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曾高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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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112/2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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腊肉

青春年少时就背起简单的行囊,外出闯荡,为改变命运,民工一样打拼,侯鸟一样迁徙,先是广州南泊,后是北京北漂,之间还在长沙和成都短暂停留。

在家乡时没感觉,一离开那片土地,浓浓的思乡之情就袭上心头,梦里梦外都是湿漉漉的离别场景,想那白发苍苍、加速老去的父母,想那又熟悉又开始陌生的乡音,想那早就物非人非的村庄草木,更想那母亲烹饪的,味道各异的地道湘菜。

尽管每年到头都要赶回乡下,陪父母一起过年,风雪无阻。但每次都因为小家和工作,行程短促,来去匆匆,蜻蜓点水一样,不仅没有消融化解乡愁,反倒让乡愁在告别父母,离开故土那一刻,变得更加浓郁,更加纠缠——甚至还有记忆中很多美味都没有吃到呢。

早在2019年,每逢佳节倍思亲的中秋夜,遥望故乡,就暗下决心,希望这个年,要在年前提前多日到家,在年后延缓多日才返京,在故乡安安心心地呆个十天半月,把往年来不及仔细品尝的家乡美味一次吃个够,尤其是那碗“一家煮肉百家香”的腊肉。

可人算不如天算,计划不如变化快。临近年关,新冠疫情肆虐,将如意算盘打得粉碎。那几天,呆在老家,刷着屏幕,浏览着关于疫情的报道,坐立不安,生怕回不到北京了,影响工作,尤其是孩子学业。初三清早,不得不拿起行李,携儿带女,匆匆返京。原来计划在家呆得最长的一个年,结果变成了最短的了,真正在家只呆了四天时间;原来很多想吃的东西还是没有口福吃到。

那天清早,走的时候,天都没亮。我怅然若失地推开厨房门,看见腊鱼腊肉已经在腌制了——这只是第一道工序。肉们静静地躺在几个大盆里,色泽透亮,比鲜肉还鲜。我掩上门离开的时候,馋得使劲地咽了一下口水。

家乡的腊味五花八门,只要是肉,都可以用来做腊肉。不是肉的豆腐也可以,半腊的豆腐叫香干,腊透了的叫腊豆腐。我们都知道香干好吃,是湖南一大特色,其实腊豆腐的味道比香干强多了。

乡下人过日子很节俭,剩啥腌啥,腌啥熏啥。鸡鸭鱼肉都可以做成腊肉,牛肉羊肉,野兔、麂子等各种野味也都可以,动物内脏也可以。一般的腊肉是指腊猪肉。猪肉在江南的农村十分普遍,那时候,家家户户都养了两三头猪,在过年的时候宰杀,习惯了吃猪肉,所以肉直接指猪肉,其他动物的肉再在前面加动物名称。关于动物内脏,腊猪肠做得比较多,通常也叫腊肠。

做腊肉有两道关键工序,即腌制和熏烤。原材料以半肥半瘦的五花肉最好,一块两到四斤之间,薄了易熏干变硬,厚了又熏不透。在肉面抹上一层盐,放进盆或桶里腌制。这道工序大概需要两三天。讲究一点的,放些许茴香、花椒、八角、桂皮、陈皮、丁香、生姜等一起腌制。湖南人不喜欢麻味,放花椒的很少;四川人腌制腊肉,一般都放花椒。

在我看来,放盐就行了,其他都可以省了。因为腊肉做好了,本来就格外香了,不放其他香料,原汁原味原香。放了香料,就喧兵夺主,不地道了。母亲做腊肉是不放其他香 料的,正合我胃口——当然,也可能是我的胃口是母亲培养出来的。

腌制好了,就放在柴火灶上熏烤。这道工序,短则十天八天,久则可以一直挂在灶上横梁上,直到吃完为止。

熏烤是一个细致活,尤其是前三五天,要多费心思,一天在意留心几回。将腊肉用铁丝拴上,生火做饭的时候,挂在灶上空的横梁上,笔直地垂下来。饭菜做好,把火灭了,用柴灰或者糠或者瘪谷盖住炭火,在灶上放一块铁丝搭子,把肉从横梁上取下来,放在搭子上。

在灶上熏烤,很多时候是在夜间进行。乡下老鼠多,为防老鼠偷吃,主人往往用锅盖将腊肉罩在下面,不留一丝缝儿,风都吹不进去。晚上老鼠围着锅盖,闻着香味,又吃不到,急得团团转,吱吱叫,被烫了很多次,最后还是一点办法也没有。

腊肉被熏得滋滋作响,豆大的油不断往下掉,香喷喷的。油滴在柴灰上,发出扑哧扑哧的声音。由于油燃点低,每滴下来,都要燃起一团蓝蓝的小火苗,冒出阵阵青烟。那香味,瞬间弥漫了全屋,飘飘荡荡,涟漪一样扩散开去,在村庄周围弥留,真是一家熏肉,全村闻香。

熏好的腊肉,经年不腐,方便存储。那块腊肉,外表黑乎乎的,像非洲黑人,切开来,瘦肉是红色的,肥肉是淡黄色的,透明发亮,色泽鲜艳,油脂直往外冒,好看极了。

腊肉吃起来味道醇香,肥的不腻,瘦的不塞牙,开胃、去寒、消食。有腊肉吃的那一顿,饭都要多煮两碗。纵然如此,那一锅饭都要比平时快一步锅底朝天了。

就那么一两块腊肉,所以不常有得吃。元宵夜那一顿是免不了的。那年月,过年过节,最隆重的纪念方式就是吃肉。元宵节,是很难得买新鲜肉的,因为要省钱,只有割下一块腊肉下来。一般来说,这也是一年第一次吃腊肉——当年这样,现在不了。

母亲用菜刀割下来一块巴掌大的腊肉,按人头切成数块,一人一块,尽量均匀。如果不均匀,大点的给老的,小的;小点的留给自己。其他的肉,要等到亲戚朋友来串门,留下来吃饭了,母亲才割下一块,做一个菜,用来陪客,我们也跟着沾光,但每夹一块,都要被父亲横一眼,因为那是留给客人吃的。

腊肉是怎么吃怎么香,怎么吃法都不损其美味。腊肉可炒可蒸。炒时要切薄点,一般用荞头、芹菜、藜蒿、辣椒做辅料。一碗腊肉,往往辅料多,肉片少,只有稀稀拉拉的几片。由于腊肉很香,辅料的味道也跟着上来了。但炒的腊肉没将腊肉的香和美味发挥出来,尤其是瘦肉,有点硬,味道远不及蒸的——炒腊肉,很多味道都没有出来,在我看来,有点儿暴殄天物,可惜了。

蒸腊肉,我最喜欢母亲的做法。将腊肉切成块状,比炒时厚一倍,整整齐齐地叠放在碗里,从坛子里挖出两勺鲜艳的陈年辣椒豆豉酱,堆放在腊肉之上,再敷点姜和蒜;做饭的时候,将腊肉放进锅里,饭熟了,腊肉也蒸好了。这样蒸出来的腊味,很松软,进了味,也出了味。蒸腊肉,时间相对要长,蒸透了,味道才好。

乡下的腊肉有点儿咸,格外下饭。做得咸,是因为盐放多了,这样做,一是为防腐,咸了不易变坏;二是为节省,保证每个家庭成员都有份。腊肉最好吃的,不是瘦肉,而是肥肉。肥肉已经没有了你想象中的那种肥腻,而是肥而不腻,又香又软又爽口。我家小朋友不吃肥肉,原来对肥腊肉也是拒绝的。后来我好说歹说,鼓励她尝一口试试,她都不敢。吃腊肉,不吃肥肉,等于白吃了。为打消她的顾虑,我对她说:“不好吃,你别咽,吐掉就是。”有了这句话,让她很放心。她小心翼翼地夹了一小块肥肉,先用牙尖咬了一点点,用舌头舔了舔,然后就像发现了新大陆,一口气吃了好几块。从那以后,她知道了,吃腊肉,先要来块肥的。

加工腊肉,年关临近的寒冬腊月最好,其他季节,尤其是暮春、盛夏、秋初都不合适,做不出那个味道来。可腊肉一旦做好,却可以长久储放,在时空里穿梭,不变质,不变味。年前年后都是做腊肉的最好时节。记得小时候过年,肉不多,大年夜、初一、初二是要保证有点肉吃的。可无论如何,母亲都要省下一点来做腊肉,因为还有元宵要吃肉,又没钱买新鲜的,只有靠腊肉,只有腊肉才能放那么长时间。

小时候,兄弟姐妹四个,爱串门,走亲戚。从初一那天起,我们就穿上最好的衣服,到处拜年去了,叔姨伯姑的,非得挨个走遍才行。当然,亲戚家没有那么多鸡鸭鱼肉招待,腊肉算是最好的菜了,不多,一般是一碗,里面放了杂七杂八的辅料,但餐餐有。主人宁愿自己不吃,也要让客人吃饱吃好,这是我们那儿的待客之道。每餐有一块二指粗的腊肉,一碗白米饭,那就是幸福好时光了。

父亲有三个姐姐,其中最小的那个,嫁在离家有二三十里路的大山里。到小姑家,只有山路,崎岖难行,去一趟,在路上就要半天,那个季节的湖南,又是阴雨绵绵,道路泥泥难行。那时候,小姑家相对富裕,姑父有猎枪,偶尔上山打点野味。野味打回来,小姑都要将其做成腊肉,挂在柴火灶上方候着,等我们过去。

记忆中,小姑家的腊肉永远吃不完。所以,我们特别喜欢上小姑家拜年,住得也久,往往一呆就是五六天时间。我们去了,小姑兴高采烈,总舍不得让我们回来。

后来,读高中,上大学,参加工作了,去小姑家就少了,因为那条山路实在让人畏惧。现在我已经有三十多年没去过小姑家了。听说,虽然公路通到了小姑家,但那是机耕道,弯弯扭扭,路上很颠簸,泥泞不堪。回到乡下,没车,大年初一的,也不想麻烦别人。几次想去,面对现实,又不得不作罢。

过年在家的时候,听父母说,小姑老是念叨我们,也年年做了很多腊肉,挂在柴火灶上方,盼着我们过去。小时候常去,突然这么多年没去了,弄得小姑忐忑不安,老在自我反省,看是不是当年什么地方做得不对或者不好,惹我们生气,让我们记恨在心了。

小姑对我们不再上她家的揣测,让作为晚辈的我们十分汗颜愧疚。过年前,母亲告诉我,姑父已经去世,小姑身体大不如前。母亲的意思我是听懂了,她是希望我去看看小姑,也许是这一生的最后一面了。我也本来打算过完年去一趟小姑家,幸福地吃上一顿她为我准备的腊肉。可由于千刀万刮的疫情,很遗憾,计划又泡汤了。看来,这笔债是欠下了,什么时候能够偿还,这一生还有没有机会偿还,已经很难说了。

父亲今年八十岁了,小姑八十多了。那一辈的亲人已经在相继凋零。

当年,我吃小姑做的腊肉的时候,还是一个十岁出头的孩子,小姑还是一个年轻能干的家庭主妇;现在,我已经奔五了,头发白了,也快秃了;小姑已经佝偻着背,眼睛浑浊,进入了风烛残年,开始了生命的倒计时。

人生就是这样一个欠债和还债的过程,有些债,是一辈子都还不起,还不完,还不了的,只有带进坟墓里,来世再还。

宁使天下人负我,记着别人的债过日子,很累很辛苦,期待下辈子有钱有闲,不做辛苦的还债人。

2020年3月31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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