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曾高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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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008/0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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武侠梦

小时候长得很瘦弱,经常挨揍。

揍我的不是父母,要么是牛高马大的哥哥,要么是童年小伙伴,要么是同班同年级比我高、比我壮实的同学。

挨揍的原因很简单:我成绩好,在学校老师喜欢;我乖巧听话,在家父母喜欢;我嘴巴甜,碰到长辈就要亲热打招呼,全村人喜欢。一句话,那时候,我是“别人家的孩子”,街坊邻里教育小孩,都以我为榜样。

老师、家长、村民们喜欢,并没使我获得相应好处,反而让我成为伙伴和同学的眼中钉,肉中刺。好像没有我,父母就没有了参照,就天下太平,他们不会挨打受骂了。

所以,孩子们串通起来,沆瀣一气,千方百计地欺负我。我经常被莫名其妙地揍得鼻青脸肿。我对他们恨得咬牙切齿,但又无可奈何。

我经常幻想自己有粗壮的胳膊和大腿,有钵样大的拳头,能拳打南山猛虎,有树桩一样粗的腿,能脚踢北海蛟龙,能够自卫自保,也保护那些像我一样备受欺负的弱者。

那时候流行一种膨大剂,俗称九二零,农民用它来帮助作物疯狂生长,一个小桔子在它作用下变得橙子一样大。经常在挨揍之后,我从屋角把九二零翻出来,拧开瓶盖,闻了又闻,想喝上一口,让自己在片刻间变成一个顶天立地的巨人。九二零的气味很难闻,刺鼻反胃。在关键时刻,我还是变得理智了:父母告诫过我们,九二零是农药,有毒。对死亡的恐惧,让我在仰起脖子,想一饮而尽的那一刻踩了急刹车。

指点迷津的机会还是来了。有一天村里放露天电影《少林寺》。我一边看,一边热血沸腾,手舞足蹈:我终于找到了自卫自保的办法,我要像觉远那样,习得一身武功,拳一出,脚一踢,欺负我的人就被打趴下,跪在地上求饶了;最不济也要学好轻功,打不过,就逃,逃之夭夭,避开被揍得鼻青脸肿的灾难。

看完电影,回到家里,躺在床上,我做了一个梦,梦见自己功夫了得,报仇雪恨了,把经常欺负我的那几个人打怕了,还行走江湖,到处锄强扶弱,英雄救美,被江湖人士尊为“曾大侠”。

第二天,天刚蒙蒙亮,我一跃而起,开始了习武行动。照电影中那样,先练基本功,站马桩。第一次,我半蹲着,咬牙坚持了半个钟头,纹丝不动。时间一到,意志立马溃散,像一根被雷电拦腰击断的木桩,咚的一声,坐在地上,半天爬不起来。但我吃得苦中苦,并没有放弃,两三周下来,脚重如铅,膝盖又酸又疼,走起路来一腐一拐的。

一个月之后,我站马桩居然像模像样,身子下蹲,站上个把钟头都屹立不倒,这让我喜出望外。放学后,我把伙伴叫到一起,比赛站马桩。结果,他们都成了手下败将。当时武侠在我们中大行其道,他们真以为我拜师学艺,得了神龙见首不见尾的高人指点,成了少林俗家弟子,逐渐减少了找我的麻烦。

站马桩这一关过了后,我开始练臂力和拳击。

家里有一辆黄板车。农忙的时候,父母用黄板车把稻谷拉回来;赶集的时候,父母用黄板车拉一车蔬菜到镇上卖。黄板车可以拆卸,车架就放在屋外,靠墙立着;两个靠一根横轴串连在一起的车轮就放在我的住房里。轴是铁的,手腕粗细,车轮除了橡胶,还有铁圈,像极了电视里举重运动员锻炼用的那个杠铃。一有空,我就抓住车轴中间,喝一声“起”,把轮胎缓缓地举过头顶。

黄板车轮有三四十斤重,起初要两只手才能勉强举起,一个月之后,我力气大增,一只手抓住车轴中间,就能把车轮举过头顶了。

力气大增之后,和班上男生扳手腕,居然罕缝对手了,一些高年级的同学慕名前来挑战,也败下阵来。我突然跻身于大力士行列,让人刮目相看。相当长一段时间内,没人再敢欺负我了。

练拳击要复杂一些,先是把树作为击打对象,紧握拳头,对准树,一阵连续猛打。我的目标是像觉远那样,打得树皮掉光,树枝凹进去了,少林功夫就练到火候了。

屋后面有一排枣树,树皮又干又硬又龟裂。一周下来,树皮没打下来,手背皮却被打裂了,皮开肉绽,还化了脓,疼痛难忍,不得不暂时放弃。

妈妈知道后,怜爱地数落了我一顿。晚上,从地里回来,在煤油灯下,妈妈用破布给我缝了一个沙袋。我从河边背回三书包细沙,把沙袋填满,在父亲帮助下,用麻绳把沙袋悬吊在屋梁之下,高度正够自己击打。之后,每天睡觉前的最后一件事,每天起床后的第一件事,就是挥拳而上,打上几十下沙袋。

功夫不负有心人,三五个月之后,居然把手上弄出来一层厚厚的老茧,胳膊上出现了一坨坨肌肉。大学时,有女生看到我手臂上的肌肉,颇有深意地说:没想到你一个文弱书生,倒有一身强健肌肉——她可能不知道,我差一点成了“曾大侠”。

随着练武效果立竿见影,我习武兴趣更浓,甚至到了废寝忘食的地步。我想辍学,去河南蒿山少林寺或者湖北武当山拜师学艺。这个主意弄得我寝食难安,憔悴不堪。对父母讲,自然免不了一顿挨骂,被斥为不务正业。

我从镇上废品收购站弄来很多武侠小说,天天沉浸在剑胆琴心,千年奇遇,快意恩仇之中,难以自拔。金庸,古龙,梁羽生,温瑞安……,这些以写武侠功名成就的作家都成了我崇拜的英雄。自己也在一边学武,一边酝酿写作长篇武侠小说。

当然,我最爱的还是武打电影,只要听说哪个村庄放武打片,无论多远,都要赶过去一睹为快,默记些武功招式和武学精神。后来,我竟然弄到了几本破旧的《武林》杂志,上面有图文说明,一招一式,赫然醒目,这让我如获至宝。我开始依葫芦画瓢地比划那些招式,甚至学会了梅花拳,舞起来,虎虎生威,呼呼生风,像模像样,让伙伴和同学羡慕不已。可由于一直没有攒够路费,瞒着父母辍学上少林武当学艺的梦想被无限期地搁置下来。

由于身手开始矫健起来,体魄开始强壮起来,我在打架斗殴中脱颖而出,成为村里的孩子王。小伙伴整天跟在屁股后面,前呼后拥,让我意气风发,好不惬意风光。

然而,好景不长,后来发生的一件事,彻底夭折了我的武侠梦。

家里修了一栋猪舍。竣工之后,在猪们乔迁新居之前,那里成了我们的乐园。有一天,被我夺走孩子王的石头很气愤,对着大伙说,谁能站在窗台上跳过去,抓住横在屋梁中间的那根柱子,谁就是新的孩子王。这个提议让伙伴们很兴奋,都想试一试,大家都同意了石头的建议。

石头第一个上,他成功了,双手稳稳地抓住横梁,身子吊在横梁下方前后晃荡。其他人陆续上场,但都失败了。

我是最后一个上,心里也有点儿怵——那时候,我还没有开始练轻功,好像练轻功要难度大一些,不知从何下手。我爬上窗台,蹩足一口气,使劲向上一跃,双手在空中一抓。遗憾的是,我左手抓住了屋梁,右手悬空,身体重重地掉了下来。在身体触地那一刻,我右手下意识地往地上一撑,只听见咔嚓一声,一阵尖锐的疼痛从手腕迅速袭遍全身——我的右手腕关节脱臼了,几分钟不到,就肿得像一个北方的馒头。伙伴们一看事情闹大了,怕受牵连,被家长责骂,就争先恐后地跑了,留下我一个人。

男人流血不流泪,我努力克制,不让自己哭出声来。

我把受伤的事隐瞒了下来,没有告诉父母。晚上吃饭,我不敢伸出右手,左手使筷,半天也夹不起一口饭菜。父母问我怎么啦。我不敢吱声。父亲突然一把抓过我的右手,放在眼前一看,那儿又红又肿,骨头都凸出来了。母亲吓得当场晕了过去。父亲狠狠地给了我一巴掌,然后拉着我,到了村里专治跌打损伤的神汉舅舅家。神汉舅舅看了看,喝了一口米酒,往我手腕处一喷,然后一只手抓住我的右胳膊,一只手抓住我的右手腕,用力一拉,只听得咔嚓一声,骨头归位了。神汉舅舅给我敷上草药,用木块帮我把胳膊固定,吊在脖子上。其时正值期末考试,那次考试我都没能参加,连期末成绩都没有。

但问题并没有就此结束,更大的灾难还在后面。由于神汉舅舅技术不过关,半个月后拆掉木块一看,我的右手右腕处居然是凸的——当然没有初受伤时的那么肿大,原来是关节并没有彻底复位。这让家人很伤脑筋,父母威胁说,以后可能要残疾了,长大后媳妇都娶不上。我听了很后怕,也很后悔——想不到练武居然要毁了我一生。

总不能让我成为残疾,母亲到处打听,找到了我们当地著名神医,专治跌打损伤的百岁门的嫡传孙女。女医生帮我看了看,说没办法治了。母亲急了,拉住她的手苦苦哀求,并许诺治好后,等我长大,让我到她家做上门女婿。这个诺言让女医生很受用,因为她有三个女儿,她已经被计划生育了,想儿子都快想疯了。女医生同意了给我手术,她找来八个劳动力,要我把手放在坚实的木板上,要三个劳动力一头抓住我的胳膊,三个劳动力一头抓住我手腕,其余两个劳动力的四只手叠放在一起,按在我骨头凸出的手腕上,只听女医生有节奏喊到“一、二、三,起”,六个劳动力两边用力一拉,两个劳动力四只手随后用力往下一压,咔嚓一声,我的手腕先被扯断,又被复位了。

那种肉体的疼痛丝毫不亚于电影中国民党严刑拷打共产党,用烧红的烙铁烙在共产党员身上。我痛得全身冒汗,额头上的汗滴就像雨点一样落下来。但我忍住了,没有哭泣,没有喊叫。

女医生很满意,竖起拇指,由衷地说“将来是个男人,我喜欢!”

在女医生治疗下,半个月后,我的手完好如初。但我决定从此弃武从文。

母亲说,文武之道,在出人头地,只要将来有出息,别人就不会欺负你。

后来,我成为村里那一代唯一通过大学到首都北京来工作生活的所谓“栋梁”,在老家俨然是一个村民眼中的“大人物”。

虽然今天从文,但为人正派,有点打抱不平的侠义心肠。

是的,文武之道,在出人头地,在将来有出息,实现人生梦想。

母亲的话永远是对的,听着,照着做就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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