说,我让你来到这个世上,就一定有我的理由,我是让你去完成一项使命,让你去承担一份别人无法替代的责任,你可不能违背我的旨意,也不能推卸你应尽的那份责任哟!

可使命也好,责任也罢,与我何干?怎么好端端的把我牵扯进来了,让我也感受到一份使命,一份责任,真让人百思不得其解。难道这就是所谓的缘份吗?难道故事中的主人公,注定了是我这辈子要遇见的人么?

说来真是巧得很,在我很小的时候,故事中的主人公就走进了我的人生,此后所发生的一切,有的是我亲历目睹的,有的是我亲耳所闻的。虽然故事中的主人公,最终沦落为一个极其普通的老百姓,在世人眼里,他甚至有点卑微,但他平凡的人生,却令我无数次的感动,并为此流了不少眼泪。敬佩、欣慰、怜悯、无奈等等复杂的情感,常常搅得我内心不得安宁。

能为他做点什么呢?苦思冥想之后,我决定用我这支笨拙的笔,将他的故事形成于文,公诸于世,让世人知晓他,了解他,无论是作为儿时结交的朋友,或是作为一个所谓作家的良心,我觉得都有这个义务,这大概就是苍天交给我的使命与责任吧!既如此,我无法拒绝,也不愿违背良心。

亲爱的读者朋友,倘若我所讲述的故事,能引起你的共呜并为之感动,我将不胜荣幸,且为此感到莫大的欣慰,若你能为我寻找出一个较合理解答,则不胜感激!

闲话少叙,言归正传。

2

故事中的主人黑皮(小名),是我童年时代结识的一位大朋友。为啥叫他黑皮呢?因为他生下来皮肤就比一般的孩子黑,尤其是脸蛋。父母开始管他叫小黑皮。叫来叫去这名就叫开了,长大后,大家就把这前缀”小”字去掉,直接叫黑皮了。

黑皮家住赣州老城区枣子园,我家住九曲巷,两条巷相隔不远.穿过约两百米左右长的九曲巷,就到了位于巷尾的清水塘,再穿过清水塘就到了枣子园。枣子园大概也就两百米左右长吧,它的西端紧靠新赣南路。记得儿时枣子园里的确有几棵不大的枣树,每年还没等枣子完全熟透,孩子们就将其摘了个精光。当年的清水塘,也是因那口清澈的水塘而得名,一到夏天,街口巷道的孩子就喜欢跳进塘里,光着屁股嬉水,捞鱼虾,摸田螺,我与黑皮就是因这口塘而相识的。

黑皮比我大十来岁,我可以叫他大叔,但我不愿意,我喜欢叫他大哥,这不仅仅是因为叫来亲切,还有更重要的原因。

六岁那年,也就是上世纪五十年代中期,由于家里的日子过得艰难,故好羡慕那些光着屁股在塘里嬉闹的孩子,尤其是看着他们摸到些小鱼小虾,田螺蚌壳,心里就痒痒的,盼望也能摸到点东西来填填肚子。可我不会游泳,不敢下到水塘里去。

有一天,我一个人偷偷地来到清水塘边,跟在几个小哥哥屁股后看他们捞鱼虾,心里高兴却忘了看脚下的路,一不留神脚下踩空掉进了水塘里。我不记得当时有没有哭喊,只记得自己的一双小手在水里拼命地乱扒乱抓,慌乱害怕得要死,那塘里的水毫不留情地往鼻子、嘴巴里灌。也不知过了多久,一双大手把我从水中拉了起来,丢在塘边泥坎上倒躺着,那双大手还用力地按压我的胸腔、腹部,肚子里的水很快地就从嘴里、鼻孔里冒出来,呛得难受死了。待我回过神来时,水塘边围满了小孩大人,母亲闻讯也赶过来了,见状后心疼地把我从地上抱起,揽进了怀里。

这个把我从水塘里捞起来的人,就是黑皮。

几天之后的一个星期天,母亲对我说,她从外婆那儿借了点钱,买了两瓶酒和一小篮子鸡蛋,让我随她去黑皮家表示感谢。我听了心里是既高兴又难过,高兴的是可以当面谢谢他的救命之恩,难过的是给本来就穷的家,造成了更大的困难。母亲领着我,来到枣子园紧靠新赣南路口的,一间有点破旧的瓦房门前,就听母亲轻轻地朝屋内叫了几声:“刘家大姐在家吗?”

黑皮母亲应声出来,把我们领进了屋内。黑皮母亲裹着一双小脚,长得还蛮标致。她迈着细碎的小步走至我妈跟前时,那模样里还透着几分优雅,只是看上去有点苍老,显得比我母亲大了许多。我一时不知该怎么叫她来着,母亲就拍了拍我的头说:“还不赶快向伯母问好!”

“伯母好!”我亲切的向伯母问了声好,她高兴地拍了拍我的肩头,满脸笑容。母亲似乎与她一眼如故,很谈得来,相互地说了些间寒问暖的话后,又亲切地拉起了家常。正说着,黑皮的父亲也从里屋出来了。他右手撑着一根黑色木手杖,那手杖黑得锃亮耀眼,尤其是被他那只大手握过的拐杖把手,更是光亮得刺眼。左手牵着一个比我还小,正呀呀学语的男孩,一看便知是黑皮的弟弟,因为长得跟黑皮一个模样,只是皮肤白了许多。黑皮的父亲看上去有点老态龙钟,且脸色苍白。当我走上前叫他一声伯父的时候,感觉他又是那么的慈祥,当他把我拉进怀里问我话时,我又从他的眼神里觉察出一丝威严,让人敬畏。

小时候不明白为什么会产生这种感觉,后来母亲时不时会去黑皮家,陪他母亲聊天,母亲就会把从黑皮父母哪儿听到的一些事,说给我听。这以后,随着年龄不断地增长,我才渐渐明白,原来那是藏在伯父骨子里的东西。

3

母亲把酒和鸡蛋交到黑皮妈的手里时,她怎么也不肯收,说黑皮这样做是应该的,不用这么客气。这时黑皮也上前对我妈说:“应该的,应该的,小事一桩。阿姨不用这么客气,把东西拿回去吧,这年头大家的日子都不好过,留着给孩子补补身子吧。”

黑皮的这番话,让我特别的感动,立即上前把黑皮抱得紧紧的,还学着母亲的样说了几句谢谢的话。也就是在那一刻,我猛然觉得黑皮是那样的让人敬佩,让人信任。我抱着黑皮的大腿说:“谢谢你救了我的小命,以后就让我叫你黑皮大哥吧!好不好?”

黑皮高兴地把我抱了起来:“好好好,以后就叫我大哥吧,我又多了个弟弟。”

自那刻起,我就开始叫黑皮为黑皮大哥,与他结缘了。

黑皮大哥虽算不上魁梧,但高大,差不多一米八的个头,比他老爸还高出了半个头,且身子骨结实,双臂有力,这样的大哥,是完全有能力保护我的。不一会,黑皮大哥又热情的把我带进了他的住房,房间虽小且简陋,但却打扫得很干净,东西摆放得很整齐。他亲切地问我:“今年几岁了,叫什么名字……”

我一边回答他的问话,一边好奇地盯着挂在墙上的那把二胡,忍不住问道:“大哥,你晓得拉二胡?”

黑皮大哥有点惊喜地问我:“咦,你怎么知道这叫二胡?”

“我二舅每天吃过晚饭后,就会坐在天井下,那个金鱼缸边拉他的二胡,拉得可好听了。”

“是吗?什么时候带我上你家去,向你二舅好好学习学习。”

“可以呀,不过,我现在就很想听你拉拉。”

“改天吧,今天没时间,哪天我请你到家里来,专门拉给你听。”

“嗯,谢谢大哥。”

此后,我和黑皮大哥越加亲密起来。

从黑皮大哥家出来后我问母亲:“妈,你怎么知道黑皮大哥家姓刘?”

“向左邻右舍打听呗!我不仅知道他家姓刘,我还知道黑皮大哥今年己经二十出头了,因为家中老的老,小的小,加上父亲身体又不太好,母亲一双小脚行动不便,故家里需要有人照顾和支撑,于是黑皮大哥高中毕业后,便放弃了上大学的机会,进了市里一家搬运公司,干起了拉大板车的力气活。”

“这样呀!妈,那我以后能不能常去黑皮大哥家玩呀?”

“当然可以啦!你也不小了,去了不要光想着玩,可以帮黑皮大哥家干点力所能及的事,懂吗?”

“嗯!”

我好像忽然间长大了似的,使劲地朝母亲点了点头。母亲摸了摸我的头又说:“以后我也得常去,虽然物质上帮不了什么,但过去聊聊天,解解闷也好。”

母亲的这番话,我牢牢地把它记在了心里。

两天后的一个上午,我一个人走进了黑皮大哥家。黑皮大妈见我来了满脸高兴:“大妈,黑皮大哥呢?”

“你大哥上班去了。”

“那我带小弟志飞出去玩玩吧。”

“嗯,好的好的,我正好腾出手来洗衣服昵。”

那天上午,我陪志飞小弟在枣树底下玩了一个上去,不知有多开心,只可惜没有一粒枣子。

两天后的又一个早上,我再次偷偷地来到枣子园靠新赣南路的街边等罴皮大哥,我不想让他知道,不然他肯定不答应。当看到他出门去上班时,我便悄悄地跟在他屁股头。黑皮大哥脚穿一双布鞋,一条蓝色缩带裤,光着个上身,一件白背心都舍不得穿,把它搭在左肩上,脚步匆匆地径直朝前走。出了新赣南路后就左拐上了建国路,根本没发觉我跟在他后面。接着他又右拐上了章贡路,一直走到了涌金门。穿过涌金门的那个城门,就是贡江河边,这里是赣州重要的港口,赣州市航运公司就设在这里,许多外来的赁船(包括木排)都会在这里停靠,或准备上岸,或继续流入赣江。每天这里都非常的热闹,除了商家货主之外,更多的是卖苦力的劳工在这里吆喝着,闲聊着,相互招呼着。

我瞧见黑皮大哥走进了航运公司,公司大门上挂着的那个高音喇叭,正在播放《社会主义好》的乐曲,那嘹亮的歌声与港口的热闹融为了一体。不一会儿,就见黑皮大哥推着一部小板车从航运公司出来,那件白背心依然搭在左肩上。几个和他一般皮肤黝黑的年轻人,每人推着一部小板车,一个接一个的跟在他的身后,一起钻进了涌金门。我怕被黑皮大哥发现,只好老老实实地站在八境路口等。

差不多个把小时后,就见小板车从涌金门出来了,照例是一部接着一部,不过距离是拉开了许多,因为每部板车上都堆上了七、八根长长的,粗粗的大木头。那一头粗一头稍细的大木头,被他们交叉式的堆放得很有条理,再用两根粗点的绳子,将长木头牢牢地捆绑于木板车上,这样就非常的稳妥与安全了。

那年月,靠两个橡胶轮胎拉货物的小木板车,是主要的搬运工具。这些粗长的木头大概是作电线杆用的,也不知他们要运到哪里去。 他们一个个一边努力地昂起头看着前方,一边使劲地,吃力地推着小板车,那轮胎仿佛粘着地面生根了似的,半天也难得转动一圈。好不容易推到章贡路口了,可章贡路是个长长的钭坡道,他们只好把车停了下来,然后拿出两根不长的绳子,一头绑在板车的左侧,另一头就挂在右肩上,右手扶着长长的木头把舵,将手推改成了肩拉,就像纤夫拉纤那样。章贡路的这个坡,一个人是绝对拉不上去的,他们只好又改变方式,三、四个人合起来,一部一部慢慢地齐力地堆着。

我见机会来了,便乘他们埋头拉车时,偷偷地跑到黑皮大哥的车后,双手抓住那根木头使劲地帮着推。虽然我一个六岁的孩子力气小得可怜,但还是让他们感觉出来了,他们几个不约而同地回头看了看我,黑皮大哥还冲我做了个鬼脸,这让我高兴死了。

4

终于将小板车一部部拉上了章贡路坡顶,正准备左拐下建国路时,黑皮大哥突然叫住我,并把我拉近他的身边,然后将他那些拉板车的兄弟也叫了过来,把我团团围住说:“这位小兄弟叫弟仔,是前不久才认识的,他就住在九曲巷,离我们家不远,以后请兄弟们多加关照。”

接着他又指着他那帮兄弟说:“这个叫狗仔,这个叫毛仔,这个是蛋蛋,这个是牛牯……你都叫他们大哥吧。”

我恭恭敬敬地朝他们一一点头,一个一个地叫着大哥,唯有牛牯一脸不在虎的样子。赣州人喜欢叫别人的绰号,觉得这样叫更能体现人与人之间的亲昵,亲密的感情,而大名却似乎不那么重要了。其实黑皮大哥有个很好听的名字——刘志凌,可我从没听人这么叫过他。

完了,黑皮大哥又对我说:“今天这些大木头是要拉到郊外去,路程比较远,你就别跟着去了,赶快回家去吧。”

我很不情愿地说:“你们不是朝着文清路直走吗,正好要经过九曲卷口,到了那里我再回家去吧。”

黑皮大哥想想也是,就没再赶我走,而是让我随着他的小板车,一直走到了九曲巷口。回到家里后,我一个人靠在房门槛上兴奋了好半天,觉得自己今天做了件很了不起的事。中午哥姐放学回来,母亲也下班回来后,我迫不及待地将这事说了出来,母亲果真夸奖了我一番。

之后的日子,差不多每隔个两三天,我就会跑去帮黑皮大哥推推大板车。他们除了拉电线杆木头之外,也会拉其它货物,比如水泥、沙、石头之类。他们拉沙或小石子时,就将他们的小板车四面装上木档板,这样沙石就不会漏出来。我最巴不得他们拉沙石,这样我就可以紧跟着黑皮大哥。上坡时,我在车后帮着推推,平路时,我可以和黑皮大哥并排走,边走边聊天,一直陪他拉到目的地,然后一起回家。每次黑皮大哥总是劝我说:“累了吧,早点回家吧,免得家里人为你担心。”

可我就是不走,总想与黑皮大哥多呆一会儿。

有一回我问他:“大哥,为什么你老是喜欢光着个膀子,连个背心都舍不得穿。拉车时你把衣服搭在车把上,卸掉赁后你又把衣服搭在肩上,上次我见你搭在左肩上,这会儿又见你搭在右肩上,即使下班回家你也如此。”

黑皮大哥听后笑了笑说:“也不是舍不得穿,只是一种习惯而已,肩上有东西,才让肩头发挥了它应有的作用嘛!”

时间过得真快,转眼就到了秋天。一天,帮黑皮大哥推完车走在回家的路上,我对他说:“大哥,马上要开学了,我妈已替我报好了名,恐怕以后我不能常来帮你推车了,对不起哈大哥。”

他一听拍了拍我的肩头说:“上学好,上学好,读书是头等大事,你要用心哟!”

“嗯,我会好好读书的,你也要好好照顾自己,别累坏了身子。”

“为了祝贺你上学读书,现在就请你上我家去,我拉二胡给你听,怎么样?”

“好呀,好呀,”

我高兴地爬上了他的小板车,他拉着我一路小跑,一件有点旧的长袖外衣,稳稳地搭在他的左肩上,像生了根似的,不一会儿就到了枣子园他家。

黑皮大哥把我从板车上抱下来,将车丢在家门口,拉着我就钻进了他的房间。只见他熟练地从墙壁上取下二胡,接着在弓的鬃毛上抹了点松香,再左右来回的试了试弦,然后来到厅下坐定后,便认真地拉了起来。那旋律好熟悉哟,欢快,跳跃,奔放……一会儿似奔跑的马蹄声,一会又似马的嘶鸣声。引得伯父,伯母以及那个小弟弟都从房间里出来了。他们看到我俩亲密高兴的样子,也不由得欣慰地笑了。伯父问道:“今天什么事这么高兴呀?”

黑皮大哥替我回答说:“小弟仔要去上学读书了,能不高兴吗?”

“哦,好好好,读书好,是该高兴,要不晚上就在我家吃饭,我让伯母给你炒两个菜。”伯母和黑皮大哥都附和着说好,要我留下来吃晚饭。

我说:“不行,我没跟家里人打招呼,母亲会担心的。再说了,我还得回家做饭呢,每天都是我在家弄好饭,等母亲回来炒菜的。”

伯父一听,便不再勉强我了。出门时,黑皮大哥坚持要送我回家。我说:“不用,我走清水塘小巷穿过去挺近的。”

分手时,我问黑皮大哥:“你今天拉的曲子是不是叫《赛马》?”

黑皮大哥瞪着双眼惊讶的说:“这你也知道哇!”

“我二舅在家经常拉这首曲子,我问过他,是二舅告诉我的。”

黑皮大哥随即向我竖起了大拇指。

5

虽辛苦但却快乐的日子,就这样一直过下去该有多好呀,可谁能料到,日子突然变了,变得异常的艰难起来。小时候弄不懂为什么会是这样,长大后才知道,那时国家正遭受自然灾害的严重威胁,大家都在饥饿线上挣扎。很多人家里每天吃的都是用根达菜做的米糊团,我家的日子过得是更加紧巴,父亲死得早,家族发生变故之后,母亲带着我兄妹三人背井离乡,寄居在外祖母家,如今一家四口全靠母亲一人微薄的收入艰难度日,十二岁的我有时连这都吃不上,饿得面黄饥瘦的。无奈,母亲只好从外面揽回来一些活,比如糊火柴盒,糊信封等等,让我们兄妹三人放学后帮着做,挣几个小钱贴补家用。

不过,上学后的日子过起来还真快,转眼我都小学毕业了,然而因为读书和减轻家里负担,这么多年,即便是星期天,我也没抽出空去帮黑皮大哥推过大板车,心里老是觉得亏欠了什么似的。

终于有一天晚饭时,母亲一边吃饭一边和我兄妹三人聊起了黑皮大哥家的事,我心里明白,母亲这是有意说给我听的。

“今天下午没课(母亲在某校做代课教师),我就向学校领导请了半天假,特意去了趟刘大姐家,陪她聊了一个下午。”

听到这,我兄妹三人都放下了筷子,仔细地听母亲说话。

“黑皮他妈的身体还挺好,精神状态也不错,只是黑皮他爸的状况不太好,看起来瘦了不少,咳嗽得厉害,走路时那根拐杖都跟着摇摇晃晃。那个小弟志飞还生看病,全身浮肿,面色腊黄。黑皮好些天没去上班了,留在家里照顾家人。”

我听了心里更觉得难受,忍不住打断母亲的话说:“妈,明天我能不能也请一天假不去上学,让我去黑皮大哥家看看,帮帮他。”

“你听我把话说完好不好,这么着急干什么嘛?”

我默默地低着头,认认真真地听母亲继续往下说,生怕漏掉一个字。

“今天我才知道,原来他刘家的遭遇也挺惨的。黑皮他爸祖籍安徽合肥人,出身当地一名望家族。因长得俊朗且才华出众,青年时代就被段祺瑞招至麾下当了一员副官,算得上是一小军阀头目,能耐大得很,真可谓是有头有脸,有权有势之人。知道段祺瑞是谁吗?”

我兄妹三人都摇了摇头。

“此人乃中华民国时期一军阀首领,号称‘北洋之虎’,曾四任国家总理,一任国家元首。”

听到这,我兄妹三人瞪大了眼,伸了伸舌头,我好像猛然间明白了第一次见黑皮大哥父亲时的那种感受。母亲没理会我们,接着往下说:“可倒霉的是,黑皮他爸偏偏爱上了一个他不该爱的女人,此女人是当地一个大财主家的千金,姓任名晓玲。这个任晓玲也是段祺瑞看上的女人,本想纳她为妾,却被黑皮他爸捷足先登了。这还了得,段大人一直在寻找机会对黑皮他爸下手。一九三六年,为躲避祸患,远离是非之地,三十六岁的黑皮他爸带着大量的钞票,金银珠宝,携着比他大三岁的小脚夫人任晓玲,一个刚满两周岁的小黑皮,逃到了赣州府。巧合的是,段大人还没来得及下手,同年就因病去世了。”

母亲缓了口气:“在赣州落下脚之后的不久,黑皮他爸就在赣州置下了大片房产,弃戒从商了。据黑皮他妈说,位于北京路口偌大的百货商场,原先都是他家的。想想看,黑皮出生在这样一个家庭里,生活过得是多么的优越,加上父母对他的疼爱,黑皮更是享受着生命给他带来的一切快乐和幸福。黑皮自幼聪明好学,且有很高的音乐天赋,尤其喜爱拉二胡,少年时就已崭露头角,长到青年时,父母就准备送他去围外深造。然而,谁也不曾料到,时局发展得太快,赣州解放后,黑皮他爸因历史的原因被划定为大资本家,幸亏在他手上既没有血债,也没有命案,他实质上只能算是个有恩想的读书人。黑皮他爸幸运的得到了党和政府的宽大处理,没将他关进监牢,只是没收了他的全部财产,这也算是不幸中的万幸了。”

母亲描述得如电影镜头一般,一幕幕从我的脑海里掠过,听得我大气都没敢喘一口。

“后来,黑皮一家被安顿进了枣子园那栋瓦房里。他爸置下的那一大片房屋,就改逮成了百货商场,那可是市中心最繁华的地段。作为原房屋的主人,政府又安排他做了百货公司的一名职员,给了他一份工作,让他在劳动改造的同时,也能承担起养家糊口之责。”

母亲说到这,我突然像明白了什么似地插嘴说:“难怪黑皮大哥家这么简陋,家里好像没几件像祥的家具。”

母亲接过我的话说:“嗯,我带你去表示感谢的那天,走进他们家后,也觉得黑皮爸妈的穿着打扮,以及从他俩身上透出的气质,与那个家庭的摆设极不相符。不过,住进枣子园后,黑皮他家也遇上了好事。”

“什么好事呀?”我兄妹三人不约而同的向母亲问道。

“前两年,五十七岁的黑皮大妈,奇迹般的为黑皮他爸生下个小儿子,也就是你见到的那个小弟弟——刘志飞。古人说,‘祸兮福所至,福兮祸所依’,黑皮他爸晚年得子,也算是因祸得福吧。”

说到这,一家人一起开心地笑了。

6

这顿晚饭吃了好长时间,兄妹三人听母亲讲黑皮大哥家的故事,听得津津有味。姐姐正欲收拾碗筷,母亲又制止她说:“慢点,我还有几句要紧的话没说呢!”

母亲今晚说得够多了,可她不嫌累还要继续说,而且是重要的话,我兄妹三人只好乖乖地坐下来洗耳恭听。

母亲把我拉至她的身旁,摸摸我的头说:“儿子,你是个有良心,懂得感恩的人,妈为有你这么个儿子高兴。我知道因为读书,这么长时间你都没去黑皮大哥那儿了,心里憋屈难过,所以妈才特意为你去了一趟刘家。可你们想过没有,古人说‘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这报恩除了记住别人的好之外,自然也得有点实实在在的东西才好。你们现在还小,家里又一贫如洗,连吃饭都顾不上,你拿什么去帮人家,去报恩呢?妈以为,最好的办法就是,现在好好读书,等将来长大了,有出息了,你就可以实实在在地帮助他人了,再报恩也不迟,这人生的路呀还长着呢!你们说,妈说得对不?”

我兄妹三人频频的点头。

母亲的这番话,烙印一般深深地锘刻进我的心坎里,自此,我开始克制自己想见黑皮大哥的欲望,拼命地,努力地读书,寄希望予未来。然而,要忘却一个待自己好的朋友好难,尤其是救过自己小命的恩人则更难,这世上有不少忘恩负义之人,但我绝不做!每天放学回家时,我都会在大街上左顾右盼,希望能碰上黑皮大哥。

那是一个冬日的中午,走在放学回家路上的我,刚要拐进九曲卷时,却在对面的尚书街口看见了他的身影。他太好认了,只要发现把衣服搭在肩上的人,准是他。我激动的横穿过文清路大街,跑到他的跟前,兴奋地大叫道:“黑皮大哥,黑皮大哥!”

黑皮大哥见是我,兴奋地将我一把抱住,亲热地说:“哎呀呀,小弟仔,我的好兄弟,咱俩可是好久没见面了,怎么样,你还好吧?”

“好好好,就是格外的想你。”

“想我干嘛,过去了的事别老放在心上,忘了吧,一门心思的认真读书,哥还等着你考上大学的好消息呢!”

“嗯,我向你保证,一定好好读书。”

我俩站在尚书街路口说了很多话,分手时,我把黑皮大哥搭在左肩头的一件黑色棉祆拿下来说:“天气这么冷,你也把衣服搭在肩上呀,穿起来吧,暖和暖和身子。”

黑皮大哥冲我笑笑说:“没事,习惯了。”

春去冬来,冬去春来,我与黑皮大哥同住一座城,而且相隔不远,却不能时时在一起,只能在默默的思念中度过一年又一年,真不明白为什么会是这样。然而,岁月的脚步却照样匆匆,转眼我就上初中了。有时候想想,真不该长大,真不该读书,越长大越读书就越明白事理,越明白事理就越多的忧愁烦恼,不如回到童年时代的天真幼稚,懵懵懂懂,稀里糊涂的过日子更好。

真的是好些年没见黑皮大哥了,思念的欲望不仅没削弱,反而更加强烈。有一天晚上,我在床上翻来覆去怎么也睡不着,母亲来到我身边安慰我说:“又在想黑皮大哥了是吧?我告诉你,前几天我买了点水果又替你去看过他了,只是我怕你分心没告诉你。黑皮一家日子虽过得平淡,但相安无事。黑皮也正好在家,他爸妈及黑皮都劝我说,弟仔他妈,你一个人带着三个孩子,挺不容易的,日子也不好过,那点小事就别老挂在心上,更别常为这破费,让孩子一门心思认真读书吧,将来孩子有出息,这才是我们做父母最要紧的事……”

“妈,你别说了,我知道该怎么做了,你放心。”

说完,我用被子蒙住头,偷偷地一个人在掉泪。

7

一九六八年,度过了艰难的三年困难时期,熬过了史无前例的文革运动的几年折腾,本以为应该有机会上大学了,可谁也不曾料到,另一场轰轰烈烈的知识青年上山下乡运动又接踵而至。命运在捉弄人,像我们这种家庭出身的孩子,晌应党的号召,老老实实的到农村去,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是唯一的出路。我兄妹三人乖乖地接受了这一现实,带着母亲插队落户到了宁都县长胜公社,一个叫鱼青的深山沟里。

临行前,我带着母亲的嘱托,去了一趟黑皮大哥家。

记得那天我刚走进家门,就见伯父欲从躺椅上起身,没有手杖,那根木手杖靠在离他几步远的荼几旁,伯父显得有点吃力,我还来不及叫他一声,就听他说:“来得正好,小弟仔,请你帮我把手杖拿过来一下。”

我急忙过去拿手杖,没想到那根木手杖沉甸甸的好有份量,我来不及多想就将手杖递给伯父,然后将他老人家从躺椅上扶了起来。伯父刚刚坐好,黑皮大哥和他妈以及那个己经长成小伙子的弟弟——刘志飞,也从里屋出来了。见我来了很是高兴,黑皮他妈说:“小弟仔,有几年没见了,你都长成一个结实的小伙子了。”

“谢谢伯母,再不长大都对不起你们哇,你看,小弟志飞都长这么高,长成一小伙了,我能不长吗?”说得大家都开心地笑了。

黑皮大哥问我:“今天怎么有空过来?”

“大哥,今天我是代表家人来向你们辞行的,我们一家明天就要去宁都插队落户了,这一走不知何年马月才能相见,希望你们全家多多保重,平平安安过好每一天,直到我们再相见。”

说到这很自然的想起往事,我的眼眶都湿润了。黑皮大哥拍拍我的肩头,安慰我说:“本来我也要去上山下乡的,但居委会的人说我父母年纪大了,弟弟又还小,家里需要人照顾,便没有要求一定要去,要不然我也和你一样的。”

我俩正说着,与黑皮大哥一起拉板车的那帮兄弟,狗仔、毛仔、蛋蛋、牛牯……也来了,他们是来看望黑皮大哥家人的,家里一时热闹起来。他的这帮兄弟我也好久没见了,其实他们都比我大不了几岁。便相互地问候起来。我一想,来得正好,便拉着黑皮大哥的手,当着众兄弟的面说:“大哥,我妈让我告诉你,说你年纪不小了,遇上好女人得赶快成个家,也好帮你料理料理这个家。”

大伙一听,都附和着说:“是呀,是呀,弟仔说得对,大哥是该成个家了。”

黑皮父亲母亲听了,也在一旁不住的点头。

黑皮大哥握着我的手说:“小弟仔,回去转告你妈,谢谢她的好意,请她放心,我会努力的。”

然后黑皮大哥松开我的手,转向众兄弟又说:“你们都是我的好兄弟,大家的好意我领了,只是我眼下的状况,不允许我想这事啊!父亲、母亲、外加一个小弟弟都需要我照顾,都离不开我,目前这家已是朝不保夕了,再弄个进来岂不是更难招架。再说了,哪个女人愿意跟着我遭这份罪呢?”

黑皮大哥的这番话,说得我心里怪难受,我突然联想起他常搭在肩上的衣服,就说:“大哥,以后你别把衣服搭在肩上了,好吗?”

黑皮大哥不容置否地笑了笑。

我走上前去,分别拉了拉伯父,伯母的手说:“伯父,伯母,我要走了,二老一定要多多的保重身体,有机会我会回来看望你们的。”

然后我又与小弟志飞握了个手,说了声再见,接着我抱着黑皮大哥,声音哽咽着说:“大哥,小弟要到很远的乡下去了,不知道何时才能再与你相见,真舍不得离开你呀!你肩上的担子不轻呀,你要好好保重身体,小弟我永远也不会忘记你的。”然后我又朝那帮拉板车的小哥哥们一一地道别。

前脚刚迈出家门,我突然又返回身:“大哥,小弟还有个请求,你能满足我么?”

“什么请求?”

“用二胡为我们拉一首曲子吧。”

黑皮大哥二话没说,从他的房里拿出二胡,就坐在厅下拉了起来,这回他拉的是《二泉映月》。

我带着婉转与悲凉的琴声,拖着沉重的脚步,走出了黑皮大哥家,离开了难以忘怀的枣子园,也离开了抚育我成长的故乡。

8

在泥巴里摸爬滚打了几年之后,老天终于向我苦难的家庭伸出了援手,一九七七年恢复高考了,我兄妹三人立即投入高考大潮。幸运的是,我哥考取了复旦大学,他读书一直都很优秀,成绩在班上名列前茅,尤其是他的语文学科更是出色。我姐也考进了江西医学院,她小时候读书也是一把好手。只有我这个像丢了魂似的人,鬼使神差似的只考了个宁都师范。几年后,我哥留在了学校任教,此后便远离了故乡赣州,定居于上海,我妈也跟着他享福去了。我姐大学毕业后,也在南昌一家医院当了一名医生,后来有了自己的家庭,便定居在了南昌。

而我呢,宁都师范毕业后,却选择回到了我插队落户的长胜公社,在公社中学当了一名教师。至于我为什么会落到这一步,连我自己都弄不明白。自打离开故乡赣州,离开抚育我长大的九曲巷,来到这偏僻的山沟里插队落户后,总觉得有一根无形的绳索,累紧的把我勒住了似的,我想挣脱,却怎么也挣脱不了,犹如黑皮大哥搭在肩上的衣服,牢牢的从不会掉下来。偏偏这命运又阴差阳错的,让我爱上了一位本地姑娘,她是我师范的同学,长胜人,我俩一起回长胜中学任敦后不久,便结婚生子把家安顿在了长胜。

说实话,与黑皮大哥分别都十多年了,思念之情丝毫未减,那时的生活艰苦,条件差,社会的发展也不像今天这样迅猛,临别时连个通讯地址都没留下,更别说什么电话号码。尽管宁都至赣州也就四百多里路,车票也不到五元,可这近五百里的黄泥沙公路得跑一整天,何况这五元钱的车票我也买不起,我穷得连买煤油,买盐等等生活必须物品的钱都难找,我的家人都在饥饿中挣扎,我怎么忍心花钱回赣州而不顾家人的死活呢?近几年虽然生活有了改善,条件比早些年要好些了,可我已经是个有家的人了,我也不能连老婆孩子都不顾呀!回赣州看望黑皮大哥一家的愿望,让我感到非常的纠结。

一九八八年署假,机会终于来了,学校领导派我去赣州学习,我欣喜若狂地回到了故乡赣州。

回到家乡后的第一件事,自然是利用学习的间隙,迫不及待地去看望黑皮大哥一家。然而,当我想穿过九曲巷,清水塘,再进枣子园时,九曲巷几乎没了,只剩下临文清路大街的一小段了。外婆家的房屋也没了,改建居民楼了。我只好改道走新赣南路,然后再转向枣子园,当我又一次走在新赣南路这条小街时,昔日曾一度辉煌的新赣南路,房屋破旧,大大的改变了模样。枣子园则更不消说,几乎没人居住,整条巷死气沉沉的。

仅仅二十年的时间,改萆开放没几年功夫,家乡就变得让我认不出来了。幸好我来这里,不是为回忆它曾经有过的辉煌,也不是目睹它今日之破败,而是来寻找我多年不见的朋友,一位曾经救过我小命的恩人——黑皮大哥。

房屋破旧得让我感觉有点陌生,这是黑皮大哥曾经的家吗?他们一家还住在这里吗?我脚步轻轻地走了进去,连叫了两声黑皮大哥,可没有人回应我。我只好从屋里退了出来,站正门口纳闷,焦急,不知如何是好。恰在这时,一位大妈从巷口走了进来,我估摸着这大妈应该是在这里居住过的老邻居,我便热情地迎上去,亲切的叫道:“大妈,能向你打听个事么?”

大妈见我一副斯文相,手里又提着两袋东西,便停下脚步和气地问道:“你想打听什么事呀?”

“这屋里不是住着一户姓刘的人家吗?”

“哎呀,你要找的是不是那个叫黑皮的刘志凌呀?”

“对对对,大名刘志凌,小名叫黑皮。”

“那个二胡拉得特好,常常把一件衣服搭在肩上的黑皮?”

“对对对,就是他。”

“你是他什么人呀?”

“呵呵,大妈呀,说来话长,黑皮曾救过我的命,我管他叫黑皮大哥。”

“哦,原来是这样呀!不过,年轻人,你家黑皮大哥的故事,说来话长哟!”

我心里咯噔一下,着急地对说:“大妈,黑皮大哥家到底发生了什么事,黑皮大哥如今怎样了,现在何处?你能告诉我么?”

大妈见我如此着急,又如此诚恳,就问道:“这位大兄弟,你从哪里来?是特意来看望他一家的吗?”

“大妈,我从宁都来,是专门来看望他一家的。”

“要不你上我家去坐坐,就在巷子的里面一点,本来也要搬走的,但新住处还没完全装修好。说到黑皮,这大街小巷是无人不知,无人不晓哟。黑皮是个好男人,是个孝顺,有责任感的男子汉,他的故事实在让人感动,整条巷子左邻右舍没有不敬佩他。我也算是他的老邻居了,同在一条巷子住了十几二十年,这样吧,你上我家去坐坐,我把知道的全都说给你听。”

9

在大妈家坐下后,大妈客气的倒了杯荼给我,然后开始讲起了黑皮大哥家这些年发生的事:

“算起来应孩是八年前吧,黑皮的父亲不慎摔了一跤,头部受到严重的损伤,本来就身体欠佳的他,从此便躺在床上起不来了,失去知觉成了个植物人。一个八十岁高龄的老人没有当场摔死,就是不幸中的万幸了。黑皮把父亲送进医院抢救后,在医院住了半个多月,后来医生说,刘老先生年纪大了,再治也就这样了,全愈怕是不可能的,还是领回家去精心地调理,替他做些康复性的训练,慢慢地让他恢复吧。医生都这么说了,黑皮也只好无奈地接受这一事实,把父亲领回了家中。”

大妈顿了顿,又接着说:“黑皮母亲一双小脚,何况年纪也大了,家中所有的事,包括侍候他瘫痪的老父亲,全由黑皮一个人承担,黑皮再也无法出去工作了。”

听到这,我忍不住插话说:“黑皮大哥不是还有个小弟弟吗?”

“下放到农村去了。”

我忍住内心的悲悯叉说:“又要吃饭,又要吃药治疬,家里的日子不是过得更艰难了。”

“是呀,我记得文革批斗黑皮父亲时,说他是大资本家,黑皮母亲好像还偷偷地藏有什么值钱的东西,我就亲眼见过好几次,她用块黑布包裹着什么,悄悄的交给她隔壁的王大叔,要不她一家靠什么活下去。”

“哦,是吗?”

我宁愿相信这是真的。

天气有点热,大妈喝了口茶,又从里屋里拿出两把大蒲扇,给了我一把,然后一边扇扇子,一边又继续讲下去。

“从那之后,黑皮整天忙个不停,买菜、做饭、洗衣服,然后是守候在父亲身边,隔个把时辰,就给父亲翻转一下身子,天热时,每天还得帮父亲擦洗好几次,再抱起父亲起来坐下,坐下起来的活动活动。黑皮也不再年轻了,身边又没个婆娘搭把手,真难为他了。在黑皮尽心尽力地照顾下,大约过了两年,黑皮父亲的身体好了许多,不仅嘴里能发出嗯曙啊啊的叫声,还能适当用手势表达出他的意愿。作为老邻居,我们也不时会挤出点空闲,去看看他老人家,顺便帮帮黑皮处理点小事。看到老人家病情好转了,我们也高兴。那段日子,黑皮料理妥家里的事后,那会拿起二胡坐在父亲身边拉琴给他听,尤其是晚饭过后,屋里总能传出悦耳的胡琴声,以至于后来,只要听到黑皮家里传出二胡声,街坊邻居就知道黑皮家相安无事,”

“黑皮大哥拉二胡,不会吵闹大家吗?”

“不会,大家都乐意听到他的琴声呢,何况他拉得那么好。”

听大妈说到这,我内心真是无限感慨,老天既然给了黑皮大哥过人的才华,又何必用这样的方式丢折磨他呢?古人说:“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其功德无量呀!难道黑皮大哥的功德,还不足以抵消他所遭受的磨难么?老天爷真是太不公平了!

一个与我素昧平生的大妈,一个与黑皮大哥非亲非故的邻居,却给我讲了这么多黑皮大哥家发生的事,让我感动不已,又羞愧万分。

“累了吧,大妈!我都在你这儿坐了一个多小时了,你一直在给我讲黑皮大哥的事。”

“后面还有呢!你不想听了?”

“不不不,不是我不想听,而是我实在过意不去,耽误了你这么长时间,辛苦你了,麻烦你了,向你表示万分的感谢,谢谢大妈!后面发生的事,你不讲,我也能想象得到,黑皮大哥他有多艰难,多辛苦,为父母,为这个家他付出了多大的努力,作出了多大的牺牲。你先告诉我,黑皮他爸是什么时候去世的?”

“算起来应该是两年前五月份吧,具体哪一天,我就不记得了。”

“也就是一九八六年的五月?”

“对,八六年五月。”

“你知道他现在在哪?到哪才能找到他?”

“哎呀,这我就不知道了。不过,居委会的人肯定知道,因为居委会曾派人来了解过他的情况,并答应过给他帮助,解决他家的困难。”

“是吗?那我去居委会问问。”

“嗯,居委会知道得更多。”

“大妈,那我得走了,赶紧去趟居委会。这两袋礼物就留给你,算是我对你表示的谢意。”

我执意将礼物放在桌上后,立即转身走出了大妈家,一边走,一边回头朝大妈不停地挥手。

10

来到新赣南路居委,一位年轻的居委会女干部迎上前来问道:“同志,你有什么事吗?”

“我能向你打听一个人吗?”

“谁呀?”

“住在枣子园的刘志凌,小名黑皮。”

“你说的就是那个把衣服搭在肩上,二胡拉得特别好听的老人?”

老人?我一时有点懵了,反应过来后我赶忙说:“对,是个老人,就是这个老人,我找的就是他。”

女干部有点疑惑地又问:“你是他什么人?”

“我是他远方的一个朋友,也是他的兄弟,我叫他大哥。”

“噢,好多年没见了吧?”

“嗯,好多好多年没见了。”

“你的这位大哥呀,是个好人,一个大孝子,他父亲去世以后,他就不在枣子园住了,他的一位朋友把他和他妈一起接走了。”

“接到哪儿去了,你知道吗?”

“具体在哪里我就不清楚,因为他是个大好人,居委会曾研究决定,给他母子俩解决了最低的生活费,本还打算帮他解决住房,可他拒绝了。”

“呵呵,我这个大哥还是个倔脾气唁,我替他说声对不起,谢谢啦!”

“不过,你要找他挺容易的,附近大衙小巷没有人不知道他的。他几乎每天用一副轮椅将他老母亲推出来散心,要么是赣州公园,要么是八境公园,大多数时候是在龟角尾,因为那里比较清静。知道这几个地方吗?”

“知道,知道。不瞒你说,我也是土生土长的赣州西瓜皮呢!”

“哦,老乡呀,在哪儿工作?”

“在宁都县,当年下放在宁都,后在宁都参加了工作。”

“黑皮他每天都陪着老母亲,然后坐在一旁拉他的二胡。”

“你是说,只要去这三个地方,一定能找到他。”

“是的,只要他出来了,准能找到。”

“谢谢,谢谢,那再见哈!”

走出居委会后,我站在门口犹豫了片刻,今天上午的学习怕是要泡汤了,管它呢,大不了回去作个检讨,现在是见人要紧。我一跑小跑着直奔赣州公园,绕公园转了一圈不见人。又一路小跑奔向八境公园,八境公园太大了,我没时间来转圈,就亮开嗓门大喊起来:“黑皮大哥……黑皮大哥……!”

没人回应,我继而一想,如果在这里的话,一定能听到二胡声,可惜也没有。只剩下龟角尾了,我急步朝龟角尾奔去,当我穿过城北门向左边拐过一点点后,一阵深沉、忧伤、激扬的二胡声随风飘了过来,那旋律那节奏太熟悉了,是他,一定是他——我的黑皮大哥。

我脚步轻轻的踩着泥巴小路慢慢地走去,当年的龟角尾还是一片杂草丛生的荒芜之地,有人在哪开了几畦荒地,种了些青菜,几株遮天蔽日的大榕树在这儿日夜守护着。龟角尾是赣州最有故事的地方,两条美丽的江——章江和贡江在这里汇集,然后再一起流入母亲河——赣江,故这里风景独特。站在这里眺望三江,情不自禁会想起宋代爱国诗人辛弃疾,在这里留下的千古绝唱《菩萨蛮,书江西造口壁》:郁孤台下清江水,中间多少行人泪。西北望长安,可怜无数山。青山遮不住,毕竟东流去。江晚正愁予,山深闻鹧鸪。闲暇时,市民就到这里走走,看看无数山,听听东流水,该是何等的惬意。

当我悄俏的靠近那棵大榕树后,我看见树底下围了不少人,黑皮大哥正坐在那全身心的拉着二胡。身边坐在轮椅上,腿上盖着毛巾毯,手中握着根黑木手杖的老太太,正是黑皮大哥的老母亲。我心里虽然激动,却不忍心打搅,眼前的这一幕让我感到心酸、难过,眼泪抑制不住地直往下流。我轻手轻脚地,一步一步地,慢慢地来到他俩身边,伯母满头银发,满脸沟壑般的皱纹,如果我没记错的话,伯母今年应该是九十一岁了,但仍不失年轻时的风韵,那条盖在腿上的毛巾毯上,还散落着一些零碎的钞票。黑皮大哥呢,两鬓也冒出许多白发,老了,的确是老了,难怪居委会干部说他是老人,算起来大哥也是五十多奔六的人了,这样的日子,这样的岁月,怎会不催人老呢?

一个白发苍苍的,坐在轮椅上的鲐背老人,一个两鬓也已斑白,正迈入花甲之年的老人拉看二胡,老太太身上散落的零碎钞票,这不是街头卖艺么?我心里突然再次感觉一阵凄凉、心酸,脑海里迅速地浮现出,我第一次走进黑皮大哥的家,见到伯父伯母的情景,以及与黑皮大哥结下兄弟之情的那一幕幕。

11

记得二舅曾给我讲过,有一个叫阿炳的瞎子,身背着一把二胡流落街头,走到哪里拉到哪里,用他那把二胡向这个世界,倾诉着他饱尝人间辛酸的痛苦,表达他的爱恨情仇,用忧伤而又意境深邃的旋律,寄托他对生活和艺术的热爱及憧憬,创作出了震惊世人的二胡名曲《二泉映月》,黑皮大哥难道要成第二个阿炳么?

我不愿再往下想,也不敢往下想,我再也抑制不住地走上前去,扑倒在老太太的身上,哽咽地叫了一声:“伯母!”

伯母竟然一下就认出了我,她还像小时候那样摸了摸我的头说:“小弟仔,你回来了!”

“回来了,回来了,伯母,我好想你们呀!”

黑皮大哥见是我,连忙放下手中的二胡走了过来,我俩紧紧地拥抱在一起,然后两双手又使劲地握在了一起。

“大哥,小弟好想好想你呀!”

“小弟仔,大哥也想你呀!”

我没顾得与大哥交谈,就猛地松开握着大哥的手,转过身朝着一旁围观的人群,开口说道:“各位父老乡亲,各位亲朋好友,大家好!这位拉二胡的是我的救命恩人,我叫他黑皮大哥。身边坐在轮椅上的老太太,是黑皮大哥的母亲,我虽叫他伯母,但也算是我的母亲。我这位大哥命运不济,二十多岁就开始一人扛起一个家,既要照顾父亲母亲,还要扶养一个年幼的弟弟。前些年,八十岁的老父亲不慎摔了一跤,躺在床上成了植物人,作为长子的他——我的这位黑皮大哥,每天除了做饭,洗衣,照顾老母亲,还得替躺在床上的老父亲,喂饭,擦洗身子,端屎端尿,整整的侍候了六年,直到老人驾鹤西去。六年呀,二千一百多个日日夜夜,大哥他这么坚守着,毫无怨言,尽心尽力,真可谓一片孝心,一个大孝之人哪!如今,坐在他身边的老母,已是九十一岁高龄,而大哥依然不离不弃,与母亲相依为命。即使过着如此清苦的生活,大哥他也不愿给政府增加负担,一个人坚强地扛着。我感谢大家给我大哥伸出了援助之手,但我更想说的是,我们应该感谢这位伟大的母亲,是她生下了这么一个坚强,有担当,敢于承担责任的大孝之子,为后人树立了一个榜样。我想恳请大家,和我一起为这位母亲,也为我们生活在这个伟大的时代,献上一首歌吧——《党啊,亲爱的妈妈》。”

话音刚落,围观的人就给我鼓起掌来,黑皮大哥立马拿起二胡拉起了前奏:

妈妈哟妈妈

亲爱的妈妈

你用那甘甜的乳汁把我喂养大

扶我学走路教我学说话

唱着夜曲伴我入睡

心中时常把我牵挂

……

那激昂动听的歌声,在龟角尾的上空,久久地飘荡,飘荡,融入那赣江之水滔滔不绝地流向远方,远方。

唱完之后,我本想坐下来与伯母,大哥好好的叙叙旧,可围观的人群中,一位和我差不多大的中年男子发话了:“喂,这位兄弟,你黑皮大哥这样做值得吗?”

“怎么,你认为不值吗?”

“为了照顾父母,你这位黑皮大哥可是耽误了大好的青春年华,甚至要付出他一辈子的时光哟。”

“是呀,难道我们忍心丢下自己的父母不管吗?”

“扔下不管当然是不行的,但是否能找到更好的解决办法,比如把母亲送去养老院。”

黑皮大哥接过话说:“办法不是没想过,居委会都答应了免费送我妈去养老院,可我不放心呀。父母生下儿女干什么,就是来尽责任的,我虽做不到让父母以自己的儿女为荣,但我起码可以为父母尽孝,尽自己应尽的责任。”

围观的人群中虽然议论纷纷,但没有人再发话过来了。我赶紧转过身与大哥与伯母聊起天来。

“伯母,大哥,整整二十年没见了,怪想你们的哟!”

“是啊,是啊,我们也想你呀,小弟仔!你看大哥都老了许多吧!”

“岁月不饶人呀,我们都会老的。不过,大哥你精神还是很好,还保持着年轻时的几分俊朗与豪气。”

说着说,黑皮大哥又把身上的衣服脱了下来,搭在肩上。

“你呀,就是改不了,好端端的,又把衣服脱下来干嘛?”

“这不是刚才兴奋了一下,浑身就燥热起来了吗。”

“都六十的人了,还这样。”

大哥嘿嘿地笑了笑。

“小弟志飞昵?”

“上山下乡去了。”

“他也要去吗?”

“你走了以后,七二年他就和那个叫牛牯的拉板车的兄弟,作为社会闲散人员下到石城去了。”

“他现在过得怎么样?”

“还差不多,也结婚成家了,娶了个本地姑娘。不用我再替他操心。”

“你和伯母现住在哪?”

“还记得那个叫蛋蛋的兄弟吗?”

“记得,记得。”

“父亲去世以后,蛋蛋就把我母子俩接他们家去了,腾出一间房给了我们,虽拥挤了点,但还可以。这些年蛋蛋也帮了我不少忙,是个好兄弟。”

12

我和黑皮大哥偎在伯母的身上,像一家人似的亲热无间,围观的人都向我们投来羡慕的眼光,然后悄悄的离开,任由我们一家人倾诉相恩之情。

“小弟仔,还是说说你的情况吧,分别这么多年了,相互都陌生了。”黑皮大哥说道。

“我有什么好说的,跟志飞小弟差不多,娶了个本地姑娘,两口子在宁都长胜中学教书,生了个男孩子,今年四岁了。唉,想回来可回不来了,命就这样。”

“有份安定的工作,有了家,在哪生活不都一样。”

“伯母,大哥,我这次回赣州,是学校派我到这儿来学习的,今天我都是偷偷溜出来的,待会儿我还得赶回去。本来嘛,应该陪伯母和大哥去吃顿钣,再去你们住的地方看看,可时间上不允许,实在是对不起了!”

“这么急呀,现在就要走么?”

“嗯,”

我拿出包里的本本撕下一页,给大哥留了个长胜中学的电话号码,然后又从包里拿出事先准备好的二千元钱,一起交到黑皮大哥的手上,“以后就打这个电话与我联系吧。”

黑皮大哥说什么也不肯收下那叠钱,硬要塞回我,我只好把钱塞到了伯母手上:“这钱是我给伯母的,过去家里穷,日子不好过,想帮也帮不上,现在日子比以前好了,帮一点还不应该吗?”

黑皮大哥便不再坚持,他动情地问我:“一定要走,不多呆一天吗?”

“大哥,请原谅小弟这么多年来不在你身边,没能为你分担半点忧愁,帮上丝毫的忙,不过小弟也是心有余而力不足呀。”

“不,你别这样说,我理解你,今天你会来看我,没把大哥忘记,只要咱们的兄弟情义还在,就足够了。”

“大哥,有可能的话,找个老伴吧。”

“算了吧,我都已经习惯了这样的生活,这也许就是我的宿命。”

我无言以对,忍着泪朝母子俩挥挥手,匆匆的离开了。一路上我思绪万千,

这世上的每一个人,都在用自己的方式演绎着自己的人生,展示自已对生活的理解,展现自己生命的质量:有的人用文字,将自己的所有情感、思想都付诸于文字当中;有的人用歌声,把自己所有的情感与思想,都融入他的歌声里;有的人用金钱,他把自已所有的情感与思想都放到称杆上去称一称,看值多少钱;而我的黑皮大哥——一个没有名份的二胡演奏者,用的却是是他那把有点古老的乐器,在倾述他的情感,演绎着他的人生,奏响他的生命之歌。

呵,这世界五彩缤纷!这人生形形色色!

想到此,内心突然像被什么撞击了一下,隐隐作痛:还赶回去开什么会哟,不如赶紧回宁都长胜去,回自己的家去,家里还有比这更重要的事情呢。

走进家门,老婆满脸疑惑:“怎么提前回来了?”

“待会儿再跟你说,我先去给我上海的哥哥打个电话。”

老婆以为我家出了什么事,硬拉着我想问过究竟。我没搭理她。丢下包径直朝教师办公室走去。拔通我哥哥的电话后,我简短地与他聊了两句,然后就问起我妈,我让哥把电话给妈,我说我要跟妈说话,听听她的声音。我妈今年都七十多岁了,年轻时带着我们兄妹三人艰难度日,宁可忍饥挨饿也不愿再嫁,为的是我三兄妹日后可以抬起头做人,他含辛茹苦的为我们付出了她生命的全部,这样的母亲难道不值得儿女敬重?不值得我们孝顺?不应该为此感恩吗?我哥在上海定居下来后,立即将妈接了过去,当时我和姐姐还有点想不通,我哥斩钉截铁地说:“还代什么课,教什么书,难道还嫌妈过的苦日子不够吗?”

我和姐姐对哥的做法,佩服得五体投地,放心的让妈跟他去了上海。可这一走就好多年了,想了好几次去上海着老妈,可都没成行,真让人深感内疚,难道我连黑皮大哥都不如吗?若这样,当初黑皮大哥就不该救我。

“小弟仔呀!”(我妈一直都叫我小名)

“是,妈,儿子好想你哟!”

“想又不来看我。”

“妈,真对不起,明年吧,明年暑假我一定来,全家都来。”

“嗯,妈等着这一天,妈好想见见宝贝孙子哟!”

“妈,放心,一定来。最近身体还好吧?”

“好,硬朗着呢,你哥你嫂都很用心照顾我。”

放下电话后,我如释重负。

13

回到家后,我把刚才打电话的事告诉了老婆,她听后满脸笑容说:“好多年都没见妈和大哥了,明年暑假一定去,一定去。”

呵呵,你瞧,她还连说两个一定,看来老婆还真是想去了。

“我一个乡下姑娘哪儿也没去过,去上海见见世面多好呀,嫁给你这个知青,看来也没嫁错,是个好人。”

“哎,这话我爱听。好了,赶紧洗澡上床睡觉吧,我还有更好听的故事呢!”

老婆一听来劲了,动作麻利地洗完澡就躺在床上,还一个劲地催我快点。

我刚躺下,老婆就偎在我的怀里,迫不及待地想听我给她讲故事。我把黑皮大哥的故事,一五一十地讲给他听后,没想到老婆竟呜呜地哭了:“想不到你还有这么一段动人的童年故事,你这条小命还是别人帮你捡回来的。这个叫黑皮的大哥,命运也真是不济,不过,他是你的救命恩人,这恩一定得报。”

“我们现在的日子过得并不宽裕,你拿什么去报答人家。”

“会好起来,会好起来的,只要我们勤俭过日子,几年之后一定能积攒下一笔钱,到时候我们去把黑皮大哥母子接过来,我来侍候她老人家。”

老婆的这番话,太令我感动了,情不自禁地亲了她一下。我把私自给了累皮妈二千块钱的事也说了出来,老婆一点都没生气,还一个劲地说:“做得对,做得好,应该的。”说完,骑到我身上,使劲地与我亲热,给了我从末有过的满足。

完事之后,她依然偎在我怀里,一边扶摸我的胸脯,一边又与我聊起了另一个话题。“老公,这些年社会发展变化得很快,人们的恩想观念也在跟着变化,大家都对钱看得比较重了,人情味好像都没那么浓了。”

“老婆,你说得很实际,如今大家都在盼望着如何发家致富,有的人连亲情都不顾了。不过,老婆,别人是别人,我们是我们,不管它怎么变,但千万记住,我们不能丢了做人的原则,这是我们的底线。”

“你说得对,为了我们的儿子,我们俩得努力的活着,活得好好的。”

本以为回家会挨老婆骂的,没想到却过了这么温馨的一夜。此后的好多年,虽然没有发财,但我都觉得生活得很幸福,很滋润。

时光荏苒,目月如梭,很快就来到了刚过完五一长假的孩子们,脸上都写满了快乐与幸福。

有一天,上午的语文课上,我正给孩子们讲着老舍先生的《我的母亲》,眼看就要讲完,就剩下文章最后的一段结尾了,校长突然来到我的课堂说:“办公室有你的电话,对方好像很着急,你赶紧去接下吧。”

我一听,心里就猜了个八九,我丢下课本,急匆匆走进办公室拿起电话筒,刚喂了句,对方就急着同:“是小弟仔吗?”

这是黑皮大哥的声音:“是是是,大哥什么事?”

“我妈她不行了,她说一定要见你一面,你火速赶回来吧,到厚德路八号,靠东河大桥桥头下这边来找我。”

“哦,好的好的,我这就动身赶过来。”

我立即向校长请了个假,叉去老婆办公窒打了个招呼,然后回家提了个包,随手塞了两件衣服,就往长胜车站跑。

尽管那年代交通已经很发达,有高速了,只用了两小时就到了赣州,但事实上,我还是没见上她老人家最后一面。我走到她面前时,老人已气绝身亡,永远地闭上了她那双黑亮清澈的双眼,只是她那只握着黑木手杖的手,还紧紧不肯松开。我俯下身子在她耳边,颤抖地叫了一声:“妈!”

她的手指似乎动了一下、紧接着黑皮大哥也俯下身子,哽咽着说:“妈,小弟仔从宁都赶回来看你了,请你再睁开眼看看他吧。”

话音刚落,眼是不会再睁了,但木手杖却从她的指间滑落下来,我迅速地把它接住。

我心情沉重的站在母亲的遗体旁,猛然间想起那天语文课上,老舍先生《我的母亲》一文结尾的一段话:“生命是母亲给我的。我之能长大成人,是母亲的血汗灌养的。我之所以能成为一个不十分坏的人,是母亲感化的。”

这个满头银发的鲐背老太太,就这样静静地走了,这个生于一八九七年,裹着一双小脚的安徽合胞人——任晓玲千金走了,就这样安祥地走了,走完了她漫长的,既幸福又苦涩的一生,享年一百零三岁。

我默默地走到黑皮大哥身旁,然后抱住大哥深情地说:“大哥,永远记住我们的母亲,我们永远缅怀她,母亲是伟大的,是我们的骄傲,我们的自豪!”

黑皮大哥第一次像大叔一样把我揽进怀里,轻轻地抚摸着我的头。

“大哥,再拉一首二胡曲吧,送我们慈祥的母亲一程,愿她一路走好,天堂里永远快乐。”

大哥满脸泪水的拿起二胡,紧挨着母亲坐下,如泣如诉的琴声响了起来,那凄婉的旋律,独特的节奏,催人泪下。大哥那上下跳跃的手指;那来回拉动的弓弦;那满怀深情的演奏;他已经把自己的身心全融入到了乐曲中,融入进了《江河水》。

14

料理妥伯母的后事后,小弟志飞说家中有事先回石城去了,大哥问我:“你能留下来多呆两天吗?”

我明白大哥说这话的意思,便说:“我已向学校续了两天假,你放心,我会好好陪着你的。”

那晚我俩先是坐在桌旁,相对无语的坐了好一段时间,眼看着夜色慢慢黑下去后,大哥起身走到床边,弯腰从床底下拿出了那根母亲留给他的黑木手杖,他将手杖呈到我眼前,然后指了指手杖,俩人同时盯着那根被磨得锃亮耀眼的黑木手杖,虽然没说话,但彼此心里都清楚,这木手杖非同一般,它一定藏着父母的,且与这个家庭密切相关的秘密。

 “大哥,为什么不留下小弟志飞呢?”

大哥用一种严肃的眼光,再用手指了指脑门说:“他已经长大了,不再是幼稚的小孩,尤其是跟牛牯在一起的这些年,有了很大的变化。还记得小时候生病那次吗?”

“记得,记得,吃根达菜的日子怎么可能轻易忘掉呢。”

“他嫌母亲没把他照顾好,落下了一身病,还怨恨着呢。所以我也就没强求他来照顾老母。”

说完,大哥将手杖交到我手上,我拿着它在手里掂了掂,这一次,才真正感受到它的份量:“打开它?”

“打开它!”大哥点了点头。

我左手握着手杖杆,右手握着手杖把,向右方向扭了两下,畦,又紧又滑:“不行,我力气不够,还是你来吧。”

“瞧你这个文弱书生,只会拿粉笔头哈。”

大哥接过手杖,只一下就扭动了。扭开手杖把,杖杆口随即掉下来两张字条,俩人都急于想知道手杖杆里究竟藏了些什么,根本没顾及这两张字条。杆口面上显露出的东西,在幽暗的灯光下泛看金光,我估摸着应该是金条。大哥随后又将杖杆口倒过来抖了抖,哗啦一声,桌子上瞬间变戏法似的,抖出了一大堆金银财宝,闪冈发亮。只见大哥又闭上一左眼,用一只右眼又朝那根杖杆瞅了瞅,觉得里面还有东西没全部弄出来,便又使劲抖了几下,又抖出来好几根金条。

看着这满满的一桌子闪闪发光的金银珠宝,真令人眼花潦乱,我俩真的都傻眼了,惊呆了,从来没有见过这么多值钱的宝贝出现在我们的面前哪!而且是实实在在的就在眼皮底下,内心里一时都无法承受,既感觉热血在往上涌,又感觉自己是在作梦。还是大哥沉得住气,他赶紧走过去关上窗子,关紧了房门,然后回到桌旁坐下,俩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一时都不知如何是好。

我十分好奇,这一根手杖里竟能藏这么多的东西?我从大哥手上拿过手杖秆仔细察看了一下,那根被掏空的木杖干长约一米,杆口直径足有一寸,简直就是一根掏空了心的木树洞。难怪我第一次帮伯父拿手杖时,就觉得特别的沉,难怪伯父去世后,把手杖交给了伯母,而伯母总是将手杖横放在腿上,原来是她拿不动呀。

“看看这两张字条吧。”大哥从金银珠宝堆中翻了出来。

“对,赶紧打开字条看看。”

大哥把两张字条递到我手上,我这才发现。一张字条折叠得稍厚些,纸质表面有点泛黄,在杆洞里待的时间更久些,应该是伯父留下的;另一张只折叠了一下,纸质还很新,肯定是伯母留下的。

我打开伯父的那张字条,几行笔势刚健,潇洒飘逸的行书体呈现于眼前,我大为惊讶,然后轻轻地将字条抹平,交到了大哥手里:“大哥,你念吧。”

“哎呀,客气什么,你念我念不都一样。”

“这是家父写给你的,当然得由你念。”

“怎么,你不是我兄弟呀,还见什么外了。”

“不是,不是……,那我念了。”

“念吧,念吧。”

我郑重其事地把字条捧在手上,恭恭敬敬地念到:

吾儿志凌:

为父原本给你设计了一条通往成功的人生之路,然世事难料,幸亏你娘想得周到,早就为你准备了一些物件以备急用。这些年,日子过得艰难,为父意欲提早将这些物件交付于你,但你娘不允,说非到万不得已不得动用,你娘这样做自然有她的道理。近来感觉身体每况愈下,也不知还能活多久。我死后,一切由你娘安排,希望你好好照顾你娘,尽一个做儿的责任,同时也把小弟志飞关照好。原谅为父不能与你长相守,这个家就托付于你了。

永远爱你的父亲,永远为你祝福!

父: 刘天鹏

写于公元一九八二(壬戍)年二月十二日

读完伯父留下的字条,不,应该是提前写下的一份遗嘱,我百感交集,再瞧瞧大哥,平日里坚强的他,此时也止不住泪如雨下。我绕到大哥身边,紧紧地抱住他的头:“大哥,妈的这张字条就由你来读了吧,想开些吧,有志飞小弟还有我呢!”

大哥擦了擦眼泪,又摇了摇了头,他执意不肯,我只好再次代劳了。打开伯母留下的字条,话虽简短,但字却写得俊俏秀气,不愧是名望家族走出的千金。

志凌吾儿:

娘对不住你了,拖累你了,原谅娘吧。你父留下的木手杖里藏有不少的东西,它足够支撑你日后的生活,我死后,它就归你所有。请你一定分给房东蛋蛋,小弟仔及志飞弟弟一些,怎么合适,全由你安排。

下辈子再见吧,我的好几子!

母:任晓玲

一九九八年五日八日

放下手中的字条,俩个毫无血缘关系的兄弟抱头哭在一堆,不知道老天爷有没有听见,俩个大男人呜鸣的哭声。

15

夜己经很深了,从悲伤与痛苦中缓过神来的俩个男人,依然没有半点睡意。

“大哥,时候不早了,还是赶紧把桌上的东西清理一下吧。”

“清理?清理它干吗?反正不就这些东西,又没有外人。”

“我看还是列个清单出来,日后也好有个交代。”

“没这个必要。我看还是把给蛋蛋的,你的,以及志飞小弟的先拿开,其它的以后再说吧。”

“不不不,大哥,蛋蛋,小弟志飞他俩是应该得的,我的我坚决不要。”

“为什么?我妈都说了一定要给你一点回报。”

“妈的心意我领了,但东西我绝对不能要。”

“妈临走前非要见你一面,你不来那根木手杖还死死握在手心,说明妈很认可你,把你当亲儿子看待,你不领妈的这份情,你对得起妈?我又怎么向妈交代?”

“我……我……我……大哥,你是我的救命恩人哪,我无从报答你,反倒……这怎么说得过去呢?”

“别再提过去的事情了好不好,过去是过去,现在是现在。”

“我……我……我……”

“我什么我,你就挑几样吧,蛋蛋和小弟志飞的,日后就由我来处理。”

大哥既然把话说到这份上了,恭敬不如从命,我只好听从大哥的了。再次看着桌上这一大堆金银珠宝,真有点心跳加速,它太诱惑人了,简直难以抗拒。我用手来回地盘动了几下,这才看清楚,有手指般大小的金条,有钻石,玛馏,琥珀,玉石,还有一串串金项链,钻石项链,估摸有上百件。这些珍贵的物品,那一件都价格不菲,这一桌子,怎么也值个几百万,甚至上千万!钱真是个好东西呀!难怪人们为了钱可以不顾一切,连亲情也不要,连朋友也没得做。

我看了半天,也犹豫了半天,最后选了四样东西:一挂钻石项链;一根金条;一件琥珀;一件玛瑙。

大哥问我:“为什么只选这几件,不多拿几样?”

我说:“有这几件就足够了。大哥,我看呀,这些物品,再塞进木手杖是不可能了,你还是先弄个小木箱,或者厚实点的纸箱先装起来再说吧。”

大哥觉得对头,就在床底下翻出了个破旧的老皮箱出来了,大概是伯父伯母从合肥带过来的。他一边一件一件地装进旧皮箱,我一边又对他说:“大哥,这么多财宝,要不要去派出所或居委会报告一下,免得引起误会。”

“开什么玩笑,这是父母留给我的遗产,有字据还怕什么。”

“嗯,说得也是。不过,大哥,我还是建议你尽快处理,拍卖也好,兑换也行,将它换成现金存进银行,这样更保险些。”

“有道理,待你回宁都去以后呀,我就去找几个熟人或朋友,尽快地处理好,这样也更安心些。”

“大哥,现在有了这一大笔财富了,是不是该认真仔细地筹划一下,用它去做几件要紧的事,改善一下你目前的处境,让你的晚年过得更体面些昵?”

“小弟仔,我算是没白救你一场,你时刻都在替哥着想哈,正好你在这,咱俩一起筹划筹划。”

俩人静默了一会儿,我知道这事大哥他自己是不好说的,便主动地对他说:“大哥,我提几点建议你作参考哈。”

“嗯,你说吧。”

“我觉得,你首先得花它个二、三十万,赶紧去买套房,这样你就有了个舒适的安身之地,有了个家,也免得再麻烦蛋蛋哥,再安装好电话,方便以后联系。当然,更重要的是,我希望你不惜重金,豁出去花它个几十万,甚至百万,赶紧去娶个嫂子回来。现在你有钱了,还怕娶不到吗?眼下这个社会,人人不都盯在这钱上吗?只要你打定主意,我就不信娶不到,说不定还能娶回个年轻漂亮的,日后为你生下个崽呢!这样你就有了个完整的家,我相信,九泉之下的父母有知的话,也会倍感欣慰的。”

我这一番话,竟然把大哥脸上说出了笑容。

“想法是好,可有这么容易吗?”

“当然,不急,慢慢来,走一步是一步嘛!这两件事,应该是头等大事,办好了,其它事就由你自己拿主意了。”

天都露出鱼肚白了,我与大哥在厚德路8号,蛋蛋家这间小房间里折腾了一宿,仍没有半点睡意,也不知惊动了蛋蛋哥没有。

16

坐在回宁都长胜的车上,本想好好的休息一下,尽管上下眼皮在打架,可怎么也睡不着,理一理思绪,内心似急流翻滚,感慨万千。

作为儿子的黑皮大哥,他没有选择投胎的权利,无论从任何一位女性的子宫里出来,孩子都是纯洁的,清白的,无辜的,但对于母亲十月怀胎一朝分娩所经历的痛苦,母亲的养育之恩,无论如何也要心存感激,知恩国报的,甚至不惜付出自己的一生。既然选择了彼此,结下了母子情缘,那就不存在对与错。在我看来,伯母迟迟不肯将这些财宝拿出来,其用心良苦也。

我摸摸揣在怀里的四件珍宝,圆想起大哥叫我挑选几件珍宝的那一刹那,不觉脸红起来,幸亏车上的旅客没人察觉。就在我闪过那一丝歪念时,我猛然间想起了我对老婆说过的话:“老婆,别人是别人,我们是我们,不管它怎么变,但千万记住,我们不能丢了做人的原则,这是我们的底线。”就是这话,才不至于让我良心泯灭,走向堕落。

车终于到家了,回到老婆身边后,当夜我就把黑皮大哥给我的四件宝贝交给了老婆,请她好好保管,并叮嘱她别张扬,安分守纪的过自己的日子。

两年之后,黑皮大哥打来电话告诉我,说他在赣州东门花园买下了两套房,一套自己住,一套蛋蛋的,两家人成了邻居,彼此有个照应。小弟志飞也在石城买了房,并投资开了一家服装厂,做起了生意。大哥依然每天在公园里拉他的二胡,日子过得很清闲自在。

二零—四年六月,大哥花五十万,娶了个四十岁的离异单身女人,第二年嫂子顺利地给他生下了一个胖小子。

大哥给我传来这么多订消息,我一次都没去,只是在电话…里向他表示祝贺,希望他多多保重。不知为何,大哥他有钱了,发财了,却凭添些许生分,甚感诸多不便了。

没想到二零一八年,大哥因癌症离世,享年八十四岁。我立即携带全家人回到赣州,与小弟志飞一起,将大哥葬于章贡区黄陵公园,并为他立下一碑,上书:一个把衣服搭在肩上的男人。

料理完大哥的后事后,我还特意问嫂子:“今后的日子,我大哥应该为你准备好了吧?”

“嗯,其实我也不是为他的钱财而嫁给他的,主要是看他的人品。”

“大哥用过的那把二胡以及伯母生前用的那根黑木手杖呢?”

“在贮藏间放着呢,我去拿来吧。”

“不必了,这是大哥留下的最珍贵的东西,是刘家的传家宝,嫂子—定要好好保存。”

黑皮大哥走了,那个把衣服搭在肩上的男人走了,终于走完了他悲壮,凄苦的一生,完成了上苍给予他的使命与责任。

为了弄明白黑皮大哥为什么会有这样独特的人生,我问过许多知晓他的人,有人说,他总是把衣服搭在肩上,说明他能扛,有担当,所以,他扛起了一头家,一个八十八岁的老父亲,一个一百零三岁的老母亲,还带大了一个比他小二十岁的弟弟,扛起了一个家族的未来与希望,真了不起。

也有人说,八十四岁的黑皮大哥,晚年过得清闲自在,还给刘家留下了一个后人,这先苦后甜的日子,谁说不是上苍赐予他的另一种福份呢!

我不满意这样的认知,有一天我到建春门城角下,找到一位算命的老先生,将黑皮大哥爱把衣服搭在肩上的习惯说给他听,那算命先生琢磨了半天,然后说,不是有句话,叫作“习惯养成性格,性格决定命运”吗?就是这么回事吧。”

扯蛋,忽悠,我扔了一百元钱给算命先生,然后迅速地离开了他。

苍天啊,故事说到止,我也该完成了我的使命与责任了吧!可上苍仍不肯撒手,又给我出了个难题:请你回答我,你是希望这世上还会出现像黑皮大哥这样,把衣服搭在肩上的男人呢,还是不希望?

苍天啊,别再为难我了吧!这样两难的问题,还是留给读者吧。

完稿于:2022/5/2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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