尽管过了而立之年仍被亿万富豪榨取剩余价值,但在商海弄潮,我要比他早——早在七岁的时候,我就自己做老板了,那是上世纪八十年代初,卖的是冰棒。
那时候,在农村,冰棒还是稀罕之物。夏天,村里谁上趟城,返回必定逢人就炫耀吃冰棒了。说者咂咂嘴,伸出上吊鬼一样长的舌头,很响亮地绕嘴巴周围,卷上一圈,似乎意犹未尽,味道仍在。听者早就涎水流淌,通体透凉,身上的汗都没有了——尽管上城者可能没有吃过冰棒这回事儿,而只是一个美丽的谎言,做了一个梦,但男女老小宁信其有,不信其无,把羡慕和尊敬大方地给予上城者,让他阳光灿烂地风光一天。
1981年夏季来临的时候,镇供销社购回来一台棺材一样笨重的东西,全镇奔走相告:那是一台制造冰棒的机器,有了它,以后不用上城就可以吃到冰棒了。
供销社批发兼零售冰棒,生意出奇地好。上午和下午,都是批发,只有在中午休息的个把钟头,才零售。售货员是两个大妈,长得不咋的,脾气倒是凶得很,无论是对批发还是零售的顾客都一视同仁地扳着一张冰棒一样冰冷的面孔,尤其是对零售顾客,喜欢横过来那双白多黑少的眼睛,砸过来一句冷冰冰的话:没货了——而买者分明看到冰棒就躺在那台机器里。
正是镇供销社不零售,批发冰棒到处零售就成了一桩好生意。卖冰棒者不多,以小孩妇女为主力军,小部分是上了年纪,生活无依无靠的老人。青年男女不屑卖冰棒,心里虽然很羡慕别人卖冰棒赚的那点小钱,可以买几包劣质烟,喝几回低档酒,甚至缝制一件新衣服,但当时重农轻商,年轻力壮者去卖冰棒,丢人现眼,是人生一大污点,让人笑话,面子上挂不住,找对象都难。我有个表哥卖过冰棒,就是因为这个原因,那几年相亲屡战屡败,对方一听他卖过冰棒,就扭头跑了。最后娶了一个耳背的,说话还吐词不清楚,很难听懂。这样一个老婆,都还嫌弃他,动不动就骂他“冰棒佬”,闹着要离婚。
但我不怕,哥哥也不怕。因为当时我七岁,哥哥九岁。我们意识不到那些利害关系,只知道卖冰棒实惠,不仅能赚钱,还有冰棒吃,何乐而不为呢?这是对我们的致命诱惑,挡都挡不住,就像美色之于色中饿鬼。
冰棒只有简单的两种:一种是白糖冰棒,一种是绿豆冰棒。前者批发一分钱一支,零售二分钱;后者批发两分钱一支,零售四分钱。一来二去,与负责冰棒批发零售的大妈混熟了,被允许到生产厂房参观。冰棒原来很简单:从供销社院内那口深井提上水来,倒进机器模具里,加上糖精,就是白糖冰棒了。加上糖精和熬过的绿豆,就是绿豆冰棒了。幸亏当时我们都是喝井水,不喝开水,没有人提出异议。不过那口老井,有时候会掉进老鼠。老鼠淹死后,肚皮白花花地浮在水面上。但冰棒生产照样进行,冰棒生意照样红火。冰棒从机器里取出来以后,用红白两色包装纸一包,就摆在冰棒机器里,可以卖了。白纸包的是白糖冰棒,红纸包的是绿豆冰棒,一个品牌名字都没有。
批发来冰棒,用一床破棉絮把冰棒包裹起来,越严实越好,放进一个大的硬皮纸箱里,纸箱是花两毛钱从供销社买的。哥哥把纸箱扛在肩上,我跟在后面,扯开喉咙,兴高采烈地逢人就喊:卖冰棒,卖冰棒,白糖两分,绿豆四分。每到一个村口,喊声吸引过来很多小孩,三五个有钱的,要了一根冰棒,一边舔一边跑开了。剩下一大群没钱的,把脏兮兮的指头伸进嘴里,吮吸有声——好像指头就是那根冰棒,跟在我们后面奔走,他们要跟着走出来好长一段路,直到我们出了那个村庄,消失在他们视野中。看着我们走远,有人哭出声来,一人哭,众人哭,刹那间,村里一片此起彼伏的哭声。
所以,我们到来,是最受小孩欢迎的,又最让家长厌恶的。记得有一次,我和哥哥到了一个陌生村庄,被一群大我们一点的孩子围着,他们抢了我们的冰棒,很多大人远远地看着,就是见死不救,还幸灾乐祸。
那个村庄是我们镇最穷的,解放以前出过很多土匪,在当地名声很臭,经历那次被抢,我和哥以后就再没去过。
一些卖冰棒的,今年挣了钱,明年就换一个专门卖冰棒的箱子,泡木做的,有一根长背带,箱子上有一个圆孔,拳头大小,孔上是一个圆盖,揭开盖,放冰棒和取冰棒十分方便,把冰棒放进箱里,经久不化。那种冰棒箱让人羡慕,一个要五块钱,我和哥一直谋划着攒钱买一个,但父母没有批准——父母更支持我们读书,卖冰棒只是暑假的短期行为,一个冰棒箱要一个人一个学期的学费了。
批发冰棒的本钱要两块左右,这是一笔大钱。我们先向父母借,许诺赚了钱再还。父母不给——有时候也可能拿不出来,再想其他办法,要么向小伙伴东拼西凑,许诺他们买冰棒享受批发价;要么捡破铜烂铁到废品站换钱。向父母借钱不容易,要立军令状,在五到十天内还清。捡破铜烂铁,辛苦十来天就可以凑够数了,而且不要还。卖冰棒也是做生意,做生意就有风险。有时候,冰棒卖不出,融了,化了,成了一包糖水,是要亏本的。如果赔光了,没办法还父母钱,屁股是要挨巴掌的。
夏天到了,知了叫了,日子长了,天气热了,我们蠢蠢欲动了。暑假是卖冰棒的黄金季。我和哥扛着冰棒箱,走街串院,脚步匆匆,高声叫卖。如果天气闷热,脚步勤快,一天可以卖两箱,上午一箱,下午一箱。一天下来,可以挣一块多钱,一个暑假可以挣五六十块钱。这相当于一个劳动力一年所得了。我们的学费,买钢笔练习本的钱都不用愁了,为父母卸下了一个大包袱。甚至也可以买几本喜欢的小人书看看,父母难得地大度起来,对这类平时被他们禁止的事情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夕阳西下,卖完冰棒回到家里,第一件事就是算账。把一方便袋的钱倒在堂屋的地上,盘腿而坐,先给钱分类,五毛的放一起,两毛的放一起,一毛的放一起,五分的放一起,两分的放一起,一分的放一起,然后点数,我点小的,一分的,两分的;哥哥点大的,五分钱以上的都由他来点。点完一遍不放心,再换过来,我点大的,哥点小的,再数一遍,直到精确无误。再用总数减去本钱,就是当天的利润。
点账的时候,一家人围在我们身边,让人很有成就感。点完账,留出第二天的本钱,把剩下的钱存在父母那里,给我们保管起来。当然,有时候,我和哥晚上算账前,扣下极少的一部分中饱私囊,算是当天的劳动报酬。私家钱的分配,通常是哥七我三,虽然心里有意见,但多劳多得,少劳少得,哥哥出力多,拿大头理所当然,能够一天分得一毛钱,我已经很满足了。
有两种时候生意最好。一种是晚上有村庄放露天电影。放电影的日子,冰棒很难拿到货,要早早过去排队。只要能拿到货,晚上可就发财了。哥哥很有生意头脑,放电影之初,哥哥不卖。为啥?因为很多人都在叫卖,冰棒便宜。一旦电影放到一半,观众口渴了,其他人的冰棒卖完了,哥哥就叫我扯开喉咙,叫卖冰棒。这时候已经只此一家,别无分店,奇货可居了。每枝冰棒可以往上提价两分钱。虽然买者很有意见,但实在闷热难耐,口渴难挡,犹豫徘徊很久,忍耐很久,最后不得不老老实实地掏出钱来,按我们的要价付钱。这样一个晚上,可以挣平时两天那么多钱,看完电影回来,高兴得整晚睡不着觉。另一种是农忙双抢时候,头上是炎炎烈日,酷热难挡。田野里农民为抢收庄稼挥汗如雨,饥渴难耐。背着冰棒箱,只要往田埂上一站,一声吆喝,有钱的没钱的,连滚带爬,挤上田埂来,把冰棒抢购一空。
生意之道,在人无我有,人有我优,人优我新。卖冰棒要避开别人走过的老路。如果有其他卖冰棒者刚走过,生意肯定就不好,因为有购买意向的都买了。所以,我和哥尽量走远点,到偏僻的村庄去,以求更好的销路。
如果碰上天气转凉转雨,风险就来了,冰棒没人要,亏损在所难免。只得便宜卖,甚至低于批发价,或者自己吃。也许你会说,你可以看天气预报呀。对不起,那时候,没有手机,没有电视,没有电脑,上哪儿看或者查天气预报呢?
一切都凭生活经验判断,一切都听天由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