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小农村到大都市,从农民到作家,一路走来,我十分幸运。这种命运的转折在于每到关键路口,都有贵人相助,尤其是排忧解困的老师——老师对学生命运的决定作用在某种程度上胜过自己的努力。
天天听女儿放学归来,唠叨老师,被批评了,神情沮丧;被表扬了,兴奋莫名。听得多了,不由自主地想起自己这一生中有至关重要影响的数位老师,希望用文字来回忆和表达对他们的感激之情——题记
钟友循老师是我在长沙理工大学读书时的现当代文学老师。他学问做得好,课讲得好,在全国文学评论界和那时候的湖南文化圈很有名声和威望。能拜在他门下,是一种荣幸。
钟老师是1978年湖南省高考文科状元,在北大中文系读的书,是文学泰斗谢冕先生的得意门生。以他的学识和水平,留在北大教书是没有问题的,由于家庭原因,他回到了家乡湖南,做了我们的老师,这是我们的幸运——我们那一届确实很走运,在教完我们后,钟老师就调到中南大学文学院去了。
钟老师上课,涉猎面广,思想解放,见解独到,很有百年讲堂的风采,听得我们如醉如痴。北大是中国学子梦寐以求的高等学府,但凭我们那点可怜的高考分数,只能望洋兴叹,难得其门而入。但钟老师在北大读本科、硕士,呆了六七年,深得北大治学精髓,成为他的学生,也算是领略了北大精神,三生有幸了。
钟老师给我们上的第一堂课,书面内容全忘光了,但课前的开场白,却让我记忆了一辈子。他说:“你们现在站在同一个起跑线上,四年后,优秀的同学可以做差的同学的老师。”这句话就像一根鞭子,大学四年,鞭笞了我四年,不敢懈怠;即使是现在,这句话蕴含的道理,也让我深刻铭记,一生受用:到哪儿都要努力奔跑,你不领跑,别人就领着你跑了——尽管在很多人看来,这种活法很累很辛苦,但人生很短暂,我不希望过那种享乐型的生活,我需要的是那种忙碌充实的人生。
在大学没上几天,我就被钟老师盯上了。一次课间休息,他来到我桌前,递给我两页A4纸,上面密密麻麻地写满了古今中外的各类名著。钟老师说:你是很有天赋的,不要辜负了,将来要成大师;阅读就像打地基,希望你把这些书尽快读完。
得到名师肯定、青睐和鼓励,我百感交集,暗暗下定决心,一定要好好约束自己,把书目上的作品读完,博采众家之长,成就自己。可是说易行难,真正做起来,才发现这是一个十分艰巨的,难以完成的任务。我是一个有阅读障碍的人,读书要逐字逐句地看,乌龟赛跑一样缓慢,一天读不了三五页。由于家里贫穷,还要四处奔跑,勤工俭学,解决活下去的问题。所以,现在回想起来,那个书目,我读了不到其中的五分之一,也就是十多本吧。
当然,除了那个书目,大学期间,我比较喜欢的就是金庸的武侠,琼瑶的言情,余秋雨的散文。余秋雨算是正统血脉,大家没有歧义,但那时候的金庸和琼瑶,只能归到非主流行列。我的毕业论文,做的是余秋雨现象,由于书读得少,理论水平欠缺,钟老师对我的论文很不满意,在毕业答辩上总结说:这不是论文,更像是意识流小说。这让我倍觉羞愧。
给了我书目,钟老师也有跟踪。他会在课间有意无意地跟我交流那个书目上的作品内容。我是一个聪明人,他的用意,我也十分清楚:他是想看看,那些书,我到底读了没有。
为了不让老师失望,我想到了应付的小聪明:事先上图书馆找相关的评论看,这样既快速地了解书本内容,又能积累一定的想法。每次交流,钟老师还算满意,以为我认真读了,还深入思考了。这种敷衍,至今让我回想起来,都十分后悔;我这一辈子写不出厚重大气的作品来,一个重要原因,就是没有听从钟老师教诲,博览群书,夯实根基。
那时候钟老师在文学评论上,尤其是在影评上,在国内十分活跃,隔三差五就有文章发表,本地的湖南日报,三湘都市报,长沙晚报等媒体的稿约不断。大一下学期,有一天上完课,钟老师把我叫到办公室,塞给我一个装着手稿的信封,对我说:帮我送到湖南日报社刘编辑那儿去。我受宠若惊地接过来,冲下教学楼,骑上那辆吱呀作响的破自行车,向湖南日报社出发了。
从那以后,我就成为作者钟老师和报刊编辑之间的信使。通过这种方式,我认识了一批掌握着稿件生杀予夺权力的编辑老师,自己的作品也得到了他们的特别关照,想变成铅字就容易多了——这或许就是钟老师要我帮他给编辑送稿件的初衷吧。
在大学里,一边读书,一边创作,一边勤工俭学,一边朦朦胧胧地追女生,四年就是弹指一挥那么短暂。离校前夕,我要钟老师在我的毕业留言册上写一段话。我把毕业留言册放在他家里,过了两三天后,钟老师才把毕业留言册还给我。
钟老师也给别的同学在毕业留言册上殷殷寄语,但我看过的那几本,钟老师写得都很短,寥寥数语;而给我写的很长,洋洋洒洒,还跨了页。前面的内容我都忘了,后面那句却记得十分深刻:像鲁迅那样!
像鲁迅那样!这句话份量很重,我们学中文的都知道鲁迅在中国文学史和思想史上的地位,而且我们懂钟老师,中国现当代作家是一个群星璀璨的集体,钟老师是最喜欢鲁迅的!
比起鲁迅来,我天资愚钝,这辈子再怎么努力也达不到那种高度。但这些年来,一直坚守在文字岗位上,笔耕不辍,不敢松懈。
让人郁闷和遗憾的是,那个毕业留言本,我一直带在身边,在累得像条狗样的时候,躺在床上翻翻,找些蔚籍和力量。前些年在广东工作,居无定所,为了生计,不断跳槽,不断搬家,那个毕业留言册在搬家过程中不慎遗失了——但钟老师那句话,却深深地烙在我生命里,就像一盏明灯悬挂在我人生道路上,告诫我:做不了鲁迅,做一个鲁迅的追随者总是可以的!
离开母校,再见钟老师是在两三年后,即2002年左右。那时候网络文学开始流行,我也赶了这股潮流,在榕树下和红袖添香开了专栏,逐渐声誉鹊起。湖南文艺出版社文学部部长管筱明老师组一组书稿,其中有作家卫慧,杨绵绵等,也把我的长篇小说《欲望红唇》和小说集《感情通缉令》列入其中。
与湖南文艺出版社谈出版合作,我回到长沙。我找到钟老师,请他作序。钟老师很高兴,对我说:“很多学生都变了,你没有变,骨子里还是那样子。”
不过,钟老师翻看了一下书的内容,他的脸色变了,很不客气地对我说:我不知道你写这些东西做啥,是想出名呢,还是想挣钱?
确实,我得检讨,那两本作品,都是登不上大雅之堂的言情小说。而钟老师是希望我在文学史上留名,而不是媚俗和浪费才情。
我无言以对,感觉十分羞愧,嗫嚅着,搓着手,无地自容。但批评归批评,钟老师还是给我写了序。不过,后来编辑管老师可能认为钟老师在序里恨铁不成钢的东西太多了,没有用钟老师做的序,这让我感到很遗憾,也觉得对不起钟老师。
俗话说,人生何处不相逢。在广州工作七年后,我来到北京发展;再后来,钟老师退休,跟着女儿也来到了北京,这为我们一年聚几次提供了可能。前段时间,我和几个中文系校友相约请钟老师聚聚,我去接他,在车上,我送给了他一本最新出版的新书《产经风云》。
钟老师翻了翻书,轻声地问我:现在还写文章么?他所指的文章,不是应付工作的新闻,也不是写习惯了的财经评论,而是文学创作。我很愧疚地说:很久没有写了,没有时间写了。
钟老师没有批评,沉默了一会,他说:现在所经历的,以及正在从事的财经写作,可以为将来从事文学创作积累素材,开阔眼界,做好铺垫——钟老师意思我是懂的,他仍然不希望我在财经写作上一条道走到黑,毕竟那些是应时之作,经不起时间和历史的考验,他希望我能够在文学上有所作为,给这个世界,给后人留下一些传世之作——转眼大学毕业二十年了,二十年来,钟老师希望我在文学上有所作为的想法,一直都没有改变和松动。
今年我四十五岁了,不是对文学没有兴趣——这种兴趣从小就根深蒂固,一直都存在;但现在有点儿畏惧了,读者的阅读口味,我已经把握不准了,对文学创作技巧我已经很陌生了。
但那以后,我一直在思考,要不要把文学创作这门功课重新捡起来,能不能达到钟老师的期望暂且按下不表,只要努力去做就好。所以,现在一周再忙,我也要抽时间写写散文,虽然产量不高,篇幅不长,毕竟这是一种回归的开始——有梦想,为梦想追逐才是完美人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