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背井离乡,才有美丽乡愁;有乡愁,才有生动故事;有故事,才有在时空行走如风的文学经典。
故乡是传统的,情感是质朴的。那儿,上千年繁衍生息传承下来两种“背井离乡”的价值观。
一种是正道沧桑。有朝一日,衣锦荣归,光耀门楣。
文则通过读书取仕,十年寒窗,迎来金榜题名,成为“吃皇粮,领国饷”的国家干部。
武则从军,经过沙场拼杀,荣立战功,谋得一官半职。
经高考改变人生的,全村每年都有三五个。由当兵混出名堂的,亦不在少数。据说,营团职以上职务,全村成十上百,职务最高的是雷鸣球上将,曾为南京军区政委。
这种离乡背井很荣光,坊间流传其奋斗故事,多少带有传奇色彩,成为家长教育孩子积极进取,改变命运的活教材,也是家人在村里提升社会地位的阶梯,是沾亲带故者炫耀和牟利的资本。
另一种离乡背井就没有这样“高光”,只为谋生,村人称之为“走四方”,类似于武侠书中的闯荡江湖。
走四方并非多有本事,而是一种混不下去了,不得已的选择。要么得罪了权贵,遭打压,受排挤;要么懒惰成性,想逃避集体劳动;要么想捞点额外收入,现实条件又不允许。这种人即使在外赚得盆溢钵满,都难赢得尊重,甚至是家长教育小孩的反面教材。
金窝银窝,不如自家狗窝。街坊邻里,难免脸红争吵,对方一句:有钱算个啥,四方佬!就这么一句,把有过走四方经历的人呛得半死,好像哪些钱不干不净。哪像现在,有奶就是娘,有钱就是爹。
可树挪死,人挪活。为了活下去,为了让家人活得更好,还是有人忍气吞声,偷偷摸摸地走四方。
有三种人喜欢走四方。
一种是浑身有使不完的力气,又勤快的蛮人。这种人在外面随便揽个粗重活,就能糊口,一天赚上几毛钱,省吃俭用,一年到头可以攒下一笔小钱。
一种是手艺人,如木匠、篾匠、棉花匠、泥瓦匠。有门手艺在身,出门就饿不着,让家人放心。手艺人在外,被人尊称为老师傅,帮人干活,吃人家的,住人家的,拿人家的,被当作贵宾看待。他们虽然在村人眼里掉价,但在事主那儿却风光八面,被让着,哄着,供着,一年能挣不少钱。
一种人是既没力气,又没手艺,却偏要走四方,那就做货郎。货郎是最没身份地位的。货郎挑着一担箩筐,里面是针头、线、糖、食盐、味精、脂胭粉等,手里拿着一个拨浪鼓,一边摇,一边尖着嗓子呐喊,走街串巷地鬻货。到八十年代中期,农村便民小商店雨后春笋地冒出来,彻底砸了货郎饭碗。
因为不光彩,外出走四方,都不敢声张,动身一般选在黎明前的黑夜。那一夜,夫妻格外温存,有说不完的话,道不尽的情。鸡叫第二遍,女人就起床了,给男人做饭,备干粮。一切就绪,看看时间尚早,重新钻进被窝,再缠绵一会儿。凌晨四五点,门吱呀一声开了一条缝,风灌进来,扑打在女人脸上,女人眼里就有了晶莹的液体在闪动。男人背过身来,紧紧地搂了女人一把,从门缝里闪了出去,消失在茫茫黑夜里。
女人站在门后,透过门缝向外望——已经什么都看不见了,便把耳朵贴在门上,谛听那熟悉的脚步声渐行渐远,直到消失——那脚步在另一个地方越来越清晰地响起,那个地方是女人的心里,是女人思念的梦里。
全家对男人出行守口如瓶,如同遮掩家丑,能瞒多久是多久。当街坊邻里试探性地问起,就撒谎说走亲戚去了。
终究是纸包不住火,时间一长,村人都知道男人走四方去了,麻烦也就随之而来。首先是被人瞧不起,低人一等;其次是各种是非纷至沓来。
男人走四方,一时半刻是回不来的,需要女人在家坚守妇道。这段日子,女人身边危机四伏,很多双眼睛都在虎视眈眈。因为穷,很多人都娶不到媳妇,成了饥渴的单身汉。其他女人有男人守着,不敢贸然造次。走四方后,男人前脚出门,光棍后脚就在门前徘徊转悠了,明知机会渺茫,白天黑夜,农忙农闲,有事没事,都要来串门,或在公众场合套近乎,开荤玩笑,甚至动手动脚。
如果女人矜持不足,拒绝无方,稍有出格之处,村里就谣言四起,甚至谣言长了翅膀一样,跨山越水,传到远在他乡的男人的耳朵里,频添许多事端。心眼小的,对女人信任欠缺的,可能在某个夜半时分不声不响地潜回来,其用心你知我知。
为应对图谋不轨的男人,女人变得贞烈无比,谁沾她便宜,轻则耳光,重则打闹上门,让你全家不得安宁,也让村人为她做个见证。这种贞烈作风极易弄得男方颜面尽失,不敢再做非份之想,其他心有所图的男人也不得不有所收敛。女人干活回来,早早地掩门熄灯,搂着孩子睡了。床边放着一根“狼牙棒”,随手可取,亦准备随时出击。睡时亦是半梦半醒,一有响动,棒子就被操在手里了。
男人走后,女人异常辛苦,苦累脏活,养儿育女,赡养公婆,伺弄庄稼,饲养家畜,都一个人扛着,这时候最盼望的就是有人帮帮手,夜深人静时候有个肩膀靠靠,有个知心唠唠。如果有男人真心实意来帮忙,也容易擦出火花来。不过,这火花被捂得严严实实的,油灯一样亮在心灵深处。
农村女人认为最可耻的就是偷人养汉。一有风吹草动,让人抓住把柄,以后就无法抬头做人了。如果被捉奸,就要被夫家兄弟叔伯用族规来惩罚。族规无人道,重则出人命,轻则脱光游街。其实,无论轻重,最后都逼着女人向“死”字靠拢。女人脸薄如纸,被脱了游街,哪还有颜面存于天地之间?这种悲惨的故事很少见,但不是没有。从出生到离开,我在农村生活二十年光景,碰到过三五例。现在农村婚外情多了,族规早就销声匿迹了,都见惯不怪了。
走四方的男人,日子就逍遥多了。有手艺的人,在外做工,吃穿住行,全由主人包干到底。好客的主人拿出最好的酒菜,腾出最好的床铺,将手艺人招待照顾得无微不至。日子久了,女主人或出于利害关系,或由于长年婚姻寂莫乏味,不经意就跟走四方的男人碰撞出火花,产生感情纠葛。
女人是利益动物,手艺人会挣钱。那年月,谁都向往吃饱喝足。女主人眼睛都瞅着手艺人口袋,不能与其私奔,能减免些费用也好。野花虽然芳香扑鼻,但只是昙花,能蔚藉走四方的男人那颗寂寞的心灵片刻。常年漂泊在外的男人寂寞难耐,抵抗力一般,女主人酒一劝,媚眼一抛,试探性小动作一做,周瑜打黄盖的戏就粉墨登场了。
招呼师傅是女主人的事,男人在地里干活,小孩在学校读书。这给走四方的男人和女主人提供了便利。但女人理智,很少抛家别子,跟走四方的男人私奔。活计一完,分手在即,都是离情别绪澎湃,但又不得不强颜欢笑,期待来年。男人看在眼里,心一软,结账时,往往比事先谈好的价钱便宜不少。女人心存感激,借故多敬一杯,一切尽在酒中。唯有自家男人看戏一样,蒙在鼓里,一个劲儿地夸女人能干,省下那么多钱。
这种事是随风而来,随水而去,双方都不强求,活儿忙完,随着男人离开告一段落。
村里多适龄青年,喜欢做学徒,跟师傅走四方,三分之一是为学手艺,三分之一是为看世界,三分之一是为张罗终身大事。年终回来,一般都能带回一个如花似玉,满口异地腔调的年轻姑娘。师傅不随便带学徒,教会徒弟了,意味着多了一个竞争对手。当学徒期间,没有工钱,是无偿劳动,只包吃住,而且还要看关系,看为人,要么跟师傅是亲戚,要么为人勤快,伶牙俐齿,心灵手巧,讨师傅喜欢。
泥瓦匠分大工小工两种。大师傅手拿砌刀,刮泥沙,砍砖头,砌房子,整齐划一,不用墨线,技术含量很高,是一种艺术享受。大师傅工资高,一个人还配三五个小工,任凭吆喝,威风八面。小工专干些搬砖,拎混凝土之类的粗重活,哪叫到哪,全凭体力,工资少得可怜,要逆来顺受,强颜欢笑,看尽世态炎凉,尝尽人间冷暖。
原来是木匠、篾匠、棉花匠,挣钱多,一年四季活儿忙不完,市场很大;泥瓦匠活计少,只有到秋冬天,农闲了,家村才考虑砌房子。但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随着经济发展,农村城市建房方兴未艾,泥瓦匠供不应求,特别吃香。而随着各种塑料,铁器类制品的工业化,规模化,逐渐取代了木制品,竹制品,木匠篾匠倒找不到活计了,失业在家,在吧嗒吧哈的吸水烟声中追忆似水流年,风流韵事,慢慢变老。只有棉花匠,生意依然红火,因为大家只相信自己的眼睛,看着守着才不用担忧黑心棉,为冬天到来准备几床温暖宜人,经久耐用的棉被。
走四方的男人回来,是村里的大新闻。一般都选在过年前夕回来。远远地,有人在村口发现一个熟悉而陌生的面孔,仔细一看,确认是谁,就指使小孩飞快地报信。一杯茶的功夫,消息就传遍了全村。女人慌慌张张地搽脸,扑点粉,梳头发,整衣服,两步并作一步地跑出来迎接自己的“真命天子”。
走四方的人回来,包里揣满了礼物,不论是自家小孩,还是街坊邻里的小孩,都能得到礼物,一般都是三五颗硬梆梆的,花花绿绿的纸包糖,让小孩甜上好些天。发糖含义很深,一是感谢全村对女人孩子的照顾;二是告诉村人自己回来了,发了点小财,过得还不错;三是轰人走,拿到礼物了,就赶快各回各家,腾出时间让自己与久别重逢的妻子温存。
糖果发完,看热闹的小孩就心满意足地散去。男人砰的一声关上门,插上门栓,把妇人一搂,如饥似渴地亲热起来。真是难为了年轻夫妻,都是如狼似虎的年纪,为了生活却要离别,直到年终才能相见相守。
当然,亲热前,有一个小插曲,男人褪去层层衣服,从贴心小棉袄里取出一个厚厚的纸包,揭开层层破布,露出来一叠纸币,然后交给女人。
这个纸包,是男人积蓄了一年的相思。女人拿了钱,久别的生疏和猜疑立马烟消云散,那脸蛋就像春花那样美丽盛开,生动无比。
当然,男人那眼睛就是那催促那花儿盛开的明媚阳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