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没有我这个儿子,父亲前半生,应该过得很轻松;如果我随遇而安,没有梦想,父亲前半生,应该过得很幸福。父子四十多年,欠他无数债。这篇文章从无数记忆浪花中,撷取一朵,来铭记和感恩那个千里之外的可爱老头——题记。
我的梦想来得有点儿早,在初二那年,我写的一首小诗就在报刊上发表了,尽管在毫不起眼的地方,只占据了半个巴掌大一点。可这刺激得我热血沸腾,有空没空都要涂鸦些思想产物,装进信封,邮寄给外地的报刊杂志。
运气也好,隔三差五就有诗作发表出来。到高二时已经累积了不厚不薄的一本小册子。我给这个小册子起了一个颇有青春气息的名字——《青鸟·玫瑰·梦》,将其与自己的诗人作家梦一起寄给了异地一家出版社。
出版社很快就回信了。编辑说早就注意到我的文学动向,那诗集质量不错,达到了出版要求。接着,编辑在信里坦言相告,你不是北岛、舒婷、顾城那样的知名诗人,一开始销路肯定不理想,作者要和出版社一起承担风险,得承销1000册书,要付3000块钱。
这是一个既好又坏的消息,好的方面让我高兴得找不着北;坏的方面让我如坠冰窖。但总的来说,坏的方面比起好的方面来,已经不足挂齿了。
编辑在最后补充说,书出来后,推荐我进省作协,推荐我上大学中文系。那是一个做梦的年纪,也是一个少年出诗集有点疯狂的年代,只要有可能,都想出书。明知家里拿不出那个天文数字一样的出版费用,我还是决定把这个消息告诉父母,争取他们的同意,让他们想办法。
收到信当天,我就从学校跑回了家,把编辑的信递给父母看。读着信,父亲很高兴,脸上洋溢着春风一样的笑容——十多岁出书,这是上溯到祖宗十八代都没有的事,曾家要出文曲星了,足以光宗耀祖了。那两天,父亲拿着信,奔走相告,逢人就喜滋滋地说,他儿子要出书了。
连续几个晚上,一家人围在煤油灯下算账:1000册书,定价6块,除去成本,还能净赚3000元,这比全家一年的收入还多。卖完书,把钱收回来,我和哥姐几个下学期的学费都不用发愁了,说什么都要把3000块钱凑齐了。
接下来几天,父母带着我,拿着信,跑亲戚,跑信用社,跑扶贫基金会,东挪西借,奔波了一周,居然真凑齐了3000块钱。在那个阳光明媚的秋天,我和父亲通过邮局,把这笔钱寄给了那个没有见过面的编辑。
高三那年,诗集果真出来了,1000册样书也拿到了。没有光滑油亮的激光铜版纸封面,没有那些含义隽永的插图设计,一切从简,但看着印有“曾高飞 著”字样的诗集,我前所未有的满足。
现实很残酷,那1000册书成了全家最大的希望,也是最大的困难。虽然那个年代没有其他娱乐,文学很吃香,诗歌很流行,我的诗集质量也不差,读的人也不少,但大家都没钱,翻翻可以,读读可以,可要掏钱买,就没有那么容易了。说是希望,因为卖掉书,可以挣一大笔钱,把借款还了,还有不少剩余。说困难,就是如何把书卖了,如果卖不出,书就成了废纸,一文不值了。
我就读的中文语文组动员各班学生购买,打折后一本5元,一共卖出300多本,剩下的与废弃的农具一起,堆放在屋子角落,成了一堆废纸。
没有什么文学细胞的父亲决定变废为宝,把剩下的书推销出去。父亲借来全村那辆最好的黄板车,把书整齐地码在车上,压牢,又在上面铺了一层塑料膜,遮挡风雨和阳光,在塑料膜上摆上三五本样书,然后推着板车,天刚蒙蒙亮就从乡下赶路,傍晚时候,到了几十里外我所在的学校。没有钱住旅馆,父亲就和我一起挤在学生宿舍里的那张单人床上。
父亲找来一块木板,饱蘸墨水,在上面写下“我儿子的书”五个大字,把木板插在板车上,早出晚归,推着车大街小巷地叫卖我的诗集。午休和上完课后,我跑去帮忙。父亲在前面拉着板车,我在背后推着板车,我们都扯开喉咙,此起彼落地吆喝着,做起了小商贩。
秋天的阳光依然很暴力,流水一样的汗水顺着我们脊梁沟汩汩滔滔地往下流淌。几天下来,我和父亲嗓子哑了,脚步沉重如铅,好不容卖出几本,结果还不够生活开销。最后我和父亲咬着牙,含着泪,把剩下的书当作废纸,卖给了废品收购站。我的第一本书以亏损1000多块钱,给家里再添一笔沉重负担为结局。
因为这本诗集给家里带来的沉重负担,让全家雪上加霜,让我觉得十分愧疚,我不敢再向家里要钱,要粮。高考前两个月,由于欠下学校伙食费,被管后勤的副校长叫过去,臭骂了一顿,说不还上欠款,就不要在学校呆了。我也一时任性,不顾班主任和教务主任的苦苦相劝,从学校回到了家里,自己复习,高考前两天才回到学校参加高考。那年高考,发挥也不好,只是上了线,也没考上理想中的大学中文系,所以也没有去读。
高考分数出来的第二天,我偷偷地卖掉家里100斤黄豆,得了70多块钱,到了异地,在一家小报找了一个临时工,一边写些小文章,一边拉些小广告,尽自己可能给家里贴补,来赎自己的罪孽。
1994年春节,我回到故乡,昔日老师,同学,亲友,都闻讯过来看我,他们千言万语,只有一个中心思想,那就是希望我上大学。当时家里已经有了一点转机,我也有点儿心动。过完年,我背着教科书和几件衣服,重返了校园。那迭厚厚的教科书与我彼此都不认识了,一切要从头再来。就着自来水,啃着面包,翻着书页,我开始了头悬梁,锥刺骨的高四。4个月后,参加高考,如愿上了省城的大学中文系。
在大学里,我珍惜这来之不易的机会,勤勤恳恳,踏踏实实,一边学习,一边勤工俭学,一边搞笔耕不辍,养活了自己,也小有成就。一直到现在,坚持初心,也出版了十多本书,有长篇小说,有小说集,有财经著作,也在北京安营扎寨。
转眼就走出校园二十多年了。在职场中,也有过很多诱惑,也产生过动摇和偷懒的时候,每当此刻,在我眼前,就会浮现父亲推着黄板车,走街串巷,大声吆喝,给我卖书的情景,把我拉回到初心轨道上。
给我卖书那年,父亲正当壮年,就像我现在这个年纪,父亲吆喝起来,底气十足,理直气壮。
现在父亲已经快八十岁了,牙齿脱落,身上也有了很多毛病。他的儿子如愿以偿地成为作家,还被人在作家前冠以“著名”二字;靠着手上那只笔,赡养他和母亲,抚养自己的小孩,日子过得不富裕,可也充实安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