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爸今年79,明年就80岁了,是个不折不扣的老头了。他身体有小恙,但没什么大毛病,喜欢种些蔬菜瓜果,给自己吃,也希望我们几个孩子拖儿携女突然回到乡下,吃上一顿,不用到集市上买。
老爸和他经常早出晚归牵在手里的那头温顺的老黄牛一样,一生勤勉,任劳任怨,最重要的品质是知足常乐。
老黄牛农忙时耕田犁地,农闲时挤奶,但对吃住要求十分简单:老爸清早牵它到屋后的山坡吃一顿草,下午再牵出去吃一顿草,其他时间横卧在屋檐下,不紧不慢地反刍。老黄牛一边反刍,一边回味,日复一日,年复一年。我们在老黄牛的渐渐衰老中一天天长大成人。
老爸壮年的时候,我们还小,嗷嗷待哺。既要读书,又要填饱肚皮,更谈不上什么帮忙。老爸的同龄人,早就让子女辍学,帮家里干活了。所以他们很舒服,家境也不错。他们经常在老爸面前攀比,说些风凉话,想激怒老爸,让我们与他们的孩子一样,成为目不识丁的农民。
当时看不到我们前途的老爸,难免有时烦躁,偶尔对我们发发牢骚。但一切就像过眼烟云,他从没产生让我们辍学的念头。我们满分或者接近满分的成绩,成为老爸的信念和支柱。他认真地对嘲讽的伙伴们说:“我不和你比现在,我和你比将来;我不和你比,让我的孩子和你的孩子比,比谁有出息”。
没分田到户前,在生产队,老爸是公认最勤快的一个,尽管拿的工分不是最多,我们也常常既吃不好,又吃不饱。后来分田到户,老爸的积极性更高了,早出晚归,披星戴月,以便收获更多的庄稼蔬菜,让我们吃饱装暖,多挣些钱,供我们坐在教室里安安心心地读书。
读读老爸皱纹密布的脸,就知道他经历了多少风吹日晒雨淋;摸摸老爸厚实龟裂的手掌,就知道他挥扬了多少次锄头,翻转了多少亩田地;看看老爸石板一样坚硬的脚掌,就知道他在田地与家之间的路上奔走了多少个来回——一年的大部分日子,只要天气不太冷,老爸都是光着脚走在那条石头密布的乡间小路上,因为这样保护鞋,省钱,省下的钱用来给我们读书。老爸身上的每一块皮肤,每一寸肌肉,都记忆着岁月的艰辛,生活的不易,记忆着超出常人数倍的付出。
在我们成长的那段日子,老爸的幸福是那样的简单和唯一:孩子的成绩比别人好,期末了,拿回几纸奖状,换下墙上经历了一年岁月洗礼,变得有点儿陈旧的奖状。
天道酬勤,就像老爸的勤奋可以收获殷实的回报,我们的成绩还算不错,学业也还顺利:小学,初中,高中,大学,研究生;现在我们成家了,大家庭堪称书香门第,作家,评论家,画家都有了。我们家也成了故乡那个小镇上让人侧目,顶礼膜拜的书香之家。老爸的生活就像他种在地里的芝麻开花那样,节节攀升。
孩子们每个月都给家里寄钱,逢年过节,爸妈生日,数额另算。家里条件好了,手机、电视机、洗衣机、热水器、消毒柜,一样都不少。虽然在农村,但家用电器比城里人还齐全。老爸说现在生活很幸福,餐餐都有鱼有肉,夜夜都有电视看,天天都能洗热水澡,隔三差五,远在千里的儿女给他挂个电话,报一声平安,道一声问候,那生活就是掉进了蜜罐里。
尽管手上有点闲钱了,但老爸从不奢侈。他把幸福生活诠释得很简单:不欠别人的钱,上衣口袋角落有一张十元钞票,时不时地捏一捏,生活就是踏实的;裤子口袋角落装有几颗糖果,时不时地尝一尝,生活就是甜蜜的。有这两样东西,老爸就像一个孩子那样知足,成天乐呵呵的,走起路来格外轻快,说起话来声音洪亮。
去年春节前夕,在家过年,陪老爸赶集置年货,他嘀咕说:好久没吃鱼了。
老爸看到集市上卖鱼的地方,有一条特别大的青鱼。我给他把鱼买了。那条鱼有十三斤多重,有扁担那么长,我拎起来都吃力。但老爸硬不准我帮他拎,他要自己拎。老爸把鱼放在肩上,一路扛回来,那鱼一直拖到了他脚后跟。我明白老爸不让我提的意思,他一方面是怕我累了,另一方面是那条鱼太吸睛了,扛着鱼招摇过市,能带给他一种满足感。
回家路上,老爸乐颠颠的,笑得合不拢嘴,逢人便说:这是镇上最大的鱼,我儿子给我买的。老妈第二天告诉我,那天晚上,因为那鱼,老爸梦里笑醒了好几回。
除夕夜吃年夜饭,饭桌上,我们提议老爸不种田了,老爸说什么也不答应。他说做了一辈子农民,从来没有碰上现在这种好政策,不仅农业税全免,而且种一亩水稻,政府还补助三五十块钱,说什么都还要种下去。
老爸很固执,我们拗不过他。我们的户口早就迁出去了,家里只剩下老爸老妈两个人的了,田地也不多。
老妈说,现在种田,叫种田养身,累不着。说得我也心里痒痒的,想辞职回家,和老爸一起下地种田,做一个轻闲农民,忙时种地养花,闲时读书写作。
时代不一样了,其实,我的童年伙伴,尽管没有读大学,在农村生活,但现在农村生活挺幸福的。我在北京,供房养家,感到压力好大。他们比我清闲多了,也幸福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