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曾高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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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007/2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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蛙悔

在江南农村长大的孩子,双手都沾满青蛙的鲜血,这是一个不可回避的事实。

青蛙是害虫的天敌,人类的朋友,要保护,不能虐杀。

这个道理,还在穿衩裆裤,随地大小便的时候,我们就听得耳朵起了老茧,但大家都是和尚念经——有口无心。

坐在教室里,我们一边念念有词地朗诵“青蛙是人类的好朋友”,一边嘴角涎水流淌,小脑袋里全是鲜嫩喷香的青蛙肉,梦想着捕食青蛙的季节快马加鞭地到来。

老师也是一边教导我们不要虐杀青蛙,一边做和吃着各种有关青蛙的美味菜肴。这让我们吃青蛙的念头更加有恃无恐。

解决温饱,生存下去,繁衍下去,对人类来说,永远是第一位的。那时候,我们饿,饭都吃不饱。在家里吃饭,如果谁吃了两碗米饭,还舍不得放手,父母就会恶狠狠地瞪着他,直到他恋恋不舍地放下饭碗为止。

不要怨恨父母心狠,子女多,手心手背都是肉,一个人放开肚皮,没有节制地吃开了,其他人就要挨饿了;上一餐放开来吃了,下一餐可能就没有着落了。

那时候,我们闹油荒。一年到头,难得吃到几次肉,全身软弱无力,坐在教室里,东倒西歪。

放学了,我们千方百计地去寻找可以充饥的东西,树上的残果,土里的薯根,都是炙手可热之物。青蛙既可充饥,又能开荤,补气提神,谁愿意错过呢?

因为对青蛙怀有好感,我们还是手下留情了,捕食青蛙,都有一些约定俗成的原则,不能随便逾越。

捕食青蛙,我们只在夏末秋初。其他季节,对青蛙几乎敬若神明,保护有加。如果一人违背游戏规则,那就惹犯众怒,可能在 伙伴中落得一个众叛亲离的结果。

冬季,青蛙在冬眠,没有逃生能力。这时候捕食青蛙,不是英雄,我们更不愿让青蛙在啥都不明白中就送了命。

春天,青蛙刚从冬眠中苏醒过来,能量消耗光了,瘦骨嶙峋的,只有骨头,没有肌肉,可怜兮兮的,我们不吃。

初夏,青蛙要产卵,繁殖后代,我们不吃;盛夏,虫子猖獗,青蛙要吃虫子,保护庄稼,我们不吃。

夏末秋初,庄稼成熟了,大青蛙也把小青蛙抚养成人了,一年的使命算是完成,功德圆满了,长得又膘肥体壮,正是捕捉的好时候。

捕食青蛙,还要遵守一条原则:那就是抓大放小。小的,身体还没长成,人生使命还没完成,得让其长大,让其在来年保护庄稼的活动中大显身手。

经年的成年青蛙,如果不捕,可能就在冬眠期间老死了。我们捕食它,也算是自然界中的新陈代谢的一种。

捕食青蛙,农村孩子积累了丰富的经验,最常采用的一是垂钓,二是围剿。

垂钓要准备两样东西,一是钓竿,二是捕捉袋。

从屋后小山上砍下一根长长的细竹,削掉茂密的竹叶竹枝,砍掉竹尖。在竹竿尖端拴一根一米五左右的尼龙线。捉一只蝗虫或者一条蚯蚓,捆绑在尼龙绳上,钓竿就成了。

捕捉袋亦是就地取材。农村有的是装化肥用的蛇皮袋。那时候,家家户户都买化肥。捕捉袋的主要部分就是蛇皮袋。在蛇皮袋开口处,套上一个圆形铁丝圈,将其与蛇皮袋开口处缝合,圈上做一个拿起来顺手的把柄,捕捉袋就做成了。

垂钓的时候,把绑在钓竿上的诱饵伸进水稻或者水边的茅草深处,钓竿另一端握在手里,掌握好节奏,一上一下地提动钓竿,使诱饵就像一只跳跃的昆虫,以此吸引青蛙的注意。

青蛙误以为诱饵是跳跃的昆虫,奋不顾身地扑上来,死死地咬住诱饵,一口吞下肚去。

青蛙上钩后,手上钓竿的份量一下子就沉了。这时候,按捺住兴奋,右手用力一提,青蛙就悬在空中,四肢乱蹬。左手伸出蛇皮袋,往青蛙悬空处一接,青蛙嘴一松,就落在袋里了。

记得那时候田野里青蛙特别地多,个把钟头就能钓上数十个,两三斤重。

钓青蛙风险大,青蛙多,蛇也多,那个著名的“永州之野产异蛇,黑质而白章”,就在我们隔壁。昆虫是青蛙的美味,也是蛇的美味,而青蛙是蛇的美味。有时候,闻讯而来的,不只是青蛙,还有蛇,可谓“螳螂捕蝉 ,黄雀在后”。所以, 有时候钓上来的,不是青蛙,是活蹦乱跳的蛇。长长的花蛇悬在空中,扭动着身子,恐怖之极。

农村也有人捕蛇吃蛇。但那是大人们的事。小孩对蛇只有畏惧,唯恐避之不及。如果钓上来的是蛇,看见蛇落在蛇皮袋中,早就吓得丢下钓竿,丢下捕蛇袋,仓皇逃命去了——其时,只恨爹妈没给自己生四条腿。

在钓到蛇之后的好长一段时间,我们都心有余悸,不敢再去钓青蛙。

另一种捕青蛙的方式就是围剿。这是收割水稻,尤其是晚稻时候的事情。割完水稻可以捉青蛙,这可能是我们小孩热衷农事的一个重要原因。

偌大一块水稻,被一家人围成一个包围圈,从四周割起,向中间收缩。随着包围圈越缩越小,青蛙越来越集中在那残留的水稻里。

最后当水稻缩小到只有房子大小时,青蛙再也耐不住了,纷纷跳出来,四散奔逃。

大家扔下镰刀,开始兴奋地围巢青蛙。捉到了,快乐地尖叫;青蛙逃走了,遗憾地尖叫。对个头小的,大家网开一面,任其逃生。捕捉目标对准那些又大又肥的。收割一块水稻,可以捕捉到三五十个青蛙。当然,逃掉的,或者放生的,就远不止这个数。

其实,一年吃青蛙的机会不是太多,因为大人不赞成多吃。一年吃上三五次,还得看大人眼色,毕竟青蛙是益虫,大人对青蛙一年的辛苦心存感激。但孩子重要,好久没开荤了,大人自己也嘴馋。

吃青蛙的方式很多。我们热衷于两种:一是全家人做一道菜,一起吃,有红烧,有荞头水煮青蛙;一是零星地吃。

前一种是捉到的青蛙够量,得在八个十个以上。后一种是偶尔捕到三五只。后一种不成菜,由孩子自己作主,一般都是烤地瓜一样放在柴灰里煨烤。

我们最喜欢的是后面那一种。把青蛙剥皮,去掉内脏,洒上盐,抹上三五滴油,肚里塞上生姜和蒜头,再跑到村口池塘摘一片新鲜荷叶,把青蛙层层包裹好,在柴灶灰堆里 扒出一个坑,把荷叶包好的青蛙放进坑里,再敷上炭灰,埋好。八到十分钟,青蛙熟了,香气慢慢地渗出来。

用火钳把青蛙夹出来,剥开层层荷叶,阵阵清香扑鼻而来,白质细嫩的青蛙肉呈现在眼前,口水早就顺着嘴角流淌下来。

看着小孩吃青蛙,大人一个劲地咽口水,那声音雷声一样响亮。

值得一提的是,吃青蛙,不宜马上喝水,要待半个钟头。如果立马喝水,就容易尿频,而且一次只能尿出一点点。我们那儿把这种尿法叫做蛤蟆尿——青蛙在我们那儿的方言中,就被叫做“蛤蟆”。

九十年代初,老乡一户人家从养青蛙得到启发,开始引进牛蛙,进行饲养。牛蛙块头大,味道鲜美,吃起来不用忌讳,可以放开来吃。口袋渐渐鼓起来了的农民,都去买牛蛙。第一年,那户人家赚了很多钱。第二年,用来养牛蛙的那块稻田来了很多泥蛇,泥蛇以牛蛙为食。牛蛙和泥蛇在生死面前,谁都不服谁,双方半斤八两,拼死一搏。经常看到牛蛙伸出粗壮的胳膊,死死地抱住泥蛇七寸,至死不肯松手。结果很惨烈,泥蛇和牛蛙同归于尽了:泥蛇窒息而死,牛蛙精疲力尽而死。

长大后,大学毕业来到大城市生活,先是深圳、广州,后是北京。老乡聚会,经常点的一个菜就是红烧田鸡。原不知道田鸡是啥玩意儿。等到菜上来了一看,原来就是青蛙。

我不知道,把青蛙叫做田鸡,有没有为逃避捕食青蛙的良心谴责之嫌,但我已经不吃青蛙了,而且看到青蛙,心里常常升起一种深深的内疚——我在默默祈求那些当年冤死在我手下的青蛙能够原谅我小时候的罪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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