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曾高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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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007/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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燕子


小时候的农村,还在为温饱奔走,缺衣少食,裤带勒紧,肚皮就贴在了背脊上。为一口吃的,我们杀戮成性,天上飞的,地上跑的,水中游的,随时都可能惨死在我们的石头、弹弓、猎枪、棍棒、网兜之下,成为果腹之食——唯一不用为自己生命操心的就是燕子了。

对燕子,大家充满了怜意、好感,甚至敬畏。偶尔有小朋友对燕子起了歹意,捡一块石头要打,就会被大人们厉声喝止,甚至被父母暴揍一顿。那时候,父母打小孩,是家常便饭——在农村家长眼里,打骂饿饭是一种最正常不过的教育方式,能够凸显父母的权威和地位。如果不被打了,就意味着你在父母心目中已经长大成人了,要么给你面子,不想打你了,要么是打不过了。

燕子是候鸟,一年有一半的时间与我们呆在一起,另一半时间在温暖的南方。那时候,家家户户都是泥土瓦房,中间有横梁隔开,一层住人,二层储物——其实也没什么物可储,无非是以准备过冬的柴火为主。堂屋都是同姓叔伯兄弟共有,二层一般都不放东西,只有十来根横梁,把堂屋分成两层。高高的堂屋上,贴近屋顶瓦片的墙上,都悬着一个燕子窝,或空荡荡的,装满回忆,或实盈盈的,充满生气。

燕子在烟花三月的时候飞来,在秋风渐起的九月飞走。燕子来去,是父母要孩子脱毛衣还是加毛衣的依据。出于对燕子的偏爱,农村父母给女孩取名,总喜欢带一个“燕”子,生于春天叫春燕,生于夏天叫夏燕,生于秋天叫秋燕,生于冬天叫冬燕,小名干脆就叫燕子。村里女孩,姓名中有四分之一的都有一个“燕”字。每到傍晚,父母吆喝在外打闹嬉戏的孩子回家吃饭,“燕子”声此起彼伏。凭借细微差异的熟悉腔调,“燕子们”都能分辨出是谁在叫谁。

我叫别人燕子叫得很多,比我小五岁的妹妹叫燕子,青梅竹马的初恋也叫燕子,后来暗恋的一位女孩还叫燕子。燕子一叫,声音从口腔出来,感情却发自肺腑,有家人的亲切,有初恋的朦胧,有热恋的炙热,是任何其他昵称不能替代的。如果在燕子前面加一个小,被称呼的对象,要么是自家或邻家小妹,要么就成倾心热恋的对象了,加个“小”,仿佛她就是自己的了。

燕子归来,第一件事就是大兴土木,衔春泥,砌房子。一般来说,在燕子到来前,年前的老窝都会掉下来。即使没有掉下来,燕子也不会住原来的窝,怕在睡梦中与旧窝一起掉下来,所以要用尖硬的嘴和脚爪,将其毁掉,重新来过。但新窝的地址,还是在原来的地方——往往,每家每户来的,还是原来的燕子,或者其后代。燕子都是建筑高手,也很勤快。垒窝了,燕子在田野和家之间,斜着身子,扇着翅膀,开着尾巴,愉快地穿梭往返,从外面衔来春泥,一点一点地砌垒。工程进展很快,一般八到十天,燕子窝就大功告成了。几乎家家户户都有燕子安家落户,两只燕子,一对夫妻,成天出双入对,岁月静好,恩爱如初。

早上或者中午,大人小孩都喜欢端碗饭,或蹲或坐在堂屋门口,聚在一起,边吃边嗑。燕子就在头上进进出出。五六月的某天,我们突然惊喜地发现,高高的横梁上,燕子窝边挤着一群黄毛小燕子,嘴沿一圈嫩黄,从窝边探出头,叽叽喳喳,囔着闹着要吃要喝,可爱极了——燕子夫妻升级做了父母。

彼时的燕子夫妻是最忙的,比初来乍到时垒窝还忙。它们在外面殷勤地捕虫,捕到后,舍不得吃,衔在嘴里,第一时间飞回来,将虫喂进下一代嘴里,这个喂了,那个又饿了,永远都有喂不完的时候,就像那时候我们的父母,自己的肚子都处在半空状态,勉强维持。一般一窝小燕子都能有四到六个。尽管在我们眼里,它们长得一模一样,难以分辨。但燕子父母从不糊涂,知道谁喂过了,这回该轮到谁了,从来不会出错。

半个月后,小燕子嘴角的嫩黄渐渐褪去,身上长毛了,羽翼日渐丰满,它们扑腾着翅膀,跃跃欲试,期待着像父母那样,在蓝天白云下飞翔。

留给小燕子学习锻炼飞翔的时间并不长,把本领练好后,就要开始长途跋涉,飞回温暖的南方。试飞伊始,小燕子最容易从窝里掉下来——几乎小燕子都有掉下来的时候。由于已经学会了扇动翅膀,它们掉下来的力量已经得到了缓冲,所以不会受重伤,但凭自己的力量,回不到那高高在上的窝里。这时候,燕子父母,一方守着小燕子,围绕着它转来转去,着急地叫唤,一方来找人类,围绕在你身边低徊,发出亲切的叫唤,希望我们过去帮一把。

发现情况,三两个小孩呼朋唤友,分工合作,开始了热切救援。我们找来全村最长的楼梯——家家户户都有,但长短不一,燕子窝很高,要长楼梯才够得着。把楼梯架在正对燕子窝下的墙上,两个人一左一右扶着楼梯,一个人小心翼翼地捡起小燕子,握在手心,顺着楼梯往上爬,将小燕子放回燕子窝,帮助其与父母兄弟姐妹团聚。

握在手里的小燕子温润乖巧,有一种别样的感觉。我对温润如玉和小鸟依人两个词语的最初感受,不是来自恋情,而是来自被救援的小燕子。看到陌生人靠近,尽管其他小燕子会有一阵紧张不安,但时间不长,当明白来意,确定你没有伤害它们的意思,看着亲人归巢,小燕子们都欢呼雀跃,一片叽喳,像是一边欢迎失足小燕子归来,一边对人类的举手之劳表示衷心感谢。

除了帮助农民捕捉害虫,燕子更是称职的气候专家,那时候,没有电视,没有手机,没有电脑,没有网络。推测天气,主要靠燕子。七八月份的双抢,天气预报尤其重要。其时的江南每天都有雷阵雨。双抢过后,稻谷在晒谷坪上晒着。如果不晒晒阳光,谷堆放在家里,容易发芽。在阳光下晒谷,得时刻盯着下雨前把稻谷收回来。如果被雨淋了,稻谷就容易发霉,一年的努力就白费了。晴朗的时候,燕子是成双成对,各忙各的。下雨前,它们喜欢聚在一起,在稻田和村头水塘上空,低低地飞翔,乌秧乌秧的一大片。

看到燕子聚会,大人小孩就奔走相告:要下雨啦,快收稻谷啦!于是一家老少,拿扫帚,挑箩筐,推板车,开始往家里抢收稻谷。在一阵手忙脚乱,吆五喝六的协作中,往往都能把稻谷在大雨倾盆前及时收回家中,妥善保管。

在九十月,秋风渐起,燕子就要飞走了。小燕子已经长大成人,飞翔、捕食、垒窝的本领,一样也不比父辈差。小燕子长大了,窝就小了,晚上挤在一起,小窝里已经容不下了。有时候,做父母的,就在横梁上呆一晚,把窝让给家人,让人感动。

燕子是悄然飞走的,没有告别。突然某天,放学回家,觉得格外安静,格外不适,心里就像那个燕去窝在的燕子窝,悬在高处,空荡荡的,上床睡觉了,也不见它们归来,这才肯定:燕子们已经飞回南方去了。要再见燕子,得来年春暖花开的时候了——又是一个漫长的等待。

在初中读书,读到人类比较理想大小,有“燕雀安知鸿鹄之志哉”之语,信以为真,有相当长一段时间,被表面文字所迷惑。后来,就渐渐觉得不对劲了。其实,燕子虽小,志向一点不比鸿鹄低。它们都是候岛,都要南来北往地迁徙。燕子的精神比鸿鹄更加难能可贵。同样是千里迁徒,以燕子的块头,完成这个漫长旅途,要比鸿鹄付出更大努力,更多牺牲,更值得让人敬佩。据科学家说,有三分之二的燕子,都会死在迁徙途中。迁徙过程就像一场马拉松,燕子是幼儿,鸿鹄是成人,但最后,都完成了比赛,到达了终点,燕子与鸿鹄,谁更值得我们尊重?

上了大学,进了城,再辗转数年,到了北京,再见燕子的机会就少了。偶尔看见一两只燕子,在眼前掠过,那种惊喜,就像一场人生的久别重逢。即使远在故乡,在父母的新房中,也不见燕子前来安家落户了,田间地头,也少见了燕子的芳踪。

现在想要见到燕子,最理想的佳处,就是遥远的南方。一年夏天,总有一种莫名的冲动,在某个清早,背上简单的行囊,匆匆南下,希望在那片动感的天空,看到燕子那美丽轻巧的身影,从眼前掠过,在心灵的天空划下一道又深又闪亮的痕迹。

那种感觉,让人暗中期待,更让人温暖地怀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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