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曾凡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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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006/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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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亲的棺木》

父亲的棺木

到了这残冬腊月的时节也就到了农历的年末了,今年的雪不知为何相较往年来晚了些,初雪骤降,不下则以,一下便是冰天雪窖。

隆冬之际,一个鬓角渐霜的老汉在清晓时分就已经坐在了屋檐下,换了一件厚实的棉袄嘴里叼着一根旱烟杆,嘴里砸吧两下又在火炉沿边磕两下,火炉已经添了好几次的柴火了。老汉望着山头的积雪,双手交互插入袖子拢了拢袖口,眯着眼往椅子上斜躺着。屋里屋外只听到偶尔炭火崩裂的细微声响,火炉将他的半边脸映成了橙红色,显得安静祥和。

“这沙杉树啊就是比一般的树能燃的更久,经烧,而且然过后的火炭啊都够做一顿饭咯”。

或许是父亲意识到我也起了床,躺在长椅上眯着眼似自言自语道。

“是啊,现在这个树可不是很好找了,我记得我们后山有几根,是十根,还是几根来着?”

老汉并没有回应我的问题,伸出手哈了一口气搓了搓手,他的眼睛似乎变得浑浊,只是喃喃道:“今年真冷啊。”

我端来一把椅子放在老汉的旁边,他就是我的父亲,我们坐在火炉的两侧,椅子的一端靠在墙壁上,就这么躺在屋檐下,看着外面飘摇的鹅毛大雪,今天该是不会有太阳了。我不知道父亲在想什么,只觉得他似更苍老了些。时间已经在他脸上留下许多沟壑,这是操劳的证据。他的脸好似被雕刻成生命的艺术品,容光焕发。

我们大约有两年未见了,父亲变了,他的眼神变得没有那么坚毅,棱角没有那么分明了,竟微微有些发福。但看上去仍是一个黝黑干瘦的老汉,只不过可能是天气太冷的原因头上多了些白霜,然而这些白霜直到今年夏天还没有消退的迹象。

吃过早饭已然是上午七八点,大雪算是止住了,这朦胧的天气稍微有了一点点起色,几点晨曦的霞光挂在氤氲着雾气的山头上。昨晚下了一整夜的雪,房屋、街道、山林全部铺上了一层厚厚的白罩,积雪将树木竹林压成了一道弧形,在风雪中摇曳着,雾气时不时一层层的迎面袭来,抬头只见山头不见树木。父亲不知道在哪里去了,实在是太冷,我便回房去继续睡觉了。

当我再次醒来的时候已经是临近中午了,睁眼时有些刺痛,原来太阳已经高高挂在朗空了。我有些头疼,揉了揉眼睛洗了把脸。因为睡的不深,我隐约的感觉父亲在此期间上楼到我门口几次,他脚步轻盈,没有叫醒我,也没有敲门。我揉着额头走下楼梯,母亲已经快将午饭备好,只差一个汤了。午饭之际,母亲与父亲随便闲聊了几句关于庄稼啦、天气啦、过年啦等等。我说不上几句话,只是偶尔点点头,嗯一声。父亲随即又道:“这沙杉树啊,抗冻抗晒,再大的雪也压不弯它的腰杆,做家具呢又防腐,又模样精美手感滑腻特别是刷了一层桐油过后啊,可劲漂亮。做柴火呢又经烧,枝叶可以做引火,烧出来的木炭还可以做火石,真是难得的宝贝啊......”

我有些哭笑不得的随声附和。

可能是三四点,也可能是五六点。总之是一个只剩余晖的黄昏,太阳如同一个老人的暮年,恋眷着人间不肯下山。父亲背着一个背篓找到我,神秘嘿嘿一笑:“走,这哈雪化了,伐树去,不晓得明天下不下雪,趁这哈儿天时好。”

我有些疑迟,这雪刚化,一路都是泥泞。家里面又烧炭火居多更不缺柴火,何况树木弄回来还需晾晒几个月才能燃烧或者做家具。吃不准父亲的想法,也并未多说什么,只是让父亲等我换身衣裳。

父亲背上的背篓不大,装了两把镰刀一把木弯锯和一柄斧头却显得很沉重,我伸手示意接过背篓,被父亲拒绝了,笑着说了句,“又不重。”

我与父亲一前一后,一长一少,走在雨雪过后还算宽阔的青石路上,净是泥泞,余晖将他的影子拉的长长的,却显得几分佝偻羸弱。走到山脚,父亲望着山上异常显眼的十颗杉树,“到了。”

我心里咯噔一下,难道父亲要伐掉这十颗他视如珍宝的红衫沙树?“你要砍掉红衫沙树?你不是最舍不得这几根好树吗?为啷个要砍掉啊?”

“树,种下不就是砍的嘛?这是你爷爷当年给我种的,现在砍还晚了些该早点的,以为在等几年都不打紧,现在看起来真是不服老都不行哟。”我浑身一震;父亲抖了一下身体从底部往上提了提肩上的背篓继续说道:“这是为你母亲和我置办棺材的木料,可是上等的好料啊,多少人想从我这求或买走一两根,我楞是没舍得,今天是时候弄回去了,也免得别人老惦记,三岁娃儿置棺木,我这都多大岁数啦,还不准备?等明年开春把墓地选好,把墓洞也铸好,这以后也免得给你添麻烦嘛。”

我的心情有些沉重,没有说出一句话。

上山的小路难走,双脚在泥泞里艰难的挣扎着,两边的露水几乎将我们的下半身打湿个干净,树枝上还零零散散的吊着几块雪块。远处几声叫不出名字的鸟儿在喳唤着,反而让寂静的森林显得更加沉寂起来,父亲反复咋呼我要小心脚下,防止滑倒,我应声答应。就这样一前一后我们来到了杉树下。

父亲用手环抱着杉树,“四尺围圆,合适!目测其它几根较这根只粗不细。”说罢父亲卸下背篓拿出镰刀将周围的杂草割去,腾出一个好施展身手的空间。我应手帮忙,我们一大一小开始忙活起来,父亲脱下外套里面是母亲织的浅蓝色条纹毛衣,他往手中唾了口沫,搓了搓手便拿起斧头在一声声富有节奏的吆喝声中挥舞起来,粗大笔直的树木一根根倒下。斧声与吆喝声在我耳中寂落单调,透出父亲对生命的无可奈何。

两个钟头过去了,父亲和我疲惫的坐在枯黄的草地上,汗水打湿了他的衣襟,周围横七竖八的躺着一节节圆木,父亲甩了甩膀子从背篓里摸出了两瓶啤酒,用牙咬开后递给了我一瓶。我犹豫一下接了过来,我们就这样相对无言默默喝起酒来。

太阳终于还是下山了,只慷慨的留了一点白昼的微光,好在路灯稀稀散散的燃了起来,星星点点,零零散散。“感情深,一口闷,来走一个”,父亲拿起酒瓶伸向我这边。我噗嗤一笑,没料到第一次在父亲面前喝酒竟然这样诙谐,因为一向正经的父亲是极少开玩笑的,我呢,更是手足无措,鼻子一阵阵酸楚。

“就你那点酒量别提了,肯定喝不过我,不过你老了我就不跟你较劲了,我干了,你喝一半就成。”我声音越说越小,到后面竟有些颤抖起来。

父亲拢了拢我的肩膀微微叹息:“是啊,是老啦,比不上你年轻,爸爸这辈子算白活啦,没给的了你和你母亲什么东西,年轻的时候呢希望自己有出息能挣大钱混出个样。后来想娶个美貌的妻子,当然我当年也做过太多傻事了,现在想来还是惹人发笑;后来成家了又和你几个伯伯叔叔们不和谐,那个时候啊只希望日子过的安稳;又后来你爷爷病重即将离世,那个时候啊我悔恨不已只希望他能多活几年让我这个不孝子能尽尽孝心;再后来你出生了,我又希望你长大后能有出息,能让我和你母亲沾沾光。其实我所有的希望都是在悔恨时变成了不可救赎的过往,我到底还是白活喽!现在我只希望你能安安稳稳的,不要挣什么大钱,找个好媳妇能幸福的过余下的小日子就是最好的了。”

听着这个老汉的唠叨,我早已泣不成声,一只手捂着脸不让父亲看到,另一只手中的酒瓶不停颤抖。

“很抱歉,爸爸没什么能力,老啦,干不动啦,帮不了你什么,以后只能靠你自己了,工作了你就做你的事情爸爸尽量不给你招嫌......”

我低着头冲他摆了摆手,示意他不要继续说下去了。抬头看着周围这些父亲母亲的棺木已然是泪流满面。我从未意识到父亲已经这样老了,总觉得有他在天大的事都不是事。现在我竟莫名的紧张起来,我嘶哑着嗓子说了句“该走了。”

月朗星稀,月光同路面的路灯交相辉映,路面和路边的白菜铺上了一层薄霜。我和父亲一长一短,一重一轻,走在月光下,这一次他佝偻短小的影子逐渐显得伟岸起来,父亲扛着他的一截棺木走在冷清的街面,小镇上的人大多已经熄灯,他如他的一生这样孤独。父亲身体向抗有木料的右边倾斜着,在我还幻想肩挑清风明月的时候,看到父亲左肩无形的责任与右肩破败的人生都让他直不起腰,我顿时明白理想主义与我已经渐行渐远。

父亲给我的并不多,却是他的全部,我取下装有十颗红衫树幼苗的背篓接过父亲肩上的棺木,我抗着父亲的过往,他背着我的未来,在这个寒风凛凛的夜晚,我们都步履蹒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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