写在前面:小妹在微信上质问:你写了那么多文章,那么多人,怎么就不写写外婆?我回答她:不是不写,不是不想写,是怕写不好。外婆在我心中的地位,过于尊崇。文章写不好,就是一种亵渎。
不知不觉,就是人到中年。外婆那一代长辈,都已经零落黄泥辗作尘,一个也没留下了。爷爷我没见过,外公我没见过。但奶奶和外婆,都陪伴了我很长一段时间,是在我三十岁左右的时候,她们才相继去世的。我是奶奶带大,可觉得最亲的,还是外婆。外婆去另一个世界十五六年了,我还经常想起她,梦见她。
外婆有三个儿子,两个女儿,二十多个孙辈。外婆在世的时候,最喜欢的,不是三个舅舅的儿女,也不是姨妈的儿女,而是我们兄弟姐妹四个。为什么?外婆说,我们四个爱读书,会读书,将来肯定有出息,能为她争光添彩——事实证明外婆是正确的,可外婆已经看不到了,也没有享到我们什么福。
我一直认为外婆对我们的偏爱,还有一种爱屋及乌和愧疚的成分在里面。外婆嫁了两次。在我妈出生一个多月的时候,她的前夫意外死了;几年后改嫁,后夫在文革时候,也死了。我妈在最需要疼爱呵护的时候,恰恰是外婆人生最困难的时候,外婆总觉得亏欠了我妈,也就对我们格外关照了。
虽然儿女成群,外婆却很自立,自己一个人,自力更生过日子,不愿跟着子女一起生活。七八十岁了,外婆还干农活,种田种地,养鸡养鸭,自己养活自己,不给子女添任何负担。直到外婆去世前半年,老得行走不便,病得不能生火做饭了,才住进了儿子家。
原以为外婆不愿意跟儿子过日子,是嫌舅妈唠叨,婆媳关系不好处。后来才慢慢地想明白,外婆主要是为了照顾我们兄弟姐妹四个。
那时候,我们都在读书,高中、初中、小学都有。在外婆的五个子女中,我们家是读书的最多,日子过得最穷的,吃了上顿没下顿。外婆一个人过,就是为了更好地帮助我们。如果在儿子手下过日子,要照顾我们,拿点什么东西给我们,外婆是要看媳妇脸色的,毕竟谁家都不是很富有,都有一大帮孩子要养,都要勒紧裤腰带过日子。在自己手中讨生活,自己的东西可以自己支配,爱给谁就给谁,爱给什么就给什么,一点顾忌也没有。
外婆很能干,那么大年纪了,仍然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种水稻,种花生,种黄豆,种红薯,种蔬菜。只有到庄稼丰收的时候,一个人忙不过来了,如双抢,才捎信叫孙辈过去帮忙,其他时间,播种、除草、施肥、打农药,都是自己包干。一年中吃不完的稻谷和红薯,外婆就捎信过来,要父亲去挑回来。至于花生、黄豆、南瓜子等,都被外婆炒得香喷喷的,给我们做零食。每次到外婆家,我们几个的所有口袋里都被塞得满满的,走路都不方便,一路上吃回来。
外婆养鸡养鸭,捉鱼虾摸螺丝。但外婆自己吃得少,捉回来的鱼虾螺丝,外婆将其烤了,烘了,晒了,做成火焙,收藏起来,等着我们过去吃。我们最爱结伴往外婆家跑,过年过节,每个月月底从学校回来,我们都要去外婆家——是外婆捎信来,要我们过去的。我们还没到,外婆就把鸡鸭宰好了,做好了。鸡是蒸的,鸭是辣椒炒的,丰盛极了。那满满的一桌菜、一锅饭,被我们吃得精光,我们的肚皮也被撑得溜圆。多余的火焙鱼,外婆给我们打了包带回来。每次到外婆家,我们都是吃饱喝足,满载而归——那是成长岁月中难得的几次吃饱的机会。
我们围坐在桌边吃的时候,外婆就坐在桌边看,给我们夹这夹那,我们吃得越欢,外婆就越高兴。我们也劝外婆吃,外婆也吃点,但局限于鸡头鸭头、鸡爪鸭爪。我们也给外婆夹肉,外婆再把肉夹回我们碗里,对我们说,鸡鸭鱼肉,她小时候吃多了,吃腻了,现在不想吃了,要我们多吃点。
做姑娘的时候,外婆是当地数一数二的地主家的千金,生活质量在当时当地首屈一指。那时候,我们年纪小,对外婆的话信以为真。现在才知道,外婆是希望我们吃好吃饱。
对我们的偏爱,让舅舅和姨妈家的孩子看在眼里,心里很不服气,对外婆很有意见。他们说,只有我们家几个才是外婆的亲外甥。外婆也不生气,乐呵呵地说,要是你们也像他们那样会读书,成绩好,我也一视同仁。
外婆屋前有一棵大柚子树,绿荫如盖,遮住了半亩田。生产队好几次以耽搁庄稼生长为由要砍掉,但被外婆拼死护住了。那棵柚子树是外婆和外公一起栽种的。经历了几十年风雨,已经长成当地最大的一棵柚子树了。每年柚子树上都结满了密密麻麻的果实。柚子熟了,村庄里的孩子常常半夜爬起来偷柚子,但外婆就是不摘,每年非要等到中秋前后,我们过去了,才开始摘柚子。那时候,柚子已经被偷得只剩下高处的了。我们边摘柚子边吃,还要把柚子剥了皮,带回去很多。外婆将柚子皮晒干,等到放寒假了,做成柚皮糖,给我们吃。柚皮糖甜甜的,腻腻的,有韧劲,有嚼头,是我们小时候酷爱的零食。现在农村已经难得看到柚皮糖了,也很少有人会做了。
外婆七十多岁的时候,还养过两头猪——那是我们家最困难的时候。哥、姐、我,三个人都在读高中,妹妹也在读初中,家里负担实在太重了,风雨飘摇,随时都有人辍学的可能。外婆看在眼里,想帮我们,自己就喂了猪。那年天旱,庄稼没收成,我们家的猪发猪瘟死了,学费成了难题。开学前十多天,母亲就在走街串巷,东挪西借,都没能把学费凑齐,煤油灯下,一家人哀声叹气,一愁莫展。走投无路的时候,外婆来了,她拿出来三百多块钱,把我们缺的学费凑齐了——原来外婆把那两头猪卖了。那两头猪还没长大成猪,只有不到一百来斤。那时候的猪,要出售,一般都要长到两三百斤,外婆见我们实在拿不出钱来,就把它们卖了。那两头猪被卖的时候,正是最长身体的时候,也是卖得最不划算的时候。这件事一直烙在我记忆深处,让我欲哭无泪,记忆弥坚,三十多年过去了,还是这种感觉,还是这种感受,还是这种感情。
我们常常被外婆感动,但又不知道对外婆说什么好。外婆乐呵呵地说:等你们有出息了,多孝敬一下外婆就行了。
可外婆并没有等到我们家境好转,就撒手人寰了。我大学毕业后前三五年,每年都要给家里还账,剩不了多少钱,只有过年过节的时候,给外婆三五百块钱。外婆很知足,她拿着钱,笑得很甜,那张没有牙齿的嘴合不拢来。
可这种日子并没有过几年,外婆就生病了,我给外婆寄了两千块钱治病。但外婆并没有上医院,冥冥中,她觉得自己大限已到,上医院治疗是在做无用功,浪费钱。
去世前,躺在病床上的外婆逢人就说,她果真没看错人,我们家几个对她很孝顺。说起来惭愧,那时候我也刚毕业,工资不高,有点儿就寄回去还账了。也许如果有钱,给外婆把病治好,说不定她还可以多活几年,过几年稍微幸福的日子。
2020年5月29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