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里之外的老家湖南祁东盛产黄花菜,素有“中国黄花菜之乡”美誉,成了中国黄花菜地理标志。
从春末到秋初,屋前屋后,山上山下,漫山遍野,满眼金黄,一片灿烂,乱花迷人心和眼,胜景堪比阳春三月江西婺源的油菜花。
油菜花的花期往往不足一月,就要零落在春风春雨里;黄花菜的花期却可以贯穿三个季度,持续半年时间,让人醉于花丛,沉迷花香,沉醉不醒。
黄花菜有很多水性扬花,富于文艺女青年味地道的别名,每个名字都让人遐思迩想,怦然心动,如萱草花、忘忧草、川草花、宜男花、鹿葱花、萱萼、金菜、南菜等。
但乡下人朴实憨厚,只愿意叫它黄花菜。这个直观的名字是从黄花菜的观赏性和食用性两个方面来说的。黄花菜的花瓣肥厚,色泽金黄,香味浓郁;食之清香、鲜嫩、爽滑、含有丰富的营养价值,被视为“席上珍品”,于是得名。
生性随意,多愁善感的文学家,早就沉沦在黄花菜盛开的季节的那片胜景之中,《诗经》即有“焉得谖(萱)草,言树之背”名句。当然,最有名的要数唐代大诗人孟郊和白居易了。
据考证,孟郊《游子吟》中耳熟能详的“谁言寸草心,报得三春晖”中的“草”就是萱草。在其另一首诗《游子诗》就能找到铁的印证:萱草生堂阶,游子行天涯。慈母依堂前,不见萱草花。
在一千多年前,喝了几盅小酒的白居易伫立黄花菜前,望着“接天连叶无穷金”的黄花菜地,醉眼看花,诗兴大发,写下了“杜康能解闷,萱草能忘忧”的唯美诗句。
杜康是美酒。三国枭雄曹操感慨说:对酒当歌,人生几何。何以解忧,唯有杜康。酒能解忧,是文人雅士的共识。遇到人生不得志,情感受挫折,往往要借酒消愁。白居易把杜康解闷与萱草忘忧相提并论,足见其对萱草的偏爱偏心。这个盛名之下的萱草就是家乡放眼都是的黄花菜。
故乡那片土地贫瘠得超乎想象,动不动就旱灾洪涝,让农民伤透了心。黄花菜不择天,不择地,只要有土壤,就能生根发芽开花,就能迎来丰收。这或许就是家乡农民喜爱种植黄花菜的原因了——可以旱涝保收。
春天来了,黄花叶破土而出,个把月功夫,就长出了茂密的叶丛,再过几天,从叶丛中伸出来数根笔直的枝,又细又直,比湘妃竹还直,十来天后,黄花枝就长得比人还高,枝顶生出很多枝丫,枝丫上长满了花苞,花苞择好日子,次第生长。
夏天,满眼黄花,遍地风光。遗憾的是,那时候,我们不懂风情,看在眼里,愁在心上,只知道摘黄花是一门又苦又累的活计,堪比“双抢”,而且与“双抢”几乎同时侵蚀着我们的体力和情绪。
黄花菜不是用来欣赏的——挣扎在贫困线下,连温饱都成问题,且文化程度有限的农民兄弟是没有白居易那个心思来欣赏黄花菜的。在当地,黄花菜是一种主要的经济作物。父亲抽的劣质烟,母亲要的油盐酱醋,孩子们要交的学费要穿的新衣服,都要仰仗黄花菜。
新鲜黄花菜含有秋水仙碱成分过高,如果要食用,需用热水焯片刻,处理起来复杂。一般指的黄花菜是经过了复杂工艺,晒干烘干。将黄花在未开放之前摘回来,蒸个七八成熟,放在阳光下晒干或者用柴火烘干——前者是晴天的方式,后者是雨天的方式,就成了黄花菜。黄花菜可以经年储藏,不腐不坏。逢年过节,或者家里来客,伸手抓出二两,洗净,事先泡上一时半刻,与瘦肉一起氽汤,又香又甜,又鲜又嫩,味道鲜美极了。
摘黄花很苦很累,往事不堪回首。因为黄花花开旺季是在六七八月,而且每天采摘的时间最好是上午十点到下午两点。早于这个时间,黄花长得还不够饱满,影响重量;超过这个时间,黄花就开了,盛开了的黄花营养价值不高,影响质量。
这个季节,是湖南一年中最热的时候;这个时间,是湖南一天中最热的时候,还要“双抢”。上午从稻田里回来,趁母亲生火做饭的空隙,我们去地里采摘黄花。摘完黄花回来,匆匆扒上两口饭,又要下稻田干活,比做牛做马还辛苦,大家情绪都很低,脾气暴躁。理所当然,在这种状态下,黄花地里的美,已经荡然无存了。地里待摘的黄花越多,越让我们心烦意乱。
取块毛巾搭在脖子上,把竹篮挎在胳膊上,我们就心不甘情不愿地出门了。黄花叶深可及腰,黄花杆高过人头,黄花则嚣张地站在杆尖上,要踮起脚尖或者把杆攀个倾斜角,才能采摘得到。烈日当空,汗如雨下,衣服都被汗湿透了。额上的汗流淌下来,可以分明地感觉到它在流动。这个时候,毛巾十分管用,可以顺手用来擦拭流淌下来的,快要蒙住眼睛的汗水——汗水浸眼了,那可不好受,很痛。
种黄花菜的地有大块的,也有小块的,差不多是见缝插针,分布在不同的地方。所以,一家人摘黄花是分了任务的,父亲摘哪块地,哥哥摘哪块地,姐姐摘哪块地,我摘哪块地,都分工明确,自己的活得自己干。哥哥懒,任性霸蛮,得由着他,分的是离家近的。妹妹小,没有任务,愿意义务支援就义务支援,要她支援谁得看谁的本事。我和姐姐,相对勤快老实,分的黄花地往往是离家最远,也最多的。但我们俩结伴,成了“帮扶小组”,有说有笑有竞赛,倒也痛并快乐着。
后来进城上大学了,谈恋爱了,同学或者女朋友都觉得我长得黑。其实,这不是天生的,多半是摘黄花的后遗症。女生爱美,出门摘黄花,姐姐戴斗笠或者打伞,挡住夏日强烈的紫外线;我往往啥都不戴。摘了十多年黄花,参加了十多年双抢,就现在这样黑不溜秋了。
黄花摘回来,要放在一个偌大的锅里蒸,蒸黄花要把握好火候,不能太鲜,也不能太老,约七八成熟即可。蒸好后,端出来,摊开在竹条制作的黄花搭子上,然后将其抬到阳光下暴晒,晒干后就成了黄花菜——大约十斤左右的新鲜黄花可以烘焙出一斤左右的黄花菜。
黄花菜“观为名花,用为良药,食为佳肴”,所以很贵。据现在医药验证,黄花菜利尿、解热、止痛、补血、健脑、催奶、定神、通便,几乎有医治百病的本领。普通人家一般都不舍得吃,用来卖,换回一笔不菲的收入。那时候的黄花菜就要四五块钱一斤了。一般家庭都有一百来斤;有的有上千斤,个别人家甚至数千斤,那就成黄花菜种植专业户了 。卖黄花菜不用我们跑,有小摊贩专门跑到乡下来收购,以便从中赚个差价——这批人也成为我们乡下最早富起来的那一小部分人。
卖了黄花菜,孩子们的学费就不用愁了。一般来说,一年中上半年的学费靠杀猪。过年了,杀头猪,留下自家必备的那一部分,剩下的就卖了给孩子做学费。下半年就靠卖黄花菜。收成好,钱有剩余,也给孩子们做一套新衣服,用来开学那天穿到学校去,算是对其一个暑假辛苦劳作的奖赏。
当然,不是所有黄花菜都给小摊小贩收走,而是家家户户都要留下三五斤自用。家庭条件好点,或者碰上有重要情况的,就多留一点。前面那种情况很好理解,后面这种情况多为家庭有了孕妇,要生或者生了小孩。
黄花菜发奶,哺乳期间,吃了黄花菜,母亲的乳房就变成了两个泉眼,有源源不断的乳汁涌出。所以,那时候,虽然日子过得很拮据艰难,可由于黄花菜的存在,很少见有瘦骨嶙峋的孩子,也不见有胖头娃娃。
当然,黄花菜还有一个功能就是“忘忧”。对这个功能的解释就是黄花菜能治疗抑郁症。这在当代作用十分广泛。由于工作和生活压力都很大,当代人确实容易患抑郁症,家乡的黄花菜在这方面可以大有作为。据说,基于黄花菜提炼口服液技术难题已经被攻克,将来可以给抑郁症患者带来福音。
有市场,就有生意做,就有钱赚。在家乡,头脑灵活,家境殷实的,靠贩卖黄花菜,成为最早的那批万元户,其中,曾经最辉煌的人叫李映武。李映武原来是化学老师,看到贩卖黄花菜有利可图,就辞了职,成立了公司,做起了黄花菜加工和贩卖。高光时刻,李映武成为当地颇有名望的农民企业家,甚至被选为某届全国人大代表。由于李映武高高瘦瘦,像黄花杆一样,家乡人都形象亲切地喊他“黄花菜”。
李映武已经于今年三月,黄花准备盛开的时候去世,但他开创的黄花菜规模化深加工业务被广泛复制,靠山吃山的农民企业家不断涌现,其中继承了李映武衣钵,较有名的一个是蒋友吉。蒋友吉成立了湖南有吉食品有限公司,围绕黄花菜“产、加、销”和“基地+农户+企业”的全产业链,准备打造集现代生态农业示范基地、智慧健康产业高地、生态休闲养生基地为一体,乡村田园风光与现代化城镇景观相得益彰的新型现代化多功能特色黄花菜产业园。
这种思路或许为家乡最大特色的黄花菜找到了一条面向未来,面向世界的新出路,真是“长江后浪推前浪,一代更比一代强”,让人倍觉欣喜。
前些日子,老家来客,送给我两包黄花菜,牵出了我对黄花菜的无限情丝。只不过现在已经进入冬天,不是黄花菜盛开的季节了,想必此刻家乡的黄花菜地是一片凋蔽,败落在初冬的霜天里。看来只有期待明年春暖花开的时候,回趟故乡,约三五童年知己或有共同情怀的老乡,到黄花菜地纵情放歌,吟诗作对,也顺便重温一下出道之前摘黄花菜的苦乐年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