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老家那个地方,奶奶是远近闻名的大寿星,她活了96岁,经历了清朝、民国、共和国三个朝代,闰年闰月加起来,也算是一个“百岁老人”了。
2002年底,一天清早,刚打开手机,就听到了尖锐的铃响。一看显示,是乡下老家的电话号码,就预感到了不妙,因为平时只是我打电话回去,家里从来不打电话给我。
接通后,就听到姐姐哭泣着说奶奶凌晨去世了。虽然那么高寿,生死已经超乎了悲喜界限,但我的泪水还是一下子涌了出来。
多年在外奔波,奶奶的音容笑貌在我记忆中已经很模糊了。也因为奔波,我来不及看上奶奶最后一眼。
当天晚上赶回家,奶奶已经收敛入棺。村人议论纷纷,说奶奶是被冻死的。那些天是奶奶一生中经历的最冷的日子,一连几天大雪,累积在地上,足足有几十厘米厚,气温零下五度。这么冷,在故乡刷新了奶奶近百年生活的温度记录,又没有暖气,很多老年人抵不住那蚀骨的严寒,在那年相继去世。村人迷信说这叫“天收”,是一种幸运死。
奶奶去的很干净,没有病痛。奶奶一生没有大病,偶尔感冒,用厚厚的被子捂住,出一身汗,睡一觉,醒来就好了。奶奶从来没有上过医院,她只迷信一种药,那就是土霉素。啥病都吃土霉素,说也奇怪,几粒土霉素,对奶奶却包治百病,药到病除。
奶奶那么大岁数了,依然耳聪目明。妈妈缝补衣服,经常找奶奶穿针眼。奶奶接过针线,眯起眼睛,左手捏针,右手拈线,用唾液蘸一下线头,对准针眼往前一递,线头就从针眼穿了出来,十分顺溜自然,也显示出奶奶做姑娘时深厚的绣花功底。
我们几个常年在外的孙儿孙女回家,脚步声在外面一响起,奶奶就准确无误地判断是谁回来了,然后就扯开大嗓门喊我们的乳名。
小脚女人的奶奶沿袭了旧社会贫苦人家的饮食习惯,每天吃两餐。不过奶奶的饭量很大,每餐要两碗饭,比她的儿子,我的父亲还能吃,比她的孙子我还能吃,即使在去世前几天。所以,我们乐观地以为奶奶可以活过一百岁,甚至开始策划给奶奶过一个热闹的百岁庆典。如果不是那场雪,如果不是那个冬天太寒冷,给奶奶过百岁生日应该不是问题。
奶奶能够如此高寿对过于看重感情的我看来简直是一个奇迹。因为奶奶28岁那年就被爷爷抛弃了,也就是说奶奶从28岁以后的60多年里,爱情生活几乎是一片空白,那片空白的岁月里只有一个主题,那就是守候,一生的守候。奶奶60多年的守候让我明白了什么是忠贞不渝,什么是真心爱情,什么是真心爱人,尽管应该珍惜奶奶这份爱情的人却没有珍惜。
在老一辈村人眼里,爷爷是个人才,是他那一代唯一走出那个乡下村庄的汉子。爷爷饱读诗书,满腹经纶,才华横溢,却因家庭没落沦为屠夫,他不甘心就此沉寂,守着老婆孩子过一生。在奶奶28岁那年,爷爷一个人离乡背井,去了衡阳。凭着自己的聪明才智,爷爷在衡阳不仅站稳了脚跟,而且闯下了一片天地,也彻底遗忘了乡下那个 糟糠之妻。在衡阳,爷爷娶了一个如花似玉,小自己一大截的女人为妻。虽然从衡阳到老家只有一百里路,坐轿子或走路只是两天的脚程,但爷爷离开后只回过一次,这一次也不是回来接老婆孩子去衡阳团聚。
奶奶挪着那双裹得移位变形的小脚,奔走在田埂乡野,抚养儿女,赡养公婆,任劳任怨,直到76岁那年她横过村前的马路,到对面的池塘边给我们洗衣服,一个卖冰棍的小伙子骑着单车突然窜出来,将奶奶撞倒在地,这一撞,重伤了坐骨神经,奶奶从此瘫痪在床,只能借助凳子完成一些短距离的移动。
奶奶一生最过意不去的就是瘫痪后,我母亲端茶送饭,长年累月的伺候。俗话说久病无孝子,而我母亲硬是坚持伺候了奶奶20年,没有一句怨言,用行动书写了一部厚厚的《当代孝经》。
这20年,我母亲从来不敢出远门,从来不敢在外留宿过夜,回娘家也不例外,因为她惦记着自己的婆婆。母亲硬是守着奶奶将自己从一个年轻美丽的小媳妇变成了满脸皱纹,牙齿脱落的婆婆。母亲年轻的时候,作为婆婆的奶奶口碑并不怎么好,甚至还喜欢在父亲面前数落母亲的不是,挑拨两人的关系。
我是奶奶最疼爱的孙子。奶奶临终前只是告诉父亲,说我会挣钱,又拿高工资,又领稿费,叫我出钱给她“化间屋”(乡下迷信流行的一种用纸和竹片糊成的房子,据说焚烧后可以给阴间人住),她不希望在那个世界连间房子都没得住。我遵照奶奶的心愿做了,这是从不迷信的我做过的唯一迷信的事情。
奶奶的坟没有按照我们当地的习俗落在原定的曾家祖坟的那块土地上。而是根据奶奶的意愿,将她葬在村头一块自留地的山坡上。那儿没有其他坟地,只有奶奶孤寂地守望在那里,一如她孤寂的一生。
在那里,奶奶可以静静地想着心事;在那里,奶奶可以看得见那个人回家的路。直到死,奶奶都没有放弃,希望有朝一日爷爷突然出现在村门口,尽管她明明知道爷爷40多年前成了那场史无前例的文化大革命的牺牲品。
奶奶会寂寞吗?答案是肯定的。她已经习惯了寂寞,她的一生是寂寞的一生,她用寂寞的守候诠释了什么叫经典爱情,让我这个喜欢用一些华美的文字歌颂爱情的孙子感到汗颜和羞愧。
我想奶奶选择那里,最重要的是可以冥想一生都没有完成的心事,梳理或升华她一生无望的相思,没有人打扰她。
奶奶去世后,爷爷娶的那个城市女人,在那年清明节那天突然对我说,她想回老家看看,要我陪她。
小奶奶从来没有回过乡下老家。提出这个要求,是因为她知道奶奶去世了。
奶奶在世的时候,小奶奶从来没有说要回老家看看,她一直在吃奶奶的醋。
小奶奶这个要求,让我夹在老一辈的爱恨情仇之间,又好笑又尴尬。
情为何物,这么大一把年纪了还是这样看不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