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曾高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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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007/2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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煤油灯

一盏煤油灯,三五个人头,墙上一排斑驳参差的人影。

一家人围着煤油灯,或吃饭聊天,或小孩做作业,母亲缝衣服,纳鞋底,父亲沉默寡言地卷纸烟抽。

这是我无数个童年和少年的晚上,经常出现的一幅家庭夜景图。把大家拢在一起的,就是一盏煤油灯。

煤油灯把乡村的夜晚照亮,把我的童年和少年照亮。煤油灯虽小,却是我的光明之源,文明之源。在煤油灯下,我开始识字,读书,作文;在煤油灯下,我开始探索人生意义,开始为人处世的蹒跚学步。

八角楼上,毛主席的那盏煤油灯,虽然只是星星之火,却照亮了中国大地,照亮了一个时代。我成不了伟人,无法让自己的煤油灯成为万人景仰的纪念文物。但凡人自有凡人的感恩,煤油灯于我的人生而言,就是八角楼上的那点星星之火。

记得身残志坚的中国台湾歌手郑智化么?他的《星星点灯》,有段时间,我经常将它挂在嘴边哼唱,为什么?因为感觉那首歌就是专门给我和我的煤油灯做的。

煤油灯有从镇上供销社买的,有自力更生做的。

买的煤油灯比做的艺术。整个看,就是一个玻璃雕塑品,线条优美流畅,身材修长,凸凹有致,拿的地方凹进去,盛油的地方凸出来;灯芯上面罩着一个透时的玻璃灯罩,导烟防烟熏,使光线更柔和发散;灯芯旁有一个拧动的旋纽,控制灯芯升降,调节光线明暗。整个形状像极了小人书里婀娜多姿的美人鱼。煤油灯下面是一个宽宽的圆锥形底座,金字塔一样敦实,放在桌面上稳稳当当。灯罩很薄,容易破碎。点灯前需要取下灯罩,擦亮火柴,把灯芯点燃,然后把灯罩罩上去,这个过程需要天天重复,一不小心就容易失手。往往新灯买回来,不到十天,灯罩就掉地上,或者磕碰着了,破碎了。灯罩碎了,父母就会生气。但他们表达气愤的方式不同,父亲二话不说,怒气冲冲地煽过来一巴掌;母亲是不轻不重地骂一句,表明立场和态度,声援父亲。

买的煤油灯,价格贵,易破碎,很不划算,是家里的一件轻奢品。

自己制作的就简单了,很多花哨功能都不具备。做的煤油灯实惠,经久耐用,制作煤油灯的主要材料很容易找到。墨水瓶里的墨水用光之后,洗净,倒过来晾干,装上煤油;找来一块薄铁皮,剪成圆状,用虎钳把边沿向下拧弯,用铁钉在铁皮处钉一个孔,找出一团破棉絮,拉细拉长,一头穿出铁皮孔,露出一个尖尖,另一头伸进煤油里,煤油灯就做成了。擦亮一根火柴,点燃灯芯,顿时满屋生辉,人移影动。

做煤油灯省钱,所以自己做的煤油灯最常见。往往家里数盏煤油灯,只有一盏是从供销社买的。那盏灯一定是父母用的。这可能是农村夫妻的一种享受和浪漫。父母的房子很神秘,特别是在晚上,我们不能轻易打扰。为省下煤油给我们读书作业,父母早早就上床睡了,而且插上了门栓。很长一段时间,我没弄明白父母为什么这么小心谨慎,而我们的房子,晚上从来不关门,家人们想来就来。

煤油只有供销社有卖,三毛钱一斤,油荒的时候要五毛。这个价格很高——猪肉才八毛钱一斤。煤油并非想买就有,是配给制,除了村长队长会计家,其他都是一个月一户三斤油票,得计划着用。计划性不强,临近月底那些天,晚上就要过伸手不见五指的生活了。

当然,也可以向邻居借煤油,也可以借油票,下个月还。但庄稼人过日子,最怕的就是借。本来就紧巴巴的,一旦开了个头,下个月还得借,从此陷进一个“借”的恶性漩涡中,脱身出来不容易。吃人家的嘴软,拿人家的手短。见了债主,得陪尽笑脸和小心。不像现在有些人借钱,不还还心安理得,理直气壮。

家里四个读书人,加上父母和奶奶,一般保持六盏煤油灯的拥有量,蔚为壮观。四个孩子,常为煤油吵嘴,甚至打架。为杜绝这种局面,在家用油,父母也采用配给制。

一盏煤油灯盛满煤油管用一周,如果煤油用完了,就得自己想办法。哥哥霸道,他做的煤油灯容积最大,还经常趁家人不在的时候给煤油灯添油。我们仨老实,觉得煤油不够用了,就结成战略联盟,晚上看书做作业,三个人挤在一起,合用一盏灯,这样可以撑到月底。但这种努力往往便宜了哥哥。快到月底了,哥哥没油了,家里没油了,只有我们的灯里还有一点油,趁我们不注意,哥哥就把我们灯里的煤油倒进他的灯里。看着灯里煤油明显少了,明知是哥哥偷的,我们也只能认栽。捉贼捉赃,没有人赃俱获,我们奈何不了他,向父母告状都没用。

哥哥很赖皮,有时即使人赃俱获,闹到父母那儿,他就是不承认,拿他一点办法也没有。月底了,为对付哥哥,我们仨轮流值班,放学后留一个人在家,守着几盏煤油灯。但道高一尺,魔高一丈,哥哥性子不急,早上上学拖拖拉拉,等我们走了,又开始实施他的偷油计划,所以他永远不愁没煤油,不愁晚上没灯光。

四个孩子,真正团结一心,同仇敌忾的是买煤油的时候。买煤油凭票,有时候有票都买不到油,因为供销社没油了。朝里有人好做官,供销社有人好办事。如果在供销社有熟人,买煤油可在油票限定的重量上给你往上浮动三五两,只要给足钱就行。没有熟人,有时候即使有票都不卖给你。镇上供销社在一个月的后半个月是没煤油卖的,只有在月末月初才运来煤油。煤油到了,乡民从四面八方涌向供销社,不到两三个钟头,供销社门口就排上了两条长条的队伍,两三天内,煤油就被抢光,剩下不多的,供销社不卖了,给关系户留着。

如果没买上煤油,就意味着要过上一段黑暗岁月了。当月的油票只能当月使用,逾期作废。买油时,我们分工明确。哥哥强悍,又会拉关系,他去排队买油。我和姐姐妹妹亲和力强,挨家挨户收集别人可能用不完的油票。有些家庭,读书人不多,油票用不完,可以帮他家打半天短工,做些体力活,换回一斤半斤油票。如果两家关系好,或者我们嘴巴甜,被对方喜欢,就可能获得无偿馈赠。但父母不主张我们到处弄油票,因为他们付不起买煤油的那笔钱。所以,我们都在放学回来就做作业,尽量不拖到晚上,尽量缩短晚上用煤油灯的时间。

用煤油灯照明,冬天最好不过的了。那点灯火,让人感觉心里温暖。江南的冬天,出奇的冷,又没有暖气,墙壁窗户都漏风。由于翻书或者写字,手冻僵了,可以握起来,圈住那星星之火烤一会儿,取取暖。如果没有煤油灯,一个冬天下来,容易冻坏手背。手背冻坏后又红又肿,奇痒难耐,最要命的是只要今年被冻坏,明年这个时候还要复发,如此反复。

夏天点煤油灯,就不是享受,而是活受罪了。到处都是嗡嗡作响的蚊子,如饥似渴地找人血喝。一个晚上下来,身上到处是硬硬的、肿肿的包,奇痒难耐。所以,夏天我们喜欢把煤油灯带到床上。床上有蚊帐,可以把蚊子挡在外面。但很热,本来夏天就热,蚊帐又不通风,里面又热又闷,加上煤油灯散发的热量,浑身汗水如雨淌。

在蚊帐内放煤油灯的是一个小木箱。我们都有自己的木箱,用来装书和其他东西。木箱放在床上,可当写字台用。在床上看书,喜欢躺着,躺着舒服。一躺下,就容易睡过去,而煤油灯还亮着,很危险,引起火灾的事经常发生。邻居一位大姐,就是因为这样,把蚊帐烧着了,幸亏发现及时,才没酿成大祸,但蚊帐和被子都有了很多破洞和焦块,不能用了。

夏天的煤油灯有一个特殊作用:照蚊子。蚊帐里的蚊子在我们没睡前,都不会轻易攻击我们,而是停在蚊帐上。看准蚊子落脚处,对准,举着煤油灯,将火苗出奇不意地靠上去,然后迅速拿开,蚊子就掉了下来,晕了过去——蚊子怕火,怕灯。蚊子的翅膀透明易燃,就那么扑哧一下,翅膀就被烧没了,蚊子掉落在床上,动弹不得,任由我们处置。

母亲对我们在床上看书很不放心,经常半夜起来巡夜,如果没睡,催你早睡;如果睡着了,给你灭灯。我常在半梦半醒之间,听到母亲的脚步,于是翻身而起,佯装还在用功读书。母亲就坐在床边,一边抚摸我的头,一边和我闲聊。母亲是最喜欢我的。有时候夜深了,母亲给我冲一杯糖开水过来慰劳我。白糖是家里管制使用的,只有病了才享有这种特权。这让兄弟姐妹很嫉妒,为不刺激兄弟姐妹的感情,母亲尽量背着他们,不让他们知晓了。有几次我真把蚊帐烧着了,但发现及时,手忙脚乱地把火扑灭,蚊帐上还是留下大大小小的洞来。鉴于此,父亲常把最差的蚊帐给我使用。

把煤油灯放在蚊帐内,烟多。烟在蚊帐内魂魄一样四处游走,要么粘在蚊帐上,要么被我们吸进鼻孔。第二天醒来,擤的鼻涕都是黑的,浓的、黏的,用手指挖鼻孔,指头黑乎乎的。蚊帐早被烟熏黑了。家里很多东西都是黑的,最黑的,除了锅底,就是蚊帐了。

上初中的时候,煤油配给制取消了,什么时候供销社都有油卖,我们载歌载舞,庆幸了好一阵。读高中时,我来到隔壁镇,在学校住读。学校是电灯照明,虽然亮度不够,电压不稳,经常停电,灯光晃动厉害,但比起煤油灯来,不知先进了多少。只是寒暑假回家,还是用煤油灯照明。

一九九四年,一个姑娘时被派到江华垦荒的姑姑回家来探亲——她是爸爸兄弟姐妹四个中唯一一个跳出农门的。姑姑听父母说我读书了得,就借给我一千块钱。我用其中四百块钱给家里拉来电线,装了电灯。煤油灯由此退出历史舞台,只是在停电的时候用用——现在当初陪伴我们的那几盏煤油灯也不知去了哪里,因为老房子已经被拆掉重砌了。

镇供销社于上世纪九十年代末倒闭了,取而代之的是各种各样的私家小商铺,店里大大小小的商品一应俱全,琳琅满目,但没有煤油灯卖了。

我家是全村最后一个用电的。记得通电那天晚上,一向节俭的奶奶没有熄灯,第二天还一直亮着。我们很奇怪,问奶奶大白天的为啥还亮着灯。奶奶很无奈地说:我吹了很久,就是吹不灭——奶奶还是用灭煤油灯的办法来灭电灯,以为对着灯泡用嘴一吹,灯就灭了。

一家人笑得都快满地打滚了。奶奶就像那盏煤油灯,油尽枯灯,已经作古多年了,但对她的怀念也如那盏煤油灯,明灭在我们的记忆里,闪烁在那岁月的深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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