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曾高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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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201/2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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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年那狗

我们这一辈,在广阔天地的农村长大的孩子,很多人都养过狗,我也不例外。

我养的那只狗,胖乎乎的,毛绒绒的,眼睛贼亮贼亮,浑身上下一片金黄,就像披了一片金秋的稻田在身上。这种颜色成为全家人给它取名的一致依据,我们都昵称它“小黄”。

女儿没有见过小黄,为给她一个直观印象,我告诉她,小黄长得像极了小时候的狮子王辛巴。这个比喻,让女儿对小黄的理解和喜爱多添了三分,她也憧憬有朝一日养一只小黄那样的狗。

狗就是狗,狮子就是狮子。用辛巴来比喻小黄,不是抬举小黄,也不是贬低辛巴,而是在我小时候的眼里,小黄确实与辛巴这个角色一样聪明可爱。

在我六岁那年,父母为躲避计划生育,在一个月黑风高夜,逃到了江西永新三湾,就是那个举世闻名的革命老区三湾。上世纪八十年代初,那地方还受二三十年代大革命影响,没有完全恢复元气,地广人稀,男少女多,劳动力缺乏,只要有力气,够勤快,就能养家糊口——江西老表对湖南人也很有好感,一点也不排外。

那儿属于罗霄山脉,山高林密,资源丰富,山上长满茂盛的参天大树。靠山吃山,把树砍了,运出去,卖了,就能换回花花绿绿的钞票。很多广西和湖南的,来这儿卖苦力,帮东家砍送树木。天下农民想法都一样,有了钱,就要砌房子。砌房子的主要材料是砖、瓦、树木。

父母没有以砍树运树谋生,而是另辟蹊径,做起了打砖切瓦的师傅——这个本领是跟我二舅学的,他们一家也在那儿躲避计划生育。打砖需要蛮力,父亲带着表哥干;切瓦需要巧劲,母亲一个人干。把晒干了的砖瓦放进窑里烧制,砖瓦出窑,交给东家,就可以领钱了。一年两三窑砖瓦,能卖不少钱,够一家吃穿住用,也能有所节余,只是起早贪黑,全靠苦力,很辛苦。

养狗相当于多负担一个孩子的生活,父母先是反对,后来还是同意了。同意养一只狗,不是为了看家,而是为了走夜路方便。那时候,我们寄居在别人家,没有自己的房子,也没有家要看,值钱的都是钞票,在父母腰间拴着,但有两种情况的夜路是非走不可的。

一是谈生意。父母白天干活,晚上要到别人家谈生意,或者收钱。到处都是山,道路崎岖,晚上野兽多,发出各种怪叫,还有鬼火闪烁,怪吓人的,有一只狗在身边跟着,胆壮气粗,走起夜路来不害怕。

二是照泥鳅。江西是鱼米之乡,水田多,泥鳅黄鳝稠密。春末夏初,猫了一冬的泥鳅黄鳝出来活动了,尤其是晚上,喜欢跑出洞穴,躺在泥巴上晒月亮,乘凉,睡大觉。这个时候,是下手捉拿泥鳅黄鳝的最好时机。父亲喜欢带着表哥晚上出去照泥鳅。照泥鳅,用松枝点火照明,用钳子夹。进入睡眠的泥鳅黄鳝抓起来很容易。出去两三个小时,回来后,拴在腰间的竹篓沉甸甸的,足有半篓之多。照泥鳅经常碰到蛇,那地方,蛇特别多,也喜欢在晚上出来觅食,或者找一块空地乘凉。有个晚上,表哥一脚踩到蛇了,幸好穿的是高脚雨靴。蛇缠住了表哥的脚,把他当场吓傻了。镇定下来后,表哥悄悄地把脚从雨靴里抽出,一只脚光着,一只脚穿着雨靴,高一脚低一脚地逃了回来。吓得脸色惨白的表哥把遭遇给我们一讲,大家就觉得养狗刻不容缓了。

狗是人类的好朋友,嗅觉灵敏,又忠心护主,晚上走夜路,碰到脏东西,就会警觉狂吠,提醒主人,要多个心眼,注意安全了。

九岁那年秋天,二舅寄居的那个村庄,有人同意送我们一只狗。二舅把这个信息捎过来,我们高兴极了。星期天的早上,天刚刚亮,兄弟姐妹几个就起床了,翻山越岭,到十里路之外的二舅家牵狗。

上午十一点多,我们就到了二舅家。小狗已经在那儿了,它全身金黄,毛绒绒的,胖乎乎的,憨态可掬。看到我们,它仿佛知道我们就是它的新主人似的,晃动着小尾巴,在我们身边转来转去,闻闻嗅嗅,寸步不离。在看到小黄那一刻,我就喜欢上它了,那顿中饭都没吃好,一直在逗它玩,把外婆、二舅、舅妈夹给我的肉菜都让给了小黄。

放下饭碗,我们就迫不及待地带着小黄往家赶。路很远,如果在天黑前赶不到家,就会让父母担心。走出村口,我们就忍不住了,把小黄抱了起来。小黄很乖地躺在我们怀里,用它那对清澈得没有一点设防的眼睛看着我们。抱着小黄,能清楚地感受到小黄的柔软和体温。我们争着轮流地抱着小黄,都舍不得放它下来。傍晚时分,我们回到家里,小黄就正式成为我们家的一员。

我和哥哥找来一个硬纸盒,里面堆放了一些柔软的干茅草,给小黄做了一个温暖的窝。小黄对这个窝很满意,乖巧地躺了进去,倦缩着腿,很快就进入了梦乡。以后,小黄没事了就躺进那个窝里,就像我们在外面玩累了就回家一样。

有苗不愁长。小黄长得很快,也很认人,尽职尽忠,与一家人打得火热。晚上,只要有人出门,要走夜路,叫一声小黄,小黄就一跃而起,跟着出门了。有了小黄,走夜路就安全多了,胆子也壮多了,在家里的人也放心多了。

出门后,小黄很活跃,它边走边嗅,在前面开路。田间小路,路很窄,两边长满茅草,时有蛇蜷曲着,盘踞在路上。有小黄开路,蛇都被小黄弄醒,吓跑了。三湾那地方,当年发生过多次战争,几次反围剿的主战场都在那儿。风吹日晒雨淋,白森森的骨头就露了出来,怪吓人的,也有鬼火闪烁,忽明忽灭,还有各种野兽和鸟叫,在夜空里,让人头皮发麻,腿脚发软。但有小黄陪着,走起夜路来,胆很壮,也很安全。

半年后,小黄已经成为狗们中英俊的小伙子了,长得十分威武雄壮。傍晚,我们在外面玩,饭熟了,母亲叫我们吃饭,都是让小黄来找的。母亲一声吩咐,小黄就像离弦的箭,片刻功夫,就来到我们身边,咬着我们的裤管,拖着我们往回走。父母都说,那狗聪明,简直神了。

好景不长,在我十岁那年,农村开始改革开放,实行家庭联产承包责任制,分田到户。超生的妹妹也大了,五岁了。超生的事,也被家乡的计生干部慢慢淡忘,我们要迁回湖南老家。火车上不让带狗,只有想办法处理。在回湖南之前,我们找了几户人家,想把小黄送人。但小黄不接受,上午把它送出去,中午就溜回来了。有时候,新东家用绳子把小黄拴着,小黄也是咬断绳子,赶回来了——别人根本就带不熟它,小黄只认我们。

实在没办法了,父亲和表哥说,把小黄宰了,吃了吧——其实,我们也明白,当地人喜欢吃狗肉,即使我们把小黄送人了,等我们一走,小黄也会被人宰了吃掉。父亲和表哥的提议,得到了大部分家人的同意,毕竟那年月,吃顿狗肉也是很奢侈的,把小黄宰了,也是没办法。

就在回湖南老家前三天,趁我们还在学校上课的时候,父亲和表哥把小黄宰杀了。晚上,我们放学回去,没有看到小黄,还以为它在外面玩呢。那晚的菜很丰盛,有一大锅肉,味道也很好。吃的时候,父母也没告诉我们是啥。啃骨头的时候,我故意没啃干净,留了一点肉在上面,准备给小黄吃。那天,这个作法被父亲狠狠地骂了一顿,说是浪费,败家子——在此之前,我这样做,父亲是从不骂我的!

那个晚上,小黄一夜没有回来;我一直在床上碾转反侧,惦记着小黄,无法入睡。第二天,一起床,我就问母亲,小黄呢?母亲答复说,送人了。第三天,就要回湖南了,出发前,我再问母亲,小黄呢,送谁了,我去看看。母亲不好意思再骗我,眼睛一红,低下头说,杀了,吃了。

我这才明白,原来大前天晚上吃的肉,就是小黄的肉,小黄被父亲杀了,它的肉被我们吃了,我的眼泪一下就出来,忍不住嚎啕大哭。

我没有看到小黄被宰杀的惨烈场面。回到湖南后,父母数次回忆说,在被宰杀前,小黄已经意识到了自己的下场,它没有挣扎,也没有反抗,只是乖乖地趴在地上,可怜巴巴地望着父亲,两行热泪从小黄的眼睛里流了下来!

为减轻小黄的痛苦,父亲扬起锄头,狠狠地、精准地敲在小黄头上,小黄没哼一声就死了。每当讲起这个血腥场景,父亲就充满内疚。

我们兄弟姐妹长大成人,离开农村后,老家就只剩下父母两个老人了。后来,父亲还养过一条狗,也是黄色的,也把它叫小黄。对那条狗,父亲很温顺,像是在赎罪。

但我不喜欢这条狗,它对我也没有感情,我回老家看望父母,它总喜欢对我凶巴巴地不停叫唤,如果不是有父亲呵斥,它就可能要咬我的——这条狗从来没把我当家人,这让人触景生情,有了易安居士“物是人非事已休,欲语泪双流”的悲切。

不过,从小黄后,我就不吃狗肉了,直到现在。在所有动物肉中,我最不愿意吃的就是狗肉了,尽管我知道,狗肉味道不错。

2020年2月23日 北京右安门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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