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诗素描

■春游曲（其一）

万树江边杏，新开一夜风。

满园深浅色，照在绿波中。

——王涯

一夜细雨终于被一声早起的鸟鸣叫停。天空在几片朝霞的反复擦拭下，还原出了湛蓝的本色，清澈透明。太阳像个刚睡醒的孩子，从东边的山冈上伸出了圆圆的头，看着人间。

春光明媚，万物生长。江边的大片杏林，比肩接迹，在蓝天的注视下，纷纷举起了参差错落的手臂。一棵树就是一个花枝招展的女子，轻摇着枝丫的哑语，在关不住的满园春色里，等待一个命中注定的身影。

已经销声匿迹的风，穿行在昨夜的雨中，忙忙碌碌。那些沉睡的花朵，在它焦急的呼喊中，一瓣一瓣揭开了羞涩的面纱，天亮后，怯怯地打量着这个陌生的世界。每一朵，都是一个多情的词语，在枝头轻吟着春暖花开的心事。

繁花丽色的江岸，被万点胭脂染成了百媚千姿的娇妩。新花红，落花白，深浅不一的杏花，密密丛丛地缀满了春天的园林。一江滢滢的春水，是一面碧绿的镜子，让满园花朵，照见了青春的容颜。

阳光下，有暗香袭击了一位寻春的诗人。

■偶题

水榭花繁处，春晴日午前。

鸟窥临槛镜，马过隔墙鞭。

——司空图

这是一个春天的正午，草在长，蝶在飞。天空像一个倒满了靛蓝染料的湖泊，静静地浮在大地上。阳光用温暖的手指，拨开一叶白云的帆，落在了人间。几绺乱跑的微风，在小桥边的一株新柳上蹭来蹭去，让几根嫩绿的柳条，激动得扭起了瘦腰。一树繁花，从绿林掩映的水榭一隅，伸出了最美的一枝，几朵羞涩的桃花，立在水边，被热情的阳光亲红了脸。

楼台内，久闭的珠帘被轻轻卷起，满庭春色越过窗棂，挤入了闺房。窗台下，有一张美人的脸，半遮半掩，明媚的春光照亮了她淡淡的心事。少女终于顺从了春天的引诱，坐在镜前调朱弄粉，勾眉画黛。她是想去踏青，还是想寻一段梦中的邂逅？一只藏在树枝上的鸟，窥见了屋内的一切，它会泄露一个少女青涩的秘密吗？

隔墙的外边，有达达的马蹄响起。飞起的尘土中，依稀可以看到一个青春的背影，衣袂飘扬，往城郊的方向策马挥鞭而去。

这个季节，注定有美丽的故事上演。

■兰溪棹歌

凉月如眉挂柳湾，越中山色镜中看。

兰溪三日桃花雨，半夜鲤鱼来上滩。

——戴叔伦

雨终于停了。低垂的夜幕扫走了四处乱逛的流云，天空又现出了恬静的深蓝。几颗星星好奇地眨着小眼，遥望着一叶小舟，轻摇短棹从夜色中驶来。一弯新月，如谁家女子描好的细眉，挂在水湾的柳梢上，散发着凉凉的清辉。浣纱的码头，那个娇娜的身影已消失在春天深处。

越中的风景，铺开在溪边，像黑夜涂抹的一幅水墨，朦朦胧胧，呈现在半梦半醒之间。一溪清水，仿佛是一面少女遗落的铜镜，倒映着影影绰绰的山色。夜里行舟的诗人，迷乱在幽美的景致，忍不住低声吟唱。一阵渔歌飘过，澄澈的溪水，被洇染成深深浅浅的涟漪。

船到滩头，有哗哗乱响的滩声，在前方流淌。三天淅淅沥沥的春雨，打落了多少含苞欲放的桃花？兰溪的河水一层层涨了上来，漫向了堤岸。落花随着流水，拥挤在窄窄的滩口。这些未曾绚丽的花朵，不得不在刚停的细雨中放下了一生的梦想。

夜半人寂。一群无忧无虑的鲤鱼，趁着春江涨水，逆流而行，泼剌泼剌跃出了水面。溪头浅滩，到处都是欢蹦乱跳的身影。它们是想去赏那树盛开的桃花，还是要找那位浣纱的少女？

风吹过，兰溪两岸飘满了淡淡的花香。

■三日寻李九庄

雨歇杨林东渡头，永和三日荡轻舟。

故人家在桃花岸，直到门前溪水流。

——常建

一场细雨过后，天空又贴上了蓝色的壁纸。

东渡口掩映在一片青翠的杨柳中，露出了斑驳的码头。每一片嫩绿的柳叶上，都收集了一滴透明的雨水。阳光伸出柔软的手，摸了摸，然后爱怜地撒下一把闪亮的赞美。嫉妒的风躲在树后，抓起瘦瘦的柳条，摇落了点点晶莹的水珠。破碎的词语，洒满一地。

诗人轻启短棹，荡起一叶小舟，往李九庄赶去。三月三日，天朗气清。极目远眺，一线隐隐约约的青山，在远方脱掉了朦胧的岚霭；两岸郁郁葱葱的杨柳，漫向了春天深处。想起多少年前的这一天，山阴兰亭，笔墨会友，曲水流觞，留下了永恒的绝唱。那些欢乐畅怀的情景，会在今天重现吗？

诗人仿佛看到了水湾处静寂的茅檐，檐下那只温在柴火上的酒壶，和柴扉外一个迎风倚杖的身影。波光潋滟的溪水，缓缓悠悠地流到了老友家的门前。岸边，一树盛放的桃花，一瓣一瓣，在阳光下展开了所有的美丽。几只不问世事的小鸟，从一朵花跳到另一朵花，它们的心里，是否也有一个落英缤纷的桃源？

远远地，诗人闻到了飘来的酒香和花香，以及几声纯净的鸟鸣。

■咏绣障

日暮堂前花蕊娇，争拈小笔上床描。

绣成安向春园里，引得黄莺下柳条。

——胡令能

夕阳挂在屋檐的翼角上，静静地注视着热闹的庭院。流水一般的阳光，从瓦片与瓦片间滑下来，照亮了香尘弥漫的傍晚。厅堂前，一丛争奇斗艳的花朵大胆地展开了每一瓣娇容，那些久藏于心的秘密，在花蕊的中央燃烧。

几位逐蝶的少女，面对姹紫嫣红的美丽，终于停止了喧呼。在一声轻唤中，她们争先恐后地坐到了绣床边，眉飞色舞地拿起了描花的彩笔。纤纤细手，轻拈着一支瘦瘦的笔杆，在紧绷的布架上轻灵游走，一笔一画，一丝不苟，奇花异卉，就这样映现在薄薄的绣布上。

在一针一线的飞舞中，花团锦簇的绣屏，如一幅栩栩如生的画卷，盛放在夕晖下，让黄昏增添了几分妩媚。两位绣女轻移屏风，把一方惊艳的春色安放在春天的花园里，任由拂煦的晚风评说。两只拈花惹草的蝴蝶，似乎闻到了缕缕飘散的清香，禁不住匆匆扑向了绣屏。一只蜜蜂，迷醉在花心，却没有找到栖脚的缝隙。柳条上，那只寂寞的黄莺，经不住美色的引诱，左瞅右瞧了一番，然后向着屏风飞了下来。它也想采一朵美丽过夜吗？

日暮堂前，一个春天藏着另一个春天。

■赠别

娉娉袅袅十三余，豆蔻梢头二月初。

春风十里扬州路，卷上珠帘总不如。

——杜牧

你是我梦里最美的一朵，总在黑暗中开放。

今夜，你又点亮了熄灭的阳光，红衣翠袖，在微风中飘扬。绣帘背后，你娉娉袅袅地拂过来，如一枝瘦瘦的杨柳。那把薄薄的香君扇，轻掩在你的粉唇上，却无法遮住那一脸的妩媚和羞涩。这个十三年华的少女，手捻幽幽淡淡的心事，在歌台舞榭的喧闹中，你遇见了谁？谁又遇见了你？

你就是豆蔻梢头的花骨朵吗？在二月初的一个早晨，被一滴晶莹的露水砸醒了一帘幽梦。那些含苞的花蕊是青春里最纯洁的语言，一瓣一瓣，在天空下铺开，一尘不染。

十里长街的扬州，已被暗香浮动的春风占领。每一扇花窗内，都有一张美人的背影，回眸浅笑。那个打马走过江南的王子，迷失在酒绿灯红的街口。

即使卷起一街的珠帘，又有谁，比得上一朵情窦初开的美丽？我轻握你的香，在扬州城的一盏台灯下，望着你如水的双眼，一半是爱，一半是痛。

窗外，有心碎的箫声，流转在风里，一生可闻。

■淮上与友人别

扬子江头杨柳春，杨花愁杀渡江人。

数声风笛离亭晚，君向潇湘我向秦。

——郑谷

那场哽咽了一天的雨，在黄昏停止了哭泣。夕阳拨开一层一层乌云，露出一张揉红的脸，瞅着浩淼的扬子江，缓缓向东流去。码头边，沐过的杨柳牵曳着细细的柳丝，互倾着心事。每一片翠叶上，都挂着一滴清清的雨水，如泪，等待风来摘取。

翻飞的柳絮仿佛是一场蒙蒙渺渺的雪，在傍晚的春色中漫天乱舞。一个人和另一个人，望着满河飞絮，黯然伤魂的心里，泛起了剪不断理还乱的愁楚，宛如一江滔滔不绝的流水。那只泊在岸边的小船，能读懂一场目断飞鸿的离别吗？

茅亭的石桌上，满满的酒杯空了一次又一次，伤心的话语说了一遍又一遍。醉眼蒙眬中，一双手抓起一支短笛，横在嘴边，吹响了一曲凄清悱恻的《折杨柳》。那些随风飘荡的音符，一个一个，砸痛了羁旅孤心和漂泊的时光。此刻，离情别绪弥漫成了沉沉的暮霭，填满了寂寥的江南。

扬州城外，两个刺刺不休的身影，蹒跚着背起了行装。你转身向南，陌生的潇湘，是否会收留一位浪迹天涯的游子？我渡江往北，长安城里，哪间客栈会点起一盏温暖的台灯？

■南庄春晚

连云草映一条陂，鸂鶒双双带水飞。

南村小路桃花落，细雨斜风独自归。

——李群玉

满坡的荒芜，又在一夜之间返青。春天像个熟练的写意画家，拿着蘸满嫩绿的刷子，随意一抹，就把漫山的野草涂成了一片欲流的翠色。一碧千里的原野，掩映着逶迤的山坡，渐渐消失在远方薄薄的云霭中，仿佛一个氤氲的梦。

一溪从深山里跑出来的涧水，在南庄放慢了匆忙的步子，安静地歇息在一处浅潭。两只卿卿我我的鸂鶒，照水怜影，互相梳理着湿湿的羽毛，悄悄地说着情言爱语。突然，一条调皮的小鱼跃出了水面，被惊扰的鸂鶒，双双展开了翅膀，带水而飞，只留下一串清亮的水珠。哪一个暖巢，会存放它们青涩的爱情？

村子南边的小路上，一树靠水的桃花等不及了，脸红心跳地打开了花瓣的信笺，却被一阵粗心的风摇落了满树的心事。那个浣纱的女子，坐在树下的青石上，望着纷纷扬扬的落花发呆。她是在等待一个赴约的少年，还是感叹易逝的时光呢？

斜风吹着细雨，打湿了静谧的黄昏。朦胧中，有一个孤单的背影，衣沾暗香，独自走回了南庄。她的身后，是一坡青青的草，一溪清清的水，以及一树静静飘落的桃花。

(本组《唐诗素描》首于发《中国校园文学》青年号2023年第9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