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曾高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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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008/2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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情同父子 ——恩师回忆之谌东飚

对当官的,我有一种天生的疏离感。一个重要原因,就是与生俱来的乡里人的自卑心理和自诩文人的清高情结,不愿意攀附权贵。可谌东飚老师,让我意识到这种做法很幼稚可笑,原来年轻人的成长,甚至是人类文明的发展,权贵作用还功不可没,尤其是伯乐式权贵。

虽然出身卑微,但从初中开始,我就备受“权贵”青睐,如语文老师,学校领导,当然也有不曾谋面,却采用我的稿件后,在寄出样报样刊的同时,附上一封手写的、热情洋溢的信件,给我鼓励的编辑老师。

与“权贵”近距离接触,并被悉心照顾,是在上大学以后。这篇文章回忆的“权贵”,就是谌东飚老师。

谌老师是我的古代文学老师,从大一教到大三,是教我们时间最长的。谌老师是古代散文研究的权威人士,《中国古代散文史纲》的主要撰稿人之一。谌老师学问做得好,在官场上也混得开。1995年,我作为新生到长沙理工大学报到,谌老师是我们中文系的系主任兼书记,是管理我们的最直接的大官了——后来听说谌老师做到了校级教学督导团副团长。

谌老师平时很严肃,不苟言笑,一站上讲台,就完全变了一个人,他对上下五千年的文学作品,熟稔于心,引经据典,滔滔不绝,满腹经纶,给我们打开了中国古代文学的浩瀚宝库。

学中文的,都有怪癖,自以为了不起,不轻易服谁,就服有学问的人。加上古代文学的深奥神秘,谌老师就成了一座高山,矗立在那儿,让我们叹为观止。当年,有一种奇怪的感觉:仿佛敬仰谌老师,是对五千年中华文明中,那些星光灿烂的文化大儒的敬仰一样——在我们的心目中,谌老师已经成为历史长河中那些文化大儒的载体或者当代化身,让我们顶礼膜拜,又高不可攀。

鉴于以上种种因素,进入大学伊始,邂逅谌老师,打个招呼,叫声“谌老师”,都紧张到了嗓子眼。平时则是能躲则躲,远远见了,能绕开就绕开。

经历了紧张的高中生活,进了大学,有些同学彻底放开了,抽烟,喝酒,追女生,一样都不落下。这在谌老师眼里,是不允许的。当着我们的面,谌老师既不抽烟,也不喝酒,做到了以身作则。走上社会后,再回到学校,这才发现,原来谌老师既抽烟,又喝酒,是个性情中人。近年来,我回母校多了,与谌老师聚多了,才渐渐发现,原来谌老师喜欢大碗喝酒,有水浒英雄的气概。据说,谌老师喝酒,那是海量,罕逢对手。在那批喝酒的师生中,居然流行“谌老师喝好了,中文系就喝好了”的说法。

大一,见了谌老师,也是唯唯诺诺,除了听课,没有过多接触。1996年,即我读大二的时候,一天早上,谌老师把我叫到他办公室。在与忐忑不安的我寒喧了三五分钟后,谌老师递给我一把钥匙,对我说:“这是中文系101办公室的钥匙,你拿着写作用”。我受宠若惊,感觉幸福得快要窒息了——对一个喜欢写作的人来说,在大学校园里,有一个属于自己的独立空间,在那个空间里放飞梦想,是梦寐以求的事情。这个喜讯占满了我的头脑,除此之外,一片空白。我深一脚浅一脚地跟着谌老师从二楼来到一楼101办公室门前,用手里的钥匙打开了办公室的门,里面桌椅齐全,也很干净,像是刚打扫过似的,我兴奋得连声“谢谢”都忘了对谌老师说——谌老师是啥时候离开的,我都不知道。

有了这个办公室,我迎来了短暂的创作高峰。在那段日子,一有时间,我就跑到101,打开门,进去了,再关上门,一个人静静地读书,静静地写作,外面喧嚣的世界与自己一点关系都没有。那一两年,常有豆腐块文章散见全国和湖南省的报刊杂志,甚至要在中文系办公室登记,以便纳税。那时候,中文系老师多,办公室少,甚至两个副主任都要挤在一个办公室里,很多年轻老师,都是几个人共用一个办公室。谌老师却利用手上特权,单独给了我一个办公室——他这样做,需要承担多大压力啊。据说,这种作法,在中文系发展史上,是空前绝后的——谌老师力排众议,照顾了一个他认为在这个专业上还有点儿前途的,没有一点儿背景的,来自偏僻农村的学生。

我有单独办公室的事,很快就在同学中不胫而走,也引起了其他同学的羡慕嫉妒恨,有些同班同学希望沾点光,享受片刻单独办公室的自由。为生存,我也做了其他勤工俭学,所以,并不是每晚都去办公室读书写作。我不去了,就有人来借钥匙。我很少把钥匙借给别人,但有一个人例外。那个同学作文也不错,班上除了我,就是他了,与我私交也挺好,并且都是特困生。他对我说,借钥匙去办公室写首诗。想到这种特权,也是因为谌老师鼓励我写作才给的,所以,我也不好意思拒绝,他来借了,就给他。可我不知道,那个时候,那个同学恋爱了,其实,他是瞒着我,带着女朋友去幽会的。后来,不知怎么就走漏了风声——我一直蒙在鼓里。那时候,不像现在,大学生谈恋爱,是要反对的。事情传出来,影响很不好。大三快结束时,有一天,谌老师找到我,把钥匙拿走了。

拿钥匙的时候,谌老师问了几个让当时的我感到有些莫名其妙的问题:“前天,你在办公室吗?”我说:“没有。”谌老师说:“那就奇怪了,我看到办公室有灯,里面也有嬉戏声,我敲了门,没开。”我觉得谌老师冤枉我了,委屈地说:“真没有啊。”

可晚上,躺在床上,认真一想,我就明白了,不是我,但一定是那位同学去了,当时谌老师敲门时,他和女朋友肯定在里面。但那时候,学校对学生谈恋爱抓得很严,处罚很重,弄不好要开除的。为保护那位同学,我没把钥匙被借走的事告诉谌老师,决定自己承担下来。

这件事,给我带来了很大压力,觉得是自己辜负了谌老师的期望。我和谌老师就此陷进了一种微妙的关系中:钥匙是他利用手中特权给我的,我没用到正途上,造成了恶劣影响,是他的责任;钥匙是他给我用的,无论我借给了谁,都是我的责任,不可推卸。

转眼就毕业了,走上社会了,但这事儿一直压在我心里,让我耿耿于怀,也成为横亘在我和谌老师之间的一堵心墙,这么一堵就是十多年,让我感觉愧对老师。我也一直在找机会,希望把这件事跟谌老师说清楚。2014年,在毕业15周年晚会上,机会终于来了。当晚我喝多了,胆就大了,我鼓起勇气,端起酒杯,走到谌老师跟前,附在他耳边,对他说:“谌老师,我从来没带女生去过那个办公室,那晚上钥匙被班上同学借走了。”

谌老师没有多说话,他裂开嘴,真诚地笑了——那笑让我如释重负,心里阴霾立马散尽,在谌老师面前,我洗涮了冤曲,可以扬眉吐气了。

转眼就是毕业20年了。今天的我已经人到中年,谌老师也70多岁了。70多岁的谌老师精神矍铄,海量依旧。每次出差长沙,我必去母校,抽个晚上,找上中文系那帮老师——有我当年的老师,也有后来的老师,也有毕业后留在长沙的同门师兄弟,找个地方,一起喝几杯。

师生聚会,都很尽兴,很容易就到了高潮,经久不散。谌老师是中文系最德高望重的老师了,大家轮流敬他,谌老师来者不拒。酒过三巡,开始高谈阔论。兴奋处,谌老师端起酒杯,引经据典,讲人生道理,出口成章,让我们又接受了一堂古文化的讲座洗礼——多年浸淫,谌老师已经与上下五千年的中华文明精髓浑然一体了。这也让他的学生我,感觉十分汗颜:谌老师引经据典的,我感觉似是而非,似曾相识——当年学的,我已经还给他了!谌老师希望的“青出于蓝而胜于蓝”呢!我只能用“术业有专攻”来安慰自己。

谌老师喜欢喝酒,因为谌老师是研究古代文学的。在中国古代,文化是酒的产物,李白“斗酒诗百篇”。可我酒量不行。那种场合,都是师生聚会,往往像李清照说的那样“沉醉不知归路”。

到某种程度,我就没法自控了,面对端着酒杯走过来的同门,十分尴尬,喝吧,必倒;不喝吧,扫兴。在左右为难之际,谌老师就会适时出现,挡在同门面前,声若洪钟 ,笑声激昂地说:高飞酒品不错,酒量有限。

同门都闻弦歌知雅意,听谌老师这么一说,就哈哈一笑,绕过我,算是看在谌老师份上,暂且饶过我了。

这个时候,我特别惭愧,恨自己不是酒仙,不能千杯不醉;本当壮年,应该好好陪陪恩师,好好保护恩师,但没想,一切都反过来了。当然,谌老师这种呵护,我乐意接受。每次,我都分明地感受到,在谌老师这种呵护里,是满满的一股穿透岁月风霜的浓郁的父子情——这个时候,我耳边分外清晰地响起那句古谚:一日为师,终生为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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