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曾高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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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202/2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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偷书

那年代,物质贫瘠,精神贫乏,要啥没啥。想看点书,就只有课本了。好不容易弄来一本小人书,还要躲着父母。在他们眼里,看小人书都是不不务正业,影响学习,还要花八分一毛钱买,很让人心疼——猪肉还只有七八毛钱一斤呢,一本小人书相当于一大口肉了,可肉一个月难得吃上一两回呢。

小说,更是没有,也不能看。一本小说要两三块钱,都好几斤猪肉了。初中三年,我唯一买过的一本小说是法国女作家弗朗索瓦兹·萨冈的中篇小说《你好,忧愁》,花了1.6元钱。那钱是我走了狗屎运,在熙熙攘攘的集市上捡的,捡的是一张两块钱的钞票,一兴奋,一冲动,就到了供销社买卖图书的专柜前,把这本书买下来了。这本书让我第一次感受到了小说的魅力,也让我体验了空前严重的肉体疼痛,父亲知道书是我买的后,不由分说,把我狠狠地揍了一顿,他那双用来作为打击工具的草鞋底都被抽断了,我的屁股又红又肿。

但严厉的父辈还是挡不住我们对精神生活的向往和追求,大家都想拥有属于自己的课外书,在书的扉页上恭恭正正地写下自己的名字。课外书最多的,就是方方正正,巴掌大小的小人书了。偶尔也有大部头小说,但很陈旧了,不知是哪个年代留下来的,缺页严重。听父亲说,他读书时擅长数理化,也信奉“学好数理化,走遍天下都不怕”,从来不读小说。当然,有些人家里可能有小说,甚至能找到残缺不全的四大古典名著。

谁家有什么书,很快就会传遍全村。去借,不给,就有可能偷了。那时候,语文书上有鲁迅的小说《孔乙己》,我们都读过。偷了别人的书,也常常拿孔乙已的名言“窃书不算偷”来安慰自己,搪塞别人。

其实,村里没有人是做研究的学者,书读完了,对主人的作用和意义也就不大了。我们偷书,还算有点公德,等主人读完后才行动。主人读完后,就把书放在柜面、床头或桌上,很少有把书藏起来,锁起来的。藏起来,锁起来的东西,也包括书,我们是不会偷的。偷藏起来,锁起来的东西,性质和味道就变了,真算偷了,算真正的贼了。那时候,家家户户的门是开着的,大人小孩都喜欢串门,也不防范谁。伙伴经常有偷书的,不是你今天丢了书,就是我明天丢了书,大家习以为常。偷来后,就彼此传阅。丢书者发现了,随时可以拿回去,但我们也不会交代是谁偷的书。这个习性,倒也让我在那个年代读了一些书,尤其是小人书。我没读过四大名著,但四大名著改编的小人书,我都陆陆续续地读过。我偷书比较少,低三下四地向别人借的时候多。

上世纪八十年代初,文盲遍地,扫盲成为村委会的一项重大工作。这项工作,一般都是安排在暑假进行,那个时候,学校老师闲下来了,教室也有了。村里男男女女,老老少少,都在晚饭后集中到村中心小学进行学习,老师给大大小小的农民教些基本的文字,以农村常用的农药化肥名称居多。扫盲班人满为患,很多都不是去学文化的,而是去看老师的。有文化的女老师,在男村民眼中,就是女人中的极品了,看起来赏心悦目。年轻的姑娘、媳妇去看男老师,男老师风流倜傥,温文儒雅,懂得怜香惜玉,是她们心目中的白马王子。偌大的教室里,你一言我一语,闹哄哄的,完全不像我们读书时那样鸦雀无声。

我家就在小学的前面二三十步。那时候扫盲的标准是要认识两千字以上,会读书看报。为配合扫盲,村里订了三份报纸,即人民日报,湖南日报,衡阳日报,也购来一批小人书,几十本小说。学校一楼专门辟出那间最大的教室,改装成了读书阅览室。

读书阅览室的书是专门给扫盲班的人看的,配有专人管理,管理者是村支书的女儿,她把书看得很紧。我们是学生,不在扫盲班,没有资格读,也没有资格借。扫盲班有花名册,要走进那间神圣的读书阅览室,都要在花名册上能够找到名字。即使是这样,读书阅览室的书也渐渐地少了,原来摆得满满的书架,渐渐地空旷了,有的是借了不还,可听别人说,更多的是村支书一家把读书阅览室搬空了——村支书家读书的孩子多,大学,高中,初中都有。

隔着钉了木板封条的窗户,往读书阅览室里望去,看到越来越稀少的书,越来越空旷的书架,我们急坏了,都意见高度统一起来:如果再不动手,可能就啥都没有了。

那个暑假,左邻右舍的伙伴凑到一块,大家一合计,决定偷书了。午后,等村支书女儿回家午睡去了,我们开始行动。有人从家里拿来老虎钳,有人从家里拿来锤子,有人放哨,有人撬窗,有人入室,室内有人递,窗外有人接,分工都很明确,不到十来分钟,就把书架上仅存的三五十本小人书席卷一空。

这事儿闹得很大,全村沸沸扬扬。村支书还在喇叭里喊了话,要偷书的人投案自首,要“认识错误,相信政策,坦白从宽,抗拒从严”。以前还没有干过这么大的买卖,我们紧张了好一阵子,惶惶不可终日,生怕警察找上门来,但没有人去坦白自首。过了一段时间,也就不了了之了。风声过后,我们把小人书拿出来,大家交换着看。有了这批书,那个暑假过得相当充实。其实,哪些人偷的书,村支书是心中有数的,但没有抓个现行,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也就只好作罢。

村上有个大知识分子,是我们小学校长,与我家也有点转折亲,我爷爷是他爱人的舅舅,校长的儿女叫我爸爸也叫舅舅,我叫校长儿子表哥。校长对子女教育相对开明,经常给他们零花钱买小人书,也偶尔买点小说。校长家成了我经常光顾的地方,我也厚着脸皮,低眉顺眼地向表哥借些书看。

1988年,表哥高中毕业,考上了东北的大学,在全村轰动一时,也是全村最早的那批大学生之一。那个寒假,表哥带回来很多书。表哥一到家就捎话过来,要我过去看看。表哥要我借一本,读一本,读完再去借第二本。记得那个寒假,表哥借给我的最后的一本书是《朦胧诗选》,那本书开篇第一句诗就是北岛的“卑鄙是卑鄙者的通行证,高尚是高尚者的墓志铭”,也收录了当时最火的诗人北岛、舒婷、顾城等的代表作。我一读,就疯狂地迷上了,爱不释手,一边读,一边记,也偶尔学着涂鸦一些长短句。从那一本书起,我开始了自己的文学之路。

几天后,表哥返校,来找我要书。我实在舍不得还他,就撒谎说,弄丢了,要赔他钱。我从母亲那儿要了钱,但表哥没有接,他很不高兴地走了。从那以后,我也不好意思再到表哥家借书看了。

那本《朦胧诗选》就这样被我据为己有了,有相当长一段时间,我把那本书揣在书包里,形影不离,有空了就掏出来,或默读或摇头晃脑地吟诵,很多诗都能背下来。那本书,也是陪我时间最长,给我营养最多的一本书了。后来,我写诗慢慢地有了名堂,在全国校园文坛渐渐有了些名气。高三那个暑假,一个同龄的女性诗歌爱好者,从陕西黄土高原,穿过大半个中国来看我,与我一起聊诗歌——她的年纪比我还小几个月。我被她的虔诚感动,她走的时候,就把那本陪伴我多年的《朦胧诗选》送给她作纪念。

大学毕业,参加工作后,表哥把他父母接到外地,我也先去了广东,后来到了北京,彼此很久没见面了。去年过年,表哥回老家了,我也在老家,他过来看我。他五十多岁了,两鬓花白,我四十多岁了,也是人到中年。我们聊起当年关于文学的一些事,深有感触,觉得还是那时候高尚,有梦想,有追求。我很愧疚地告诉表哥:那本《朦胧诗选》没有丢,只是我太喜欢了,就留下来了,没有还你!

表哥说:其实,我一直知道,那本书,你没有弄丢,你现在都是大作家了,看来那本书,在别人那儿也没什么用,在你这儿,才是真正的物得其所,发挥作用,这也算是我无意中对文坛,对你的人生做了一点贡献。人生就是这么巧合,表哥是“无心插柳柳成荫”了,今天的成就还真有他的功劳。

2020年3月23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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