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世纪八十年代中期,农村还没施行义务教育,高中升大学要考,初中升高中要考,小学升初中还要考。每个考关,都要涮掉一大批人。记得小学升初中,班上四十多个人,只有十来个考上了初中。
没考上的咋办?要么辍学务农,要么继续复读。村里有一个小伙伴,小学三年级就读了六年,在三年级上,读着读着就从嘴上没毛的小孩变成了孔武有力的青年。
所以,能上初中就是不错了。每个班都是从各个小学考上来的尖子生。我读的初中,不是重点,只是一个一般中学。但我的思维还没转过来,以为可以延续小学时的优异成绩。事实证明,我的想法很幼稚。在初中第一学期期中考试中,我一败涂地,只处于班上中等水平。按照这种情况发展下去,升高中,考大学,跳农门,是没有希望的。偏偏祸不单行,因为一件小事,被班上一位牛高马大的同学揍得鼻青脸肿,甚至怀疑人生,产生了厌学情绪。
那时候,我营养不良,块头很小,总是被安排坐在第一排。同年级不同班,在做班长的哥哥见我被人欺负,生了气,后果很严重,带着一班人把打我的小子揍了,他还找到他的班主任,要把我转到他班上来。
他班主任同意了,找校长,找教务主任,费了很大力气,帮助我转了班。这个班主任就是曾衡山老师。有意思的是,全国姓曾的都讲辈份,这个曾老师还小我一辈,论辈份,我是他叔。
为报班主任知遇之恩,也在哥的管教下,我枯木逢春,成绩很快就上来了,班上六七十个人,除了五六个留级生中有那么一两个成绩比我好的,基本上就是我第一了。换句话说,我在班上能够稳居前三。
初三的紧张,实际上从初二就开始了。在农村,老师地位很高,很难得到学生家走动。但那年,曾老师突然来我家家访了。曾老师发现我的学习环境十分糟糕,连一个读书写字的地方都没有,晚上用的,还是星星之火的煤油灯,一夜下来,鼻孔被熏得乌黑,用手一抠,手指头一片炭黑。曾老师很心酸,强烈要求父母同意我到学校住读。
到学校住读,有双重压力,一是来自学校,一是来自家庭。
由于乡村中学条件限制,能够容纳的住读生并不多。机会是留给那些家与学校有八到十里路的学生的。路远的学生,一天一个来回,全靠双脚走,实在太辛苦了。而我家距离学校不到两里路,不符合住读条件。曾老师动用手中权力,帮我解决了这个问题。
读初二,我已经十四岁了。这个年纪的孩子,在农村要开始干活了。扯猪草,做饭做菜,扫地,这些活计,劳动强度不大,一般都要孩子来承担。父母是老实巴交的农民,要养活七口之家,很忙很累,需要有人帮忙。如果我在家,晚上那顿饭菜,他们从地里披星戴月地回来,就可以吃到我做的饭菜了。
曾老师晓之以情,动之以理,用我的伟大前程可以光宗耀祖为诱惑,劝父母放弃了把我留在家里帮他们干点私活的念头。当天下午,我背着一床棉被,一床席子,提着一个铁桶(桶里放着碗筷、杯子、牙刷),跟着曾老师到了学校,开始了住读生活。
在学校住读,条件好了,时间有了,成绩很快就更上层楼了,在全年级应届生中,都算得上数一数二。班上住读的人不多,七八个的样子。但都要坚持早自习,晚自习。复习完,预习完,还有大把时间,可以找点儿正经八百的事情干干,培养一下兴趣爱好。
乡村中学,条件有限,能找到的兴趣,就只有写作了。记得初二,曾老师讲郭沫若的诗歌《天上的街市》,听着听着,突然就来了灵感,模仿着写了一首《天上的星星》,具体内容早就忘了,只记得那首诗不短,有二十多行,我也是班上第一个写诗的,写得也有点儿味道。下课了,我怯生生地把诗给曾老师看,他好像发现了新大陆,当即叫班上同学静下来,念了我那首诗。那一刻,我有极大的满足感,写诗作文的梦想就在那一刻种下了,以后只要一有空,就要在纸上涂涂写写,写上一首诗,一段文字。
写多了,作文纸就不够用了。那时候发作业本是定量的,一个学期作文本是两本,用钱也买不到,也没钱买,没地方买。每次作文,写得好点,除了被曾老师当作范文在班上念外,还被奖励作文本——当然,曾老师是偷偷奖励的,其他同学的作文也有被当作范文念的,很少得到作文本奖励。这种意外奖励,基本上保证了我的作文本不断供。
那个时候没有发表园地,但这并不妨碍文章发表。学校有两栋长长的教学楼,每栋教学楼分成左右两部分,中间有一个很大的门洞,门洞上方有瓦片盖着,遮阳避雨,是师生们课间聚集的地方。
前面那栋教学楼,门洞两侧的墙上都有黑板,用来用粉笔书写学校里的各种通知。后面那栋教学楼,门洞两侧是空白的墙。曾老师灵机一动,把门洞两侧的墙变成了全校学生的优秀作文展示区。记得第一次办展示,是在初二那年国庆节,展示轰动全校。课间,习作园地前面,人山人海,大家议论纷纷,也有大声朗诵的。我有三篇作文入选,算是最多的了,有一篇还在中心位置上。那算是自己第一次公开发表作品。每到课间,我都要去那个地方流连忘返地呆一下,读读自己的文章,读读别人的文章。看着自己的名字和文章,那种欣喜,无法用文字来形容。
古人告诫我们,出名要趁早。时代不一样,对这句话理解不一样。把这句金玉良言翻译成当下的意思,就是“追梦要趁早”。上了高中后,对文学的热爱更加凸显,甚至开始偏科,也不断有豆腐块文章见诸省内外报刊杂志,也成了所谓的文学少年,在全国渐渐有了点名气。
但要认真溯源,文学梦的最初萌芽,是在曾老师门下,在他把我的作文当作范文读的那一刻,在他给我的作文本奖励里,在他开发的那块发表习作的园地墙上。
我们都用白驹过隙来形容时间之快。从初中毕业到现在,转眼30多年过去了,高中期间见过他一两回,读大学后就没有见过他了。曾老师已经退休了,在衡阳养老;我也到了北京打拼。我想,他应该六十多岁,满头白发了。
让人欣慰的是,感谢湖南老乡张小龙发明了微信。前两年,我和曾老师在微信上建立了联系。每次我在朋友圈发文章,曾老师都要认真阅读,一篇不落地点赞。
我写,曾老师读;我写,曾老师点赞。这是我和他每天不可或缺的生活内容,彼此心照不宣。
做老师,都希望自己的学生有出息。或许,我的努力是对曾老师最大的安慰,他的点赞是我不忘初心的那股动力。见他一面的冲动,在每天看到他点赞的那一刻涌上心头。
下次回衡阳,推掉所有应酬,专找曾老师。两个人,找个小排档,要两杯小酒,絮絮叨叨,重温师生情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