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在前面的话:庄稼生长的季节回到湘南农村,看到荒芜,长满杂草的大片土地,一种撕裂的痛,涌上心头,袭遍全身:以前那种农民精神,在瓦解消散,记忆中的故乡已经回不去了。写下这篇《双抢》,缅怀那段做农民的岁月。本文是集体智慧结晶,感谢金融家老乡黄明达先生命名,知名词人老乡周卫平先生修改。
对我这个上世纪七十年代中期在江南农村出生成长的人来说,印象最深刻难忘的农事就是“双抢”了。
如果不偷懒(其实也没有机会偷懒),一次双抢下来,不死也要蜕层皮——双抢的周期达二三十天之久,烦得让人脾气暴躁,说话做事充满火药味。在烈日和暴雨下,皮肤被晒得黝黑黝黑,堪比非洲兄弟,曝露在外的部位,表皮层常见脱落,边角向上卷起,用手一撕就是一大块。
双抢开始正是暑假来临之际。在大学毕业,参加工作前,我是一个地地道道的农民,割禾,挖田,插秧,样样都干——尽管称不上行家里手。
每年上学期快要结束,就在急切地盼着放暑假,不是贪图那逍遥自在的长假期,而是希望第一时间赶回乡下,参加双抢,全心全意地帮助父母干些力所能及的农事。
那时候,农村人多,人口基本上不流动,也缺少娱乐,村民喜欢聚在村头一起闲话家常。点评某某孩子将来怎样,是他们比较热衷的话题。判断跳农门,走出去的大学生有没有忘本,将来会不会变质,都是以是否抓紧赶回家参加双抢来衡量,对那些回来了的,竖起大拇指,简单五个字:这小子不错;对那些借故没回来的,鄙夷不屑,把他当作泼出去的水了,认为他即使将来有出息,也靠不住,不会给乡邻办事帮忙。
中国语言生动传神,中国农民接地气,充满智慧,发明了“双抢”这个有意思的词语,准确地传达了那个季节“时间就是金钱,时间就是生命”的紧张感,不仅要“抢”,而且要“双”抢,要与时间赛跑,“抢收早稻,抢种晚稻”。
那年月将水田的用途发挥到了极致,一年种两季水稻。早稻亩产低,煮出来的米饭硬梆梆的,吃起来有点硌喉咙,但全国人民都在为解决温饱奔走,没人计较这些。晚稻亩产高,吃起来香糯可口,让口舌肠胃舒泰。
六月底七月初,早稻成熟了,稻穗低眉顺眼,偌大一把,挤在一起,沉甸甸的,黄澄澄的,让人看在眼里,喜在心上。如果不掐准时机,抓紧抢收,稻谷就脱落了,掉到田里,泡在水里——这种浪费让“粒粒皆辛苦”的农民有剜心之痛。也是那个时候,如果不抓紧抢种晚稻,晚稻就错过了生长季,到晚稻收割的深秋,谷粒还没饱满,就已经停止生长了,瘪谷特别地多——插晚稻秧,一般要在立秋前完成,再晚了,就错过季节了。
对双抢的忙,颇有语言天分的母亲发明了一个词,一句话来形容。这个词叫做“脚不沾地”,套用现在流行语,最近似的应该是“忙到飞起”;那句话就是“吃饭都没得时间”——这通俗易懂,很好理解。
老家地少人多,分配到户,我们生产队,旱地人均一分三,稻田人均七分。包括奶奶在内,一家七口,有一亩旱地,五亩水稻田。全家衣食住行,吃喝拉撒,都向这六亩地要。所以,只要庄稼能生长的季节,无论旱地,还是稻田,父母都没有让其闲着,一年四季生机勃勃,春天的油菜花,夏秋天的水稻,冬天的白菜萝卜,与现在的荒芜形成鲜明对照。
现在的农村,年轻农民进城了,留下来的,不是老,就是懒,打牌喝酒厉害,下地干活不行。旱地长满杂草,比人还深;稻田只种一季,稗草丛生——稗草长得比水稻还高,长势比水稻还好。
双抢季节,除了吃饭睡觉,就在稻田里泡着。天刚蒙蒙亮,就被父母叫醒,一手拿农具,一手揉眼睛,下田干活去了。
双抢的第一道工序是割禾。一人一把镰刀,下到田里,低头弓腰,左手把禾,右手挥镰——左撇子反过来,开始与天斗,抢收早稻。三五束禾成一把,随手放在身边,很零散。几乎每年双抢,每家每户,都有镰刀把手指割破的,皮肉外翻,血流不止。没有哼叫,没有哭泣,从身上扯下一块布,把伤口包起来,找根稻草一扎,就继续干活了。割完一块田,要把水稻集中起来堆放,稻穗向外,稻根朝里,堆成左右平行的两堆,中间正好容纳一部打稻机,准备脱粒。
踩打稻机脱粒是最辛苦的活计,得靠体力,由家里最强壮有力的两个男人完成,我家一般由父亲和哥哥来承担;妈妈、姐姐和我在父亲和哥哥需要短暂休息的时候替代一下。
把打稻机拖下水,置于两堆稻穗中间。父亲和哥哥上了打稻机,一只脚踩在固定踏板上,一只脚踩在活动踏板上,用手往逆时针方向拨一下横在打稻机上的滚轮,活动踏板缓缓升起,吆喝一声“起”,脚齐心向下一踩,触底了再弹起来,到合适的高度再踩下去,随着活动踏板有节奏地起起落落,滚轮飞快地转动起来,发出惊天动地的响声。稻穗堆旁各站两人,拣一把不大不小的水稻掐在双手虎口之间,在打稻机上的人将脱粒完的稻草扔出那一刻,不失时机地递上去。机上的人将稻穗根部握在手心,牢牢掐紧,轻轻地放在滚轮上,呈半圆左右滚动,只见稻谷飞溅,碰着打稻机盖,跌落在打稻机桶内。
打稻机尾,有人用竹笆扒掉禾叶,用簸箕将稻谷撮起来,放进箩筐里。箩筐很大,装满了,一担有一百多斤,一般人挑不动,是正当壮年的父亲的专利,哥哥和妈妈偶尔挑一下,但放的谷子要少很多。父亲把谷挑到晒谷坪,倒出来,用荡笆把稻谷摊匀,晾在阳光下曝晒。晒谷坪场地有限,家家户户都要晒谷。所以,有点争分夺秒,废寝忘食,哪怕是吃中饭的时间,太阳最热,晒谷坪上照样有人在翻动稻谷。
打稻机旁边还站着一个捆草的,左右走动,把脱粒完的稻草捆成草把,拎上田埂,晒在田埂或马路两边。稻草用途很多,可以做柴烧,也可以做猪垫,经过猪屎猪尿浸泡发酵,可以做庄稼肥料。
稻田里还有一个小小人影在东瞅瞅,西瞧瞧,那是最小的妹妹——她也没闲着,在捡拾遗落的稻穗,待到小手里有满满一把了,跑过来,递给父母,邀功请赏——赏赐一般都是口头表扬。
那时候,在烈日下劳作,大汗淋漓,口干舌燥,难受异常。偶尔有卖冰棍的过来,大家停下活计,望一眼卖冰棍的,望一眼母亲。母亲心领神会,把沾满泥巴的手,伸向水里洗干净,在衣服上擦几把,然后伸进口袋,摸出两毛钱。那时候冰棍只有两种:白糖冰棍和绿豆冰棍。白糖冰棍两分钱一根,绿豆冰棍四分钱一根。我们只能吃白糖冰棍,只有最小的妹妹才能吃到绿豆冰棍。剥掉冰棍上的纸,伸进口里,用舌头一舔,全身立马就凉快了,所有疲累烟消云散。
这个组合里,形成双抢期间最具代表性的图案。忙碌一天,大家都累得不行,两只脚走起路来都极不协调。但还没等到恢复,第二天清早,哨声一响,又要撸起袖子加油干了。
在农村那些年,前后经历了三种打稻机。最早是一个比三五个箩筐加起来还要大的木桶,大家都喜欢叫它“黄桶”,高可及腰,没有任何机械装置。使用起来很费力,进展也慢,脱粒还不干净,不到十六岁以上的得力男子,根本操作不了。双手掐一把水稻,高高举过头顶,用力砸在木桶内侧,部分谷子就脱了下来,落在木桶里。半天下来,虎口开裂,腰酸背痛,胳膊脱臼一样。所幸黄桶没多久就被半机械的打稻机取代——这就是上文重点描述的那种,用得最普遍,也最久。
后来打稻机进一步进化了,不用人踩,靠柴油驱动,马达一响,滚轮飞转。听说现在,完全进化了,用上了联合收割机,割禾、脱粒、装谷,一气呵成,省力省心,一站式解决方案,又快又好;插秧也机械化了,不用人工了。
双抢期间,还要交公粮。稻谷晒好,用麻袋装上,用板车拖着,连夜赶到镇上粮站交粮。家家户户都要交,以保证那些吃皇粮国饷的人有饭吃,不被饿着——这也成农民羡慕那些“三两米”(吃皇粮国饷的另一种说法)的人的原因。交公粮的人排的队很长,往往要晚上十二点才能弄完,踩着月光,陆陆续续回来。
打完早稻,就要挖田或者犁田。这有两个作用,一是将早稻“斩草除根”,否则,有根在,就会长出苗,抢食晚稻营养;二是把泥土整松驰,利于插秧。中等人家,有水牛,犁起来快;上等人家,有拖拉机,更快;像我们这种穷得叮当响的下等人家,只有靠锄头,一锄一锄地挖,非常辛苦。挖田犁田得过两道工序,把泥土挖过来了,凸凹不平,还要整平滑,方便插秧。偌大一块田,全部挖完,可真不容易。一天下来,手掌全是水泡,钻心地痛。第二天天亮,水泡还没好,就又要继续,让旧伤添新创。
挖完田,犁完田,就要插晚稻了。左手把秧,右手插秧——左撇子反过来。为保证均匀,约五行左右,用墨线间开,放上几束秧苗作为标记。插秧是倒着行走,要避开中午的太阳,否则,容易晒死。年轻的时候,妈妈是远近闻名的插秧能手,插得又快又整齐。她弯下腰,只见水花飞溅,哗哗作响,男人抽口旱烟的功夫,就被妈妈远远地甩在身后了。据老辈农民煮酒论英雄,在分田到户之前,妈妈插秧是生产队里的一道风景。
插秧靠手指用力。一天下来,指甲与皮肉连接处,难免皮开见肉。插完晚稻,双抢就算正式完成了,后面的施肥,打药就不急在一时了。
完成双抢,有先有后。乡邻亲朋的患难真情,亲疏远近,就在这个时候体现了出来。先完成的,来不及歇歇,就主动过来帮忙了。帮谁不帮谁,先帮谁后帮谁,都取决于平时关系。
工具滞后,让我们家成为连续多年的双抢后进生,远亲近邻的帮扶对象。每年双抢,家里约有一两亩地,是在别人的帮扶下完成的。当然,亲朋过来帮忙,家里倾其所有,准备好酒好菜,热情招待,哪怕再穷再苦。
双抢又忙又累,但也有趣味盎然的农家乐,隔壁的田间地头,男人女人们高声大气地说话,晕段子满天飞舞,笑声不断。在每块水稻快割完之际,最后那竹席见方的水稻中,挤满了肥硕的青蛙,成为我们的围猎对象。挖田时,也经常挖到躲在泥土深处的泥鳅黄鳝。把捉到的青蛙、泥鳅、黄鳝拴在一根稻草上带回家了,做一道荞头煮泥鳅,青椒炒青蛙,红椒仔姜焖黄鳝的菜,那是绝对的美味,真正野生的,至今想起,仍然让人涎水吞咽,唇齿添香,回味隽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