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的作品（散文）

母亲的作品（散文）

寄白

小时候家里穷，父亲过世得早，母亲带着我兄妹三人，仅靠母亲做代课教师的那点微薄收入维持生计，艰难度日。

打小我就没穿过一件像样的衣服，尤其是新年的时候，看着别人家的孩子穿上新衣欢欢喜喜，免不了产生几分羡慕，几分忌妒，几分自悲。心里总祈盼有朝一日也能穿得像样点，能够有一件让自己穿出威风，穿出尊严有底气的衣服。不懂事的我，好几次还闹着母亲说：“妈，给我买件新衣吧。”

对我过分的要求，母亲从没有责怪，她总是把我抱在怀里，摸摸我的头说：“不急哈儿子，面包会有的。”

母亲说这话时，我见她眼眶里含着泪水。尽管母亲的话我不太明白，但我相信母亲。

记得五岁时的一天，母亲从父亲留下的一只老式皮箱里，翻出了一张父亲的照片，然后把我兄妹三人拉到跟前：“孩子，还记得你们父亲的样子吗？”

哥哥和姐姐朝母亲点了点头,我却回答说：“有点模糊了。”

母亲说：“嗯，这也难怪，父亲走时你还小，还不满三岁。来，看看这张照片，回忆下你们父亲年轻时的样子。”

我把父亲的照片拿在手上，一边仔细地看着，一边听母亲说：“你父亲穿的是一身中山装，你看他把风纪扣都扣得严严实实，一副黑色的金边眼镜让他显得格外的有精神，有风度，是不是？”

三兄妹齐声回答说：“嗯，是的。”

“妈，什么叫中山装？什么叫风纪扣？”我接着问母亲。

母亲说：“这个嘛，等你长大后就知道了，妈也给你买一件好不好。”

“嗯，好勒。”

这以后，我就天天盼，日日盼，祈盼有一天穿上中山装，把那风纪扣也扣得严严实实。也就是从那一刻起，父亲的美好形象深深地印刻在了心里，我认定将来的我一定适合穿这种服装，也是这般模样。

不久，我上学读书了，在学校老师的带领下看了不少电影。什么《青春之歌》，《上海的早晨》，《早春二月》等等。每看一部电影，我都会把电影里那些印象深刻的东西讲给母亲听：“妈，为什么电影里那些阿姨，大姐姐，穿着打扮都像你一样，剪着齐耳的短发，兰色的便装上衣，白色的裙子，个个精神抖擞。”

母亲听后笑了笑，没有回答。

我又问：“为什么那些叔叔，大哥哥，都穿着和父亲一样的中山装，然后脖子上裹着一条白色围巾。”

母亲这下笑得更开心了：“这么跟你说吧，电影里的那些人呀都是些爱国人士以及热血青年，他们正在闹革命，他们要推翻一个旧世代，创造一个新世界。你好好读书，快快长大，长大了也成为一名有志气，有理想的热血青年。”

母亲的话激励了我，仿佛觉得自己与热血青年融为了一体，已经长大了，穿上中山装或者长袍褂，裹一条白色围巾，走在大街上为革命摇旗呐喊。

记得初中时一节语文课上，老师给我们讲的课文是法国著名的现实主义小说家都德的《最后一课》。老师讲得非常的生动有趣，他那声情并茂地朗读和描述，惟妙惟肖地模仿表演，深深地把我吸引住了，但更吸引我的，是老师身上穿的那身藏青色中山装制服。

回到家后，我把语文课精彩动人的一幕说给母亲听，母亲听后异常高兴，然后把我拉到身边，抚摸着我的头说：“儿子，你的这位语文老师是好样的，遇上他是你的福份。”

我对母亲说：“老师的这身藏青色中山装制服，平时从没见他穿过。”

母亲说：“也许是老师太珍爱这身中山装制服吧，平时他根本就舍不得穿。”

“为什么这节课他就舍得穿上呢？”

说到这，我想起了母亲平时的穿着打扮。家里经济条件有限，手头拮据的母亲舍不得添制什么好衣服，一件蓝士令布的便装晚上洗白天穿。虽然衣服有点破旧，包括我兄妹身上穿的， 但母亲从不马虎，总是把衣裤缝补得妥妥贴贴，抹得平平整整，叠得方方正正，穿在身上干干净净，既朴素大方，又严谨庄重。

“儿子，你没感受到今天老师讲课的内容不一样吗？”

“嗯，感受到了，老师今天是用都德的《最后一课》，对同学们进行爱国主义教育。”

“所以，老师就穿上了他平时舍不得穿的，心爱的中山装制服呀。”

“妈，我不明白，这穿衣服与爱国有关系吗？”

“有呀，一个人的穿着打扮，体现出一个人的品德休养，而一个民族的穿着打扮，体现出一个民族的精气神，一个民族的文化与底气。”

“哦，难怪老师在黑板上写下‘法兰西万岁’几个字后，又在下方接着写‘中华民族万岁’几个苍劲有力的大字。当时全班同学都惊呆了，这是课文中没有的内容呀！”

“儿子，如果将来你也当教师的话，你得好好像你的这位老师学习，”

我又问道：“妈，非穿中山装，穿其它的不行吗？”

“这个嘛，一时还跟你说不清楚，不急哈，慢慢的你就会明白的。”

好多年好多年过去了，与母亲的这番对话深刻在记忆里，始终没有忘记。

时间走到了上世纪八十年代中期，三十岁出头的我终于熬过了所有的苦难岁月，从母亲手里接过教鞭走上了讲台，成了一名光荣的人民教师。当我把领取的第一份工资交到母亲手里时，额头上露出几缕白发的母亲，冒着凛冽的北风，毫不犹豫地领着我走进了华丽的百货大楼，为我选购了一件上海制作的藏青色呢毛料中山装，并亲手将它穿在我的身上，把风纪扣扣得严严实实的。

“儿子，以后穿中山装就得这样，才不失中山装庄重严肃，自信威武的风采，不失民族的特色。”

“嗯，我知道了。”

母亲接着又说：“其实呀，中山装是因国父孙中山先生而得名，我们不能损害了他的形象。中山装前襟的左右、上下、大小四个口袋里，分别装着中华民族的忠、信、孝、德、礼、义、廉、耻。这是你一生必须牢牢记住的八个字，并时时处处严格要求自已,将来才不愧是一个华夏民族的子孙。”

“妈，我记住了。”

“来，镜子前照照，看像不像你爸。”

我走到镜子前，呵呵，跟当年的父亲一模一样。三十出头和我含着泪水凑到母亲的耳根边，哽咽着说：“妈，谢谢你！”

第一次如愿以偿地， 穿上母亲给我买的藏青色呢毛料中山装制服走上讲台时，我精神气十足，自信威严得像个绅士，全班学生的目光一下子全集中到我身上，从小到大母亲对我所说过的话，母亲为我所做的一切，这一刻全明白了。

此后的目子里，每每穿上那身藏青色呢毛料中山装制服，我便把风纪扣扣得严严的，仿佛把那忠、信、孝、德、礼、义、廉、耻八个字稳稳地扣进了心里。生活开始有了一种仪式感，过去所经历的一切坎坷、磨难统统变成了我的资本，更显底气十足。穿上它，我庄重、严谨地在讲台上传授知识；我自信大方地走上舞台，为观众演讲，朗诵，高歌；我自豪地出入各种场所，即使高朋满座我也一点不胆怯。有穿中山装而衍生的庄重、严谨、自信、自豪的人生信条支撑着我，人生还有什么可畏惧的呢？

当然，我也会穿其它的服装，诸如西服，夹克，牛仔之类，偶尔也赶赶时尚，但不管怎样的穿着决不邋邋遢遢，决不苟且，始终保持庄重严谨，朴素大方，我敬畏我的职业，我不能给父母丢脸, 我已养成了这样的生活态度和习惯。

社会飞速地发展，岁月悄然而逝。有一天看电视听到这么一句广告语：让女人心动的男人！这才知道市面上又出了一款经过改良的中山装——柒牌中华立领。看上去很是气派，它肯定也适合我。我毫不犹豫地走进了柒牌服装专卖店，花大价钱买了一套黑色的中华立领。 穿上这套黑色中华立领，虽然已是花甲，却仍觉精神百倍，感觉耳顺了许多。

我本是一块璞玉，是母亲的一言一行无声地影响着我，是母亲无私的爱滋润哺育着着我。在父亲去世后家境没落的关键时刻，母亲不愿看到家族的衰败，用她柔弱的肩膀担起了所有的责任。母亲含辛茹，精心地把我雕刻成了今天这副模样，我是母亲的作品。虽算不上是一件精美的玉器，但我没有辜负母亲的希望，我为祖国培养出了大批学子，可谓桃李瑞天下，无愧于人民教师的光荣称号。

做一个远离低级趣味，一个品行端正，一个合格的礼义之邦的子孙，一个对社会有用的普通人，我活得心安理得。

感恩我的母亲。

写于2023、11．23感恩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