童年不知变形金刚,童年不知遥控汽车,童年不知海盗船,童年不知奥特曼,童年不知王者荣耀。因为我的童年在乡下度过,那地方偏僻落后,那时候穷得裤子后面的破洞与两瓣屁股一样大。
但童年是我一生中色香味俱全的一段幸福时光。小小的我们已经会变着法儿找乐子了,童趣之多,用一节火车厢都装不完,是现在小孩被高楼深院禁锢的童年所不能比拟的。
捉老鼠就是一件其乐无穷的童年趣事。
捉老鼠没有时间、地点、人物的限制,春夏秋冬,白昼黑夜,室内野外,男女老小,都可以。一个人可以“独乐乐”,一帮人可以“众乐乐”。不过,夏天田野里长满庄稼茅草,老鼠易于躲藏,捉老鼠多在家里。冬天田野上的庄稼收割完了,茅草干枯,空旷敞亮,偷食了一年庄稼瓜果的老鼠长得膘肥体壮,那时候捉老鼠就在田野上。
小老鼠有小老鼠的捉法,大老鼠有大老鼠的捉法。捉老鼠是一场名副其实的人与鼠的智力大比拼。
最兴致盎然,让人乐此不疲的是小老鼠。小老鼠又叫米老鼠。顾名思义,比起田野里那些硕大无朋的硕鼠,米老鼠就像米粒一样,永远长不大。米老鼠胆小,一般都在室内活动,只要能填饱肚子的东西,稻谷、玉米、花生、豆子、饼干、油盐味精,什么都偷吃,还挺浪费,东西稍微大一点,米老鼠吃一半就搁在那儿,另寻其他美味了,留下一排密密麻麻的牙齿印,嚣张地告诉你这东西它吃过了,你别再吃了,否则,染上鼠疫可不关它的事。
最让人咬牙切齿的是米老鼠经常把盛放东西的箱子,柜子咬出一个个大洞来,以便自己进出自由,严重破坏了财产,一点职业道德都没有。而且这个洞往往都在隐蔽处,待人发现,它已经饱食一个冬天了,是可忍,熟不可忍?所以,大家同仇敌忾,必欲除之而后快。
捉米老鼠,最常用的材料是一块平滑木板。一个小酒杯,一个大盖碗,一个黄锅巴,组合起来,就成了一个暗藏玄机的机关。把木板放在房屋中央,把黄锅巴放在木板中央,把小酒杯倒扣,压在锅巴上,让锅巴露出一小截,最后把大盖碗倾斜倒扣在小酒杯上,让小酒杯支起大盖碗,大盖碗边沿压在小酒杯边沿上。大盖碗一边着力,一边悬空,露出来一条缝。米老鼠从缝里钻到大盖碗里偷吃锅巴。一切就绪,人员迅速撤离,躲到一边,屏气凝神,眼睛一眨不眨地观察动静。
四周寂静无人,呼吸的声音,一根针落地的声音,都清晰可闻。三五分钟过后,闻到锅巴扑鼻香味的米老鼠从墙角的老鼠洞里探出头来,环顾四周,确信没有威胁了,便大胆地钻出身子,试探性地跑出几步,又马上跑回洞内,如此往返折腾好几次。这时候一定要耐住性子,沉住气来,以静制动。稍有动静,米老鼠受到惊吓,就箭一般地钻回洞内,要好大一会,心神平静下来了,才重新跑出来试探虚实。确信没人后,米老鼠大胆活动开了,它神箭手一般快速准确地跑进大盖碗里躲起来,享受起锅巴的美味来。
美味的锅巴让米老鼠变得贪婪,吃饱了,还要兜着走。于是米老鼠开始拖动被小酒杯压住的锅巴,就在这时候,不幸发生了,大盖碗滑落下来,米老鼠猝不及防,被罩在里面,急得吱吱吱吱地叫唤起来。
看米老鼠中计,心一下子被兴奋涨满了,我们快步跑出来,把手压在大盖碗上,推动大盖碗在木板上来回移动。里面的米老鼠被弄得晕头转向,首尾无法相顾,长长的尾巴从大盖碗边沿露了出来。我们用手捏住米老鼠尾巴,掀开大盖碗,往上一提,米老鼠就被倒提了起来,悬在空中,惊惶失措,张牙舞爪,乱蹬乱咬。但因为身子悬空,没有着力点,米老鼠的挣扎徒劳无功。对待被俘虏的米老鼠,我们很残忍,或用力往地上一掼,或抡圆胳膊往墙上一摔;或用绳子绑住其尾,拴在树上,浇上煤油,擦亮火柴,活活烧死(烧米老鼠,如果不将其用绳子绑住,让它跑进柴草堆中,容易引起火灾);或把米老鼠放在地上,一只手捉住米老鼠尾巴,一只脚抬起来,对准米老鼠,用力踩下去,踩得它内脏脑浆鲜血涂地。
最残酷的一种死刑是找来一粒硕大的黄豆,从米老鼠屁眼里塞进去,再用针线把米老鼠屁眼缝起来,然后将米老鼠放了。这样不仅可以达到让米老鼠一命鸣呼的结果,而且可以弄死更多的米老鼠。由于拉不出屎来,撑得受不了了,米老鼠就疯了,在老鼠窝里疯狗一样,不管爹娘,还是兄弟姐妹,碰见谁咬谁,结果全家都死光光,消灭起老鼠来事半功倍。
在家里捉大老鼠有两种方法:用老鼠夹子或者毒药。
毒药一般用农药拌谷粒,洒在隐蔽处。农药气味大,只要死了一个老鼠,其他老鼠就不会上当了。另一种毒药是掏钱买的,无气无味,无声无臭,老鼠容易上当,前仆后继,死都没弄明白是怎么回事。这种毒药可能就是令人闻风丧胆的“鼠毒强。”毒老鼠的方法很少有人用,除非老鼠太猖獗,弄得民不聊生了,需要大面积大批量地围剿。
原因主要有三:首先是做诱饵的稻谷太珍稀,人都吃了上顿没下顿,哪还能浪费在老鼠身上?其次是毒死老鼠的同时,容易毒死鸡鸭。毒死的鸡鸭不能吃,很可惜,如果是毒死了邻居的鸡鸭还要赔,不赔就会轻则骂上门来,重则打上门来;第三是毒死的老鼠不能吃。那年月,老鼠肉是难得的美味佳肴。鸡鸭鱼肉太奢侈了,想吃老鼠网就容易,只要你够勤快。
夹老鼠一般是在夜里进行。老鼠夹子是买的,小一点的一块五,大一点的两块。老鼠夹子买回来,小孩是不能随便乱动的,因为不安全,容易夹伤手指头。使用老鼠夹子是大人的专利。老鼠夹子是一个巧妙机关,由一块木板,一根弹簧,两片可以闭合无缝的锯齿组成。掰开锯齿,呈V形固定,像一个血盆大口,在锯齿之间放一片锅巴、薯条或者饼干,老鼠偷吃时触动弹簧,夹子就啪的一声闭合了,鼠腿就被锯齿牢牢地夹住了。
老鼠夹子要放在偏僻处。老鼠智商高,生性多疑,放的地方太敞亮宽阔,老鼠不会上当。夹老鼠的晚上,一家人兴奋得睡不着。大家和衣卧在床上,凝神谛听。先是传来悉悉索索的声音,老鼠出洞了,我们开始兴奋和激动起来。几分钟功夫,只听到啪的一声,老鼠的呻吟随之响起。大人小孩一跃而起,点亮一盏煤油灯,循着老鼠的叫声一路撵去,昏暗的灯光下,看见老鼠拖着夹子拼命奔逃,往往在老鼠洞口被卡住了——老鼠夹子比洞口大,老鼠进洞了,夹子横在洞口。拉住夹子往后拖,老鼠露出后半截身子来。硕大的老鼠被夹子夹得紧紧的,大腿处皮开肉绽,鲜血淋漓。被从洞口全部拖出来的老鼠向着我们,呲牙裂嘴,不知是痛,还是在示威,壮声势,心虚地对抗。
父亲和哥哥扬起手中棍棒,劈头盖脑一阵猛打。老鼠纵有上天入地,飞檐走壁的本领,此刻也是被废了武功,无法施展,只有挨打和呻吟的份儿。母亲披衣下床,连夜把胜利果实扒了皮,剖肚开肠,去掉内脏,用稻草熏了,做成腊鼠肉,作为数天后的一道下饭菜。母亲动作麻利,我们在一旁观看,口水都流了出来。
到了冬天,稻子收割了,田野空旷了。经过秋阳照耀,稻田里泥巴已经干硬了,裂开一道道口子。人走在上面,软软的,浅浅的脚印清晰可见,但不用担心陷进去。田埂上到处都是老鼠洞,又大又深。个别胆大包天的老鼠在离我们几十米远的地方觅食,在田地里飞快地来回穿梭,老鼠们不时地停下来,挑衅地警惕地望着我们。偷吃了一年庄稼瓜果的老鼠,胖嘟嘟的,圆滚滚的,全身都是诱人的肌肉。
到田野上捉老鼠的队伍很壮观,两三个成年人带头,后面跟着一大帮孩子。大人是总指挥,小孩做帮手。捉老鼠前,大人认真地比较一下老鼠洞,因为洞大老鼠就大。大人在洞前一站,小孩便一哄而散,在田地里捡拾散落的稻草。收集起来,够多了,就屁颠屁颠地抱到大人身边。稻草码得差不多了,大人开始行动。大人先是掏出一支烟,叨在嘴里,然后掏出一盒火柴,擦燃了,点上烟,再抓起一把稻草,点燃了,放在洞口,烟便袅袅地升起来。见火生起来,马上有一两个小孩,跑过来,抓起蒲扇往洞内扇烟。没多久,鼠洞的另一端也在冒烟了。另一个大人带着另几个孩子跑过去,扬起早就准备好的棍棒、锄头、石头,严阵以待。半个钟头左右,洞内的老鼠开始撑不住了,想着法儿逃跑。老鼠逃跑,一般是从生火的另一端洞口出来。由于被熏久了,老鼠晕头转向,视线模糊,跑出洞口,要好长一段时间才能适应外面的光线。就在老鼠呆在洞口想适应一下光线的时候,我们抓住机会,十八般武器同时出手,雨点一样落在老鼠身上。其实,只要有一两件落在老鼠身上,老鼠就非死即伤,失去抵抗力了。有些老鼠聪明,不管看得见看不见,箭一样从洞口冲出来,只顾末路狂奔,待我们反应过来,它已经跑出很远了。可由于看不清情况,高一脚,低一脚,就像一辆破车,行进在破马路上,最后还是被我们迎头赶上,同样逃不过被收拾的命运。一个老鼠洞往往不止一只老鼠,而是一大窝,有大有小。被烟一熏,溜出来后,就被满门抄斩了。收工时,大人论功行赏,各人分得三五只大老鼠,用稻草串起来,拎回去,皆大欢喜。
用来做菜的老鼠是有重量限制的,不到半斤以上的老鼠是没人吃的。半斤以下,只要命不要肉体。半斤以上,才值得拎回去,让母亲做成菜肴。半斤以下的老鼠固然可恶,但还算不上恶贯满盈,判个死刑,姑且留个全尸算了。半斤以上的老鼠已经十恶不赦了,非要剥其皮,啖其肉不可。有时候,有些老鼠一两斤重,像一只野兔子了,真是把人高兴坏了。大老鼠一般都被“头领”分走。吃老鼠一般不吃新鲜的。在潜意识里,新鲜老鼠不干净,吃了容易生病。拔了老鼠毛,剥了老鼠皮,除去内脏,砍掉恶心的老鼠头,在老鼠身上钻一个洞,从洞口穿一根绳子,打个结,把老鼠倒挂起来,放在灶上熏。十天半月之后,就成了腊鼠肉,喷香喷香的。把鼠肉切碎,放上蒜瓣、豆鼓、生姜,装在碗里,做饭的时候,放在锅里蒸,饭熟了,鼠肉也熟了,又咸又辣,特别下饭。吃了鼠肉,好些天,肉香残留嘴角,经久不散。
唯一遗憾的是,那时候做的米饭是限量的,菜好了,胃口也大了,一家人都没吃饱。也许正是因为吃不饱,味道才如此让人着迷,留恋,至今还想着那顿味道不错的老鼠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