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书的嗜好从小就有。
屋后十米就是村中心小学。每天清早,小孩背着书包,三三两两从四面八方汇集过来。进得教室,放下书包,还没坐稳,就扯开喉咙,高声大气地背诵“鹅,鹅,鹅,曲项向天歌。白毛浮绿水,红掌拨青波”。
我生下来就听到朗朗书声,对读书有一种与生俱来的喜好。
我读书是从图文并茂的小人书开始的。小人书又称连环画,是上世纪八十年代流行的读本,老少咸宜。每个小孩都藏有几本——那是我们攀比和炫耀的资本。在进校门之前,哥姐常把小人书带回来给我翻翻。进得校门,他们就开始防着我看小人书了,因为小人书在大人眼里,是左道旁门,看小人书是不务正务。
哥姐放学回来,要做作业,为防我吵闹,就从口袋里摸出一本小人书,放在我手里。我如获至宝,搬来一条两巴掌大的蛤蟆凳,坐在旁边,兴致勃勃地翻看。那时候虽然还不识字,但那些形神兼备的图画把意思准确地传达了出来,让我沉浸在故事和想象的广阔空间里,手舞足蹈,幼稚的想法与天边晚霞齐飞。
顾名思义,小人书,是给小孩读的书,市场定位很明确。但在我记忆中,很多上了年纪的人也喜欢看小人书。
小人书受到众星捧月的爱戴,是因为小人书有两个鲜明特点:一是图文并茂,形神俱备;二是体积小,便于携带。
由于图文并茂,形神俱备,所以,要求阅读者的文化层次并不高。农村读书不多的人,甚至很多文盲和来不及上学的小孩,看着小人书上的图画,就能揣摸出故事的大概意思来,很像现在小学语文课本上的看图作文。
一页巴掌大的纸,上面十分之九是栩栩如生的图画,只有下面十分之一是通俗易懂的文字描述。图画和文字意思交相辉映,互为注释,只要任读其一,意思就了然于胸,一段故事的来龙去脉跃然纸上。读过的小人书,印象特别深刻,可以用“铭刻一生,过目不忘”来形容。
小人书只有巴掌大,随便藏在身上什么地方,都不会被轻易发现。那时候,从家长到老师,都把小人书视为洪水猛兽,给小人书定的罪名是“分散我们的注意力,影响我们的前途”,所以不让看,要没收的。
在他们眼里,只有语文、数学、英语之类的教科书才是正道——只有成绩好了,才能考上大学,跳出农门,完成我们从野鸡到凤凰的蜕变——这是他们眼里读书的唯一作用——小人书显然不能承担这种重任。但小人书的魅力是挡不住的诱惑,在孩子当中朝气蓬勃,星火燎原。于是在课堂上,在家长与子女之间,衍生了很多围绕小人书上演的警察与小偷的故事。
课堂上,打开教科书,把它竖起来,立在桌面上,便成了一道“偷阅”小人书的天然屏障。从口袋里掏出小人书,翻开来,躲过老师的视线,动作麻利地把小人书放在竖起来的教科书之间,翻阅起小人书来,神不知鬼不觉。
当然,也有被老师发现的时候。由于小人书的故事太精彩,而小时候的我们还没学会掩饰自己的感情。精彩之处,兴奋之情写在脸上,暴露无遗。老师心明如镜:他讲课的内容还不足以到达让人兴高采烈,神采飞扬的地步。一兴奋,警惕心就下降了,老师来到身边都浑然不觉,极易被逮个正着。
道高一尺,魔高一丈。老师大多时候是扑空的,因为全班同学都串通一气,互相掩护,有人给你站岗放哨,一人看小人书,全班人都给他提防老师。老师一往讲台下走,咳嗽声就此起彼伏。旁边的同学,也可能在桌下狠狠地踢你一脚,让你从小人书扣人心弦的故事情节中幡然醒悟。抬头看到老师过来,虽然眼神惊慌,但动作并不迟钝,迅雷不及掩耳地撤下小人书,往前后左右的小伙伴手里一塞,得书者如得了一个烫手山芋,再往其他伙伴手里一塞,片刻之间,小人书已经被传得无影无踪,等老师来到身边,小人书早就转移了。老师叫始作俑者站起来,搜遍全身,都无济于事,只得愤怒地环视教室,恨不得把大家生吃掉,却又无可奈何。
既保护了小人书,又捉弄了老师,总算报了平时挨批受骂累积起来的怨气,大家都心里偷着乐。
家长智商要比老师低,容易对付一些。家长只搜书包和口袋,而且时间是固定的,都在放学回家的时候,先是搜身,后是翻看书包。如果被查出有小人书,那就惨了,轻则没收小人书,确定是自家小孩买的,而不是借的,就撕了或者烧了;确定是借别人的,就叫借出者前来认领。
父母很容易因小人书对孩子进行体罚,轻则痛骂,重则打屁股。打屁股,大人是下了七分力的。几巴掌下来,足以把屁股打得又红又肿,疼痛难忍,但不伤身体。
对付家长,我们有两招。其一是全村孩子串通一气,像值日那样,轮到谁,他就要晚二三十分钟到家,在村口磨磨蹭蹭,等其他人被家长搜完身,前来接应,各自取走各自的小人书。另一招就是如果只有一两本小人书,就把小人书往裤带里一塞——家长只搜口袋和书包,不会想到我们把小人书藏到裤腰上。裤带是用破布条衔接而成的,平时系不稳,塞进两本小人书,裤子就稳当了。
小人书物美价廉,一本只要一毛到两毛钱,薄的便宜,厚的贵。对现在的孩子,几毛钱根本不算什么,但对我们来说,一本小人书,可真不便宜——我们可是一分钱都没有。交完学费,父母不会随便给我们零花钱,他们在生产队出工,辛苦忙碌一天才挣几分钱,柴米油盐都不够。即使有,也不会给我们买小人书。由于花钱买小人书,让父母知道了,我和哥哥挨了不少打。买小人书的钱,只有靠自己自力更生。
镇上有一个废品收购站,碎玻璃,废纸,废铁都可以换到钱。玻璃和废纸两分钱一斤,废铁五分钱一斤。屋前屋后的垃圾堆里很容易找到这些废品,只要你不嫌脏,也不怕累。放学后,我们很大一部分时间是花在废品的寻找上。一天捡一斤两斤,几天就可以换回一本小人书。废品站的废纸里也有很多小人书。慢慢地和废品收购站的老头关系好了,一斤玻璃可以换一本破旧小人书,一斤废铁可以换两三本,甚至更多。
还有一个办法就是用小人书来生钱,用小人书来换小人书。哥哥的藏书在全村同龄人中最多,有一百多本,是一个全村小孩都羡慕的小人书富翁。因为小人书太多,太惹眼,被爸爸“焚书坑儒”过好几次。但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没多久,哥哥的小人书又填满了小木箱。
全村小孩都慕名前来找哥哥借小人书。哥哥喜欢借小人书给别人,但有条件,其一是如果被没收了,要照价赔偿;其二是最好能拿一本哥哥没看过的小人书来交换阅读。
哥哥在青少年时候与父亲关系很僵,基本上处于剑拔弩张,磨拳擦掌的敌对状态,很大一部分原因就是小人书惹的祸。哥哥的小人书越多,父亲越生气,成了一个解不开的疙瘩。在父亲看来,小人书占用了哥哥很多时间和精力,弄得成绩不好,影响前途;同时也把其他兄弟姐妹带坏了。
镇上赶集的日子,是小人书生小人书的最好机会。哥哥把我和其他小伙伴叫上,避开父母,带上全部小人书,逃学来到熙熙攘攘的镇上,选一块空地,在地上铺上报纸,把上百本小人书一溜儿排开,形成一个地摊。哥哥是风光八面的摊主,我们是帮忙的“店小二”。很多小朋友马上被吸引过来,争相租阅小人书。
租阅小人书,一般是一分钱一本,特别精彩的,是两分钱一本。借阅者就在地摊旁边找个地方蹲下来阅读,不能走远。我和其他小朋友负责看住借书的小朋友,别让他把小人书拿走了。
地摊周围或蹲或席地而坐,满是租书看的小朋友,一个个聚精会神,如饥似渴。一个上午,有时能挣一块多钱,可以买十来本小人书,堪称收获满满。
有些小朋友没钱,但又想看,只好彼此换着看,或者干脆交换小人书,互通有无。他们赶集都是有备而来,怀里揣着几本自己看过的小人书,来到小人书摊,向摊主讨价还价。如果他的小人书是摊主没有或者没看过的,事情就好办了。他的小人书借给摊主阅读,再从小人书摊上挑一本自己喜欢的小人书阅读。散集前,如果摊主同意,还可以用自己的小人书和摊主换上一本价钱相当,新旧程度相当,自己又没看过的小人书,双方都心满意足。
直到高中以前的课外阅读,我大多是通过小人书来完成的。小人书虽然不像大鱼大肉那样营养丰富,但萝卜白菜,各有所长。通过这些方式,我还是读过很多书的,如《平原枪声》、《铁道游击队》、《武工队》、《夜幕下的哈尔滨》、《隋唐英雄传》、《野火春风斗古城》、《诸子百家成语故事》等,摄取了很多历史知识和生活智慧,培养了基本的是非好恶和爱恨情仇的价值取向。说来惭愧,我一个中文科班出身的,又是一个文学爱好者,四大名著是必读之书,但我一本都没读过。对他们的了解,都是通过小人书来完成的。
现在小孩读本流行声色画俱全的动画片,比我们那时候进步了不少,但我不喜欢,甚至有一种忧虑。因为他们喜爱的动画片,以日本和美国的居多,与中国传统文化的价值取向有较大距离。我不知道那些动画片,例如火影忍者、鬼灭之刃、怪物史莱克,除了教孩子毁灭或者打打杀杀外,还能带来什么呢?
想起小人书,我心中就升起一种温馨的怀念,那个时代经历的,与小人书相关的点点滴滴,就历历在目,让人眼眶潮湿,心生暖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