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江南水乡的农村长大,都有一身下水捉鱼的本领。溪、江、河、湖、田,有水的地方,就有鱼;有鱼的地方,就有我们。
我最喜欢捉泥鳅,也最喜欢吃泥鳅。乡下人描述人鬼精鬼精的,说他滑得像条泥鳅,精得像条泥鳅。由此可见,捉泥鳅还真不容易,要斗智斗勇。譬如用手指掐泥鳅,力度要适中,轻了,掐不稳,重了,弄疼了泥鳅,泥鳅用力一甩,就从指缝间滑脱,掉进水里去了——受了惊吓的泥鳅到处乱窜,把水搅浑了,尾巴一甩,一个猛子扎进泥巴里,你就再也找它不着了。掐的地方不能太下了,就像“打蛇打七寸”的那个部位。
江南的冬季,冰冷刺骨,泥鳅都躲起来,钻进泥洞里冬眠了,没啥好说的。可是春、夏、秋三季,都是泥鳅的活跃季节,也是捉泥鳅的好时节,只是捉法各有不同,要因季节制宜。
草长莺飞的三月(阴历),春暖花开了,泥鳅从泥洞里钻出来,四处活动,寻觅食物。一个漫长的冬天不吃不喝,泥鳅早就饿坏了,就像刚获得自由的囚徒,啥都想吃,哪儿都想去。我们也憋坏了,早就埋伏在季节里,等着泥鳅得意忘形地登场亮相。
春天捉泥鳅,常用的有两种方法:一种是照泥鳅,一种是漏子捕。漏子是方言,不知书名,一种形状如同漏斗的竹制捕泥鳅专业工具。
照泥鳅是在稻田还没插上秧苗之前。稻田已经被勤劳的农民翻耕过了,很平滑,有一层浅浅的水,约一根手指头深,水面透明,清澈见底,既适合泥鳅活动,也适合我们发现和捕捉。
泥鳅喜欢昼伏夜出。睛朗的春夜,皎洁的月亮挂在天空,蓝蓝的天幕上缀满疏落有致的星辰,四周蛙声一片,此起彼伏。泥鳅争先恐后地钻出洞来,把身子放平在泥面上,晒着月亮,乘着凉,呼呼大睡。泥鳅视力弱,醒着的时候很警觉,风吹水动都要逃进泥巴里躲起来;入睡后警惕性就不高了,很难从梦中惊醒,正是捕捉的好时候。
我们把马灯调到最亮,打着赤脚,把鱼篓拴在腰部,带着鳅鱼钳出发了。鳅鱼钳是用废弃的剪刀加工而成的,将剪刀两边的锋刃用铁锤锤钝,将剪刀尖用老虎钳夹成钩状,向内对称弯曲,鳅鱼钳就成了。夹鳅鱼时与剪刀使用方法类似,张开鳅鱼钳,对准正在酣睡的泥鳅,一用力闭合,泥鳅就被牢牢夹在中间。剧痛和恐惧之下,泥鳅摇头摆尾,但很少有挣脱的。把鳅鱼钳伸进鱼篓,松开钳,泥鳅就落在篓里了。初进鱼篓的泥鳅要挣扎一会,也许是由于肉体的痛苦和精神上的紧张。过两分钟,泥鳅习惯了就老实了。夹泥鳅,钳口要落在泥鳅头部往下一点,类似于蛇的七寸处,否则,夹不稳,也容易被泥鳅挣脱。挣脱的泥鳅快速地钻进泥巴里,要再捉回来就难了。
照泥鳅,收获很大,一个晚上下来,少则两三斤,多则六七斤,有时候把鱼篓都装满了,回来倒进桶里养着,有半桶之多。随着照泥鳅的进行,鱼篓份量由轻渐重,到收工的时候,挂在腰间沉甸甸的,随着迈开的步伐,不停地敲打着屁股,告诉你泥鳅的份量,也提醒你适可而止。
“漏子”是一种地方性特别强的捕鱼工具,我在其他地方没有见过,上百度也没查出什么名堂来。不过,漏子确实形如漏斗,是用细细的竹片编织而成。漏子分里外两层,有上下两个部分。漏子的前口外面那层很宽,里面那层先大后小,最后留一个仅容一条泥鳅进入的小口,泥鳅就像排队一样,鱼贯而入。进到里面就很空旷了,一个漏子可容纳一两斤泥鳅。漏子尾部是散开的竹片,放漏子时用绳扎紧了,收漏子取鱼时解掉绳,竹片就散了,泥鳅在重力作用下,滑落下来,掉进正下方的桶里。漏子设计得很高明,自然情况下,泥鳅进去了,就出不来了。
下午时候,挖来一瓶蚯蚓,找来一块瓦片,架在两块石头之间,下面生火,将蚯蚓和荞头根须放在瓦片上炒熟,裹层稻草灰,放进漏子里,作为诱饵。黄昏时分,来到稻田中间,挖一个浅坑,把漏子后部埋进泥巴里,前部的漏口露出泥巴外,隐在水中,在漏子旁边插一根缠有布条的木棍作为标记。蚯蚓的香味渐渐扩散开去,传到泥鳅鼻孔里。泥鳅循着香味,寻觅过来,拼命地钻进漏子里。当鳅们吃饱后发现,这原来是一个陷阱,它们已经没办法沿原路返回了。
第二天早早起床,踩着薄雾和月亮的余晖,到稻田里收漏子。每个漏子都沉甸甸的,里面挤满了泥鳅,少的都有十多条。往往每个人放有十多个漏子,一次能抓两三斤泥鳅。
稻田里的泥鳅是最多的。春天是抓泥鳅的黄金季节,抓的泥鳅多到吃不完了,就拿到集市上卖,换回一些零花钱或者其他生活用品。
夏天,稻田里长满了水稻,捉泥鳅的最好去处就是小溪了。这个季节的泥鳅充满活力,格外灵活,与那个“狡猾得像泥鳅的评价”十分匹配了。小溪流里泥鳅很多,一有风吹草动,泥鳅就躲进了泥巴里。溪流是用来灌溉的,筑有很多堤坝,把水引往稻田。上游截流灌溉,下游就断流了。用泥巴在下游截出一断,把剩下的水舀干,捉掉面上的鲫鱼、白条,就可以捉泥鳅了。用双手一层一层地掀开泥巴,躲在泥巴里的泥鳅就露出来黄里透白的肚皮。把泥鳅用双手捧起来,放进身旁的桶里。一段二三十米的小溪能捉到一两斤泥鳅,够做一个菜,够一家人好好吃一顿了。暑假,嘴馋了,我和哥哥就拎上桶和脸盆,到小溪里捉泥鳅。当然,六七月份捉得比较少,因为那个时候是泥鳅的繁殖旺季,有点不忍心呢。
泥鳅的吃法很多,不论哪种吃法,味道都不错。小泥鳅用来干煸,干煸后,在上面洒点盐和辣椒灰,放点姜蒜碎末,很美味。这种吃法,我一个人有就可以吃完一碗,刺都不用吐。吃大泥鳅有点复杂,要开膛剖肚去脏,母亲是剖泥鳅的好手,动作麻利,两斤泥鳅,十分钟就可以剖完。我最喜欢的吃法是春天的荞头煮泥鳅,夏天的青辣椒炒泥鳅或者青椒煮泥鳅。春天正是荞头的收获季节,个头大,很香,是煮泥鳅的绝配。荞头煮泥鳅的汤是乳白色的,牛奶一样。融合了荞头和泥鳅两种味道的泥鳅汤,比荞头和泥鳅都好吃,也更有营养,我爱用这种泥鳅汤拌饭吃。进入夏天,荞头没了,青椒出来了,用青椒炒或煮泥鳅,味道也“溜溜的好哟”。
那时候,我们在学校走读,中午没饭吃,要到下午四点多才放学回来,随便啃一个红薯或者一根黄瓜,应付一下。晚上六七点,中餐和晚餐一起吃。从早上七点上学到晚上七点吃饭,早上那顿要管十二个钟头。为照顾我们,母亲尽量争取早上做点开胃好菜,让我们吃饱点,荞头煮泥鳅,青椒炒或煮泥鳅,都是难得的下饭好菜。
秋天了,割完水稻,田野广阔无垠,一片空旷。为收割方便,稻田的水早就放干了,泥巴也晒干了,踩在上面,虽然柔软,但不至于把鞋陷进去。水干之前,泥鳅趁机钻进洞里,准备过冬。泥鳅钻洞时,在泥巴上留下一个个洞眼。循着洞眼,伸出食指,耐心地抠开洞旁的泥巴,很容易就找到了泥鳅的藏身之处。没有水,泥鳅就被废掉了武功。裸露在外的泥鳅虽然很不情愿,但也只得束手就擒。有个秋天,父亲循着洞,挖出来一条六两重的泥鳅,大人手腕一样粗。那泥鳅两根胡须都跟小孩子的手指头一样粗了,威风凛凛,像一条微缩版的龙。闻讯前来围观的乡亲都说,那条泥鳅都成精成龙了。秋天的泥鳅最肥,肉嘟嘟的,娇嫩饱满,用红辣椒炒或煮,味道赛过青椒,这时生姜也成熟了,切些姜丝放进去,去腥,味道更上一层楼了。
泥鳅好吃,肉质细韧,味道鲜美,含有丰富的蛋白质和多种维生素。在肉类中,泥鳅的胆固醇含量少,营养价值高,可以入药,经常食用可以提高人体免疫力。医学名著《本草纲目》上称泥鳅“暖中益气,醒酒,解消渴”。后来中医对泥鳅医药作用做了进一步阐释,称其具有补中益气、益肾暖脾、除湿退黄、祛湿止泻、止虚汗等功效,可用于脾虚泄泻、消渴、小儿盗汗水肿、小便不利、痔疮、皮肤瘙痒等,也保护血管,对老年人和心血管病人作用明显,是相关的食疗首选。
2020年3月29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