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与往年大不同,与故乡始终隔着一条河,我在这边,故乡在那边,中间一个摆渡的人都没有。这个意境,像极了台湾诗人余光中的《乡愁》。
往年,在乡愁和亲情驱使下,隔三差五(以月计)就要跑回千里之外的湖南乡下,在家暂住三五天,吃吃母亲做的饭菜,喝喝父亲酿的米酒,陪陪儿时伙伴打打牌。那种乐趣,是一辈子最大的幸福。
今年情况特殊,从大年初三狼狈返回北京,我已经半年没有回家了,刻骨铭心的思念就像潮水,走到哪跟到哪,过一天淹一天,不离不弃。
记得去年清明节,就在湖南乡下小住了两天。回到家的时候,正赶上晚饭。饭前,母亲神秘兮兮地说:今晚给你做道很特别的菜,你肯定有二三十年没吃了——弹指间,我离开家乡,到处谋生,有二三十年了,也从一个初生牛犊的少年成为了一个油腻的中年大叔。
母亲的话让我觉得不可思议,走南闯北这么多年,吃遍天下,还有什么菜没吃过呢?真是想不起来。
我不相信,觉得不可能;母亲不愿意把谜底轻易揭开,我也不便多问,静候水落石出——难得七十多岁的母亲对四十多岁的儿子还有这么一份未泯的童心。
吃饭的时候,真有了意外惊喜:摆满鸡鸭鱼肉的桌上,中间多了一碗黑乎乎的,状如木耳一样的菜。原来是雷公菌啊,确实已经二十多年没吃过了。我迫不及待地夹了一大筷塞进嘴里,软绵绵的,滑腻腻的,水汪汪的,不用牙齿咀嚼,就从口腔顺溜其下,滑进了肚子里。
一切还是记忆中熟悉的那种味道。这道菜,我们小时候经常采,经常吃,非常爱。那种热爱的程度,是仅次于荤菜了——在那个艰难的年代,除了水里的鱼虾螺蛳,可以靠勤劳获得,常有得吃,鸡鸭肉等荤菜,一个月是难得吃上一两回的;缺油少荤的日子,总感觉肚子里荒得很,四肢乏力,只想躺着,哪怕是地上。
雷公菌只在春天生长。寒冬过去,天气渐渐暖和了起来。几夜滚滚春雷,数场淅淅沥沥的春雨,远离房屋和人畜的野外,地面上,岩石上,就长满了密密麻麻的雷公菌。这就是雷公菌得名的原由了。它的名字很多,在多如牛毛的书名土名中,雷公菌是我们最耳熟能详的一个。雷公菌生长在地上,形状与木耳相似,又叫地木耳。长在地上的雷公菌,成片成片的,密密匝匝,就像给大地披上了一件衣服,所以又叫地衣菜。动笔写这篇文章前,百度一下才弄清楚雷公菌的学名叫普通念珠藻(Nostoc commune)。
雷公菌那么多名字,形神俱备,很有文艺范儿,让人感觉富有诗情画意。其实,雷公菌还有一个难登大雅之堂的名字:鼻涕肉。雷公菌像极了童年时候挂在鼻腔下的那两条鼻涕,滑滑的,粘乎乎的。当然,这个十分不雅的名字,最好是忘记了。如果吃的时候,还记得这个名字,那就麻烦了,有点倒胃,将好端端的一道菜被糟糕的联想给毁了。
雷公菌是有性情脾气的,就像一个有洁癖的人,爱干净,对生长环境要求极高,有人踪畜迹的地方,雷公菌是不会生长的。根据这个特点,环境学家将其作为环境监测的一个重要指标,检测空气中SO2的含量,监测大气污染。也由于这个特点,雷公菌不像其他菌类,容易人工种植,满足食客所需——雷公菌至今仍然只能是一种地地道道的野菜。
清明前后,乍暖还寒,正是采摘雷公菌的最佳季节。采摘雷公菌也是我们小时候为数不多的自觉自愿干的活儿之一。下午放学回来,或者周日早饭之后,披上蓑衣,戴上斗笠,挎上竹篮,约三五同村小伙伴,在斜风细雨中,向着生长雷公菌的地方,满怀期望地出发了。
记得距家两三里外,有一块平整的喀斯特岩坪,有两三亩大小,那儿人迹罕至。这个坪地是大跃进时代整出来的,供公社民兵操练打靶用。后来民兵解散了,岩坪就废弃了,寸草不生,专长雷公菌。
在春雨滋润下,坪地上爬满了一层雷公菌,有炭黑色的,有翡翠绿的,有橙黄的,大的大如巴掌,小的小如铜钱。吮吸了春水的雷公菌亮晶晶的,滑腻腻的,水汪汪的,软绵绵的。不到十来分钟,就可以采满一篮,让人满载而归。伙伴们也不贪多,一般只采半篮,够两三顿就行——雷公菌易坏,那时候也没冰箱,不能久放,最多只能过夜,挨到次日。我们采大的,正当时的,那些小的,正在茁壮成长的,暂且放过,给别人留着,或者给数日后留着。
岩石上生长的雷公菌一尘不染,没有泥沙。回家后,用水一冲洗就可以下锅了。雷公菌可开汤,也可清炒;即使清炒,也是汁多汤多。盛在碗里,在面上洒一层细碎的葱花,热气蒸腾,香气氤氲,让人垂涎。如果有肉,只要一点点,把肉切成碎沫,放进锅里一起炒,那是味道最好的。吃雷公菌,我们家很少有放肉的时候,因为没钱买肉,但母亲也有替代办法,从墙角的坛子里挖出几个透明的腌辣椒或几根被腌得金黄的长豆角,剁碎成沫了,撒进锅里,与雷公菌一道,那味道不比放肉沫差多少。
雷公菌娇嫩,采的时候要轻柔,用心,力度一大就碎了,就像敏感的初恋,需要用心呵护。雷公菌也像少女的皮肤,经不住太阳晒。进入夏季,阳光大了,雨水少了,雷公菌就枯萎了,仿佛在一夜之间销声匿迹了。夏季的地上偶尔也有雷公菌,可很干瘪,没有水分和光泽,已经不适合吃了。
在家乡所有土生土长的蔬菜野菜中,我觉得雷公菌是最吸天地灵气,取日月精华的。现在的科学研究也证明了我的这种猜测:雷公菌富含蛋白质、维生素、叶绿素、叶黄素、胡萝卜素、藻胆素、人体必需的元素和少量脂肪,其中钙元素、铁元素、维生素 C等的含量超过了木耳和银耳。有没有荤菜的年代,雷公菌是我们吃过的最接近于荤菜的野菜了,比豆腐还解馋。
那天晚上,酒足饭饱后,躺在床上,想着余味犹存,唇齿留香的雷公菌,一种愧疚的感觉慢慢升起,占据了那颗雷公菌一样敏感的心,感觉欠父母的又深了一层:为了让远道归来的儿子吃得好点,他们不顾自己年迈,不顾雨天路滑,跑到两三里外去采摘雷公菌,万一摔着了,伤着了身体,该如何是好?
第二天起床,第一件事,就是把担心告诉了母亲,嘱咐她不要出去采雷公菌了。母亲咧开嘴笑了,说自己家里就有,不用到野外采摘。我不信,母亲拉着我的手,上了三楼,推开阳台上那扇门,果然看到露天的、潮湿的、宽大的水泥地板上,生长着一层密密麻麻的雷公菌,就像给阳台披上了一件厚实的衣服。
难道是母亲找到了雷公菌的种植之法?
母亲摇摇头,很得意地说:是天生的,年年有,以后想吃雷公菌,就在这个时候回来,保证能够让你吃上。
听了母亲的话,我特别开心:没想到,科学家一直耿耿于怀的,不得其门而入的雷公菌的人工种植之法,在我们家倒是“无心插柳柳成荫”,安家落户了。这是季节的恩赐,也是上天的恩赐,让人对生活和岁月充满了感激。
2020年6月12日北京右安门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