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肉食动物,鸡鸭鱼肉,我最喜欢吃鱼了。
鸡鸭肉都有吃腻吃厌了的时候,鱼是一辈子都吃不腻,吃不厌的。
生长在鱼米之乡的湖南农村,小时候物质匮乏,鸡鸭肉一年难得吃上一回,鱼却是只要想吃就有得吃的。这是我对鱼情有独钟的理由:从某种意义上讲,鱼养育了我,陪我度过了成长过程中的那段艰难岁月。
有水的地方就有鱼。水是一出门就有,鱼也是一出门就有。
鸡鸭肉都有归属,是私人财产;而鱼往往没有,谁逮着了归谁,特别是小溪和河流里的鱼,以及池塘里还没长大的鱼。
阳春三月,春暖花开,流水潺潺,猫了一冬的鱼,开始出来,四处活动,我们跟着忙碌起来。放学回来,扛上渔网,在小溪里,或者池塘边,伸出渔网,随便一捞,网里就多了几条活蹦乱跳的小鱼,有鲫鱼,有鲤鱼,有只知土名而叫不出书名的其他小鱼。个把钟头,捞上二三十网,提在手上的铁桶里,或者拴在腰上的竹篓里就沉甸甸的了,晚饭菜就有了着落。
青椒煎鱼,或者小鱼煮萝卜丝或芥菜根或者荞头,味道最好,汤都是乳白色的,牛奶一样,吃起来或辣或甜或香,鱼刺都舍不得吐。
夜晚,大家仍然为鱼奔波。稻田里的泥鳅,黄鳝都在晚上钻出洞穴,躺在浅水下的泥巴上晒月亮。泥鳅和黄鳝很贪玩,一边晒月亮,一边睡着了,春末夏初,正是捕捉的好时候。我们给晚上的捕捉活动取了一个形象的名字:照泥鳅。
照泥鳅,需要三大工具:煤油灯,泥鳅夹,竹篓。
煤油灯是一个大大的啤酒瓶做的,足可盛下一斤煤油,燃烧三四个钟头。瓶口是一个穿了一个大孔的铁皮盖子,灯芯从孔里伸出来指尖粗细的一小截,其余一大截留在瓶内,浸在煤油里。灯芯是棉花搓的,有60瓦灯泡那么闪亮耀眼,照得水面如同白昼。煤油灯拴在一根长竹竿上,可以照亮身边周围好大一片地盘。
泥鳅夹是用废弃的剪刀加工而成的。把剪刀尖的两端和刀刃用锤子锤钝,用钳子夹成弓状,闭合起来,中间刚好留下一个小孔。看到泥鳅黄鳝,伸手一夹,泥鳅黄鳝就被牢牢地夹住了,身子不住地扭动,再把鱼夹伸进竹篓,手一松,泥鳅黄鳝就落在里面了。泥鳅黄鳝在竹篓里折腾片刻,就安静了下来。
晚上照泥鳅,有一个人出去的,有两个人出去的。更多的时候是两个人结伴出去,好有个陪伴,彼此有个照应。两三个钟头后,回来时已是满满半竹篓泥鳅黄鳝。
照泥鳅,晚上七点就有人开始行动了。但这个时候,效果不见得好,泥鳅黄鳝还没有进入梦乡,容易惊醒逃走。受到惊吓,它们尾巴一甩,身子一拱,就钻进泥巴里去了。八九点钟左右达到高潮,一望无际的田野到处都是星星点点的渔火,如同天上的星星那么繁密。十点钟左右,照泥鳅的陆续回家,有的勤快一点的,可能要到十二点钟左右。再晚点,就天气凉了,鱼儿冻醒了,要钻进泥巴里去了。大家都满载而归,照的泥鳅黄鳝吃不完,就养起来,攒到赶集的日子拿到墟上卖。镇上有很多吃皇粮国饷的人,他们消费能力强,爱吃泥鳅黄鳝。很多农民的油盐酱醋,孩子的学习用品、零花钱、小人书,都是通过照泥鳅挣来的。
从村中横穿过的小溪,上游以水库为源,下游以河流为终。每年梅雨季节,小溪是鱼的天下,又是我们的乐园。
虽然主人在水库与小溪的连接处采取措施,放上一大堆荆棘,以防鱼儿跑到小溪来。但荆棘防大鱼,不防小鱼;能防小水,不能防大水。淅淅沥沥的梅雨一下,就容易涨水。水一大,荆棘就没什么用了。很多调皮的鱼儿,借助水势,跃过荆棘,顺流直下,也有从河流里顺着小溪逆流而上,汇聚在小溪里。鱼儿有大的,也有小的。草鱼、鳙鱼、鲢鱼、鲫鱼、鲤鱼、鳊鱼、鲶鱼,种类繁多,多不胜数。雨停水退,一窝窝的鱼躲在一截截较深的溪槽里,成群结队,清晰可见。
全村男女老少,争先恐后,搬出各种各样的渔网到小溪里捉鱼。小溪边满是捉鱼或看捉鱼的人们。有一种网很能体现聪明智慧,这种网不是用来捕捞的,而是用来阻截的。网成卧状,上面是一个血盆大口,下面是一个细长的网兜,在网腹和网兜之间,有一个拳头大小的洞,方便鱼儿游进去。这种网很有欺骗性,鱼进入网兜,便被困在里面,找不到出来的路了。在小溪下游选一个与网合适且水流湍急的地方,把网固定在小溪里。主人再跑到上游,下到水里,吆喝着往下驱赶。鱼儿惊慌失措,一路下逃,都跑到网里了。提网起,兜里全是活蹦乱跳的鱼。记得最高纪录,我一次网过20多条大草鱼和一群其他小鱼,把网兜都挤破了,弄得把网提起来的力气都不够。父亲闻讯赶来,才把鱼和网移到岸上。
如果是涨大水,水没退。捉鱼的办法同样是有的。小溪奔河流的入口处有一个落差,那里就是捕鱼的好地方。从屋后山坡砍下来数十根细长的竹子,用绳子把竹子扎在一起,做成一个席子形状的竹排。在溪流入河口打几个木桩,把竹排固定在入口处,让溪水落下来的时候经过竹排入河,鱼被激流冲到竹排尖端,在竹排上拼命挣扎。岸上的人伸出一个长长的网兜往竹排上捞鱼。水流越大,冲击越有力,鱼儿越无法挣脱。三五分钟就有收获,有时候是白花花的一群鱼,把竹排挤满,网鱼者手忙脚乱,应接不暇。半天时间,可以装满一箩筐,一天下来,捉上数百斤鱼也是有可能的。
枯水季同样有鱼可捉。为溉溉方便,村人在小溪里隔有很多水坝。水坝储水,鱼儿就在水坝繁衍生息。在上一个水坝处把水堵住,让其分流到田里;在下一个水坝,用桶舀水。水面越来越低,直到全被舀干。大小鱼儿坦露在小溪的泥床上,白花花的一片,跃来跳去。捉完鱼,还可以捉泥鳅。泥鳅躲在泥巴深处。用手把泥巴一块一块地掀过来,便可以看见泥鳅沾在泥巴上,一动不动,双手捧起泥鳅,放进桶里。干一口水坝,连鱼和泥鳅,能捉好几斤。
最有趣的是冬天干塘了。全村有十来口水塘,既灌溉又养殖。水塘是私人承包的。每干一口塘就像过节一样热闹,干塘都选在年关临近的日子。随着抽水机昼夜不停地轰隆隆响起,全村人的心跟着翻腾。大人不时派出小孩刺探情况,看水塘里的水抽到什么程度了,是否可以下水捉鱼了。
干塘捉鱼是有规矩的。要先等主人把水塘里的大鱼,如草鱼、鳙鱼、鲢鱼、鳊鱼捉上岸后,剩下的鱼是野生鱼,就可以捉了。鲤鱼介于大鱼小鱼之间,大的鲤鱼一般归塘主,中小的鲤鱼可以当作野生鱼捉。
水抽得差不多的时候,水塘里一片热闹,白花花的鱼儿你挤我,我挤你,热闹非凡。只要有人带头,第一个下塘,大家就争先恐后地下水了。冬天的水,冷嗖嗖的,冷到骨髓,但手一伸进水里便满手都是收获。这种成就把寒冷暂时驱散了,大家意气风发,双手在水里和竹篓之间伸进伸出,乐此不疲。受到惊吓的鱼儿不时高高跃起,甩出片片水花,溅得大家一身泥水。
水塘主人,早就看开了。捉就捉吧,反正小鱼也没花什么本钱,权当送大家一份新年礼物,有情有义,皆大欢喜。当然,也有小气妇人,呼天抢地,坐在塘埂上,脚后跟在泥土上擦来擦去,一把鼻涕一把泪。这种无理取闹,并没有阻止大家捉鱼,反倒弄得大家心里极不痛快,捉鱼就更加不分青红皂白,将道义全丢倒一边去,原来只限于捉小鱼,被骂了,就大鱼都捉了,让塘主得不偿失。记得有一个池塘女主人被这种形势吓坏,一屁股坐在池塘里,嚎啕大哭,半天都起不来,成为村里笑话。
家人早就准备好了热水和炭火,等待捉鱼英雄凯旋归来。冲一个热水澡,冻僵冻麻木的肌肉才慢慢苏醒过来。洗完澡,母亲已经做好了鲜鱼,喝一口香喷喷的鱼汤,身心寒冷就一哄而散,觉得什么都值了。
做鲜鱼要舍得放油。油放少了,腥味太重,味道不好。那年月,油是贵重之物。经常吃鱼,家庭负担不起。但庄稼人有的是生活智慧,做鲜鱼是要放油,做成腊鱼、火焙鱼,需要的油就少了,味道比鲜鱼还美味。
农村有的是柴火,小鱼可以做成火焙鱼。把小鱼除去内脏,一字儿排开,整齐地码在锅里,用文火焖掉水分,可以存放,想吃就吃。大一点的鱼可以做成腊鱼,做腊鱼得烧柴。做好饭菜后,把锅从灶上端开,在炭火上敷一层糠或者瘪谷,以保证炭火小,延续时间长。把用铁丝或者竹条编成的搭子放在灶上,把鱼放在搭子上熏烤,看准时机再把鱼翻过来,保证烤均。两三天后,把鱼串起来,悬挂在灶上空。十天半月下来,腊鱼做好,散发出阵阵特殊的香气。
火焙鱼或腊鱼省油,也可以不放油。从坛子里挖出半碗黑豆鼓,把鱼放在碗里,把豆鼓放在鱼面上,做饭的时候放在锅里蒸。饭熟了,菜也熟了。端出来就可以食用,如果再放点儿油,味道就更好了,很开胃,经常弄得锅底朝天,大家都还没吃饱。
虽然喜欢吃鱼的习惯一直保留着,也买过,做过,吃过比家乡小鱼贵几十倍甚至上百倍的海鱼,但做不出记忆中那种美味来,都没小时候的鱼那么好吃。即使上酒店吃海鲜,亦是如此,心中难免增添太多遗憾,太多想念。
家乡偶尔有故友亲朋来北京,父母都叫他们给我捎些干鱼或者腊鱼,按记忆中的作法如法炮制,确实感觉不错,那种久违的美味又在唇齿之间弥漫徘徊,饭后让人牙都不想刷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