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农村到城市,从学生到白领,从企业到媒体,从农民到作家,走南闯北数十年,所到之处,都被冠以“才子”或“一支笔”的称号,哪怕在某中国权威媒体从业时。听多了,心里就飘飘然,真以为自己是东坡转世,弃疾投胎。
在粉丝看来,我天天写作发表爆款文章,很厉害,是一座难以逾越的高峰。他们曾经不止一次地问我:这一生,您服过谁?
我确实是服过别人的。我是别人的高峰,他是我的高峰,至今还是,在他面前,觉得自己是小巫见大巫。我现在牛,只是运气好,坚持了。这个“他”是我的童年伙伴曾团俫。他在家乡做老师,鉴于他的职业和心中对他的那份尊重,在这篇文章中,我也叫他曾老师。
此外,再找一个让我佩服的人,就难了。几十年来,接触过不少人,也许他的起点比我高,天资比我强,但在勤奋和坚持上都不如我,也就被我甩在身后了,我成了那个笑到最后的人。
曾老师大我一岁,我们同村,他家就在我家对面,中间隔着一条马路;我们是小学同班同学。小学五年,他一直是班上第一,从来不会第二,哪怕有留级生和插班生过来,都无法撼动他的地位。那时候兴留级,考试没及格,都要重新来过。插班生往往是老师的孩子,随父母工作调动,跟随过来。老师的孩子,近水楼台先得月,学习成绩一般都出类拔萃,小学表现尤甚。我的成绩虽然稳定,一直处于班上前三,但怎么努力,都没有超过曾老师。小时候的曾老师很贪玩,不像我那样听话,他爱看小人书,爱读大部头小说,本以为这样分散了精力,会影响成绩,可如果这样想,那就大错特错了。一上考场,曾老师就大放异彩了。我一直把他当作榜样和目标,一心想超越他,在他睡着的时候,我还在看书;在他玩的时候,我还在看书,但小学五年我从来没有真正超越他。
曾老师是全才,语文、数学、体育、美术、音乐、作文(那时候小学没有英语),没有哪门功课不是数一数二的。作文课,老师喜欢拿他的作文当范文念;美术课,老师喜欢展示他的画,还经常叫他出黑板报——他的字也写得漂亮;音乐课,老师叫他带队领唱;体育课,他打球、跑步、投标枪,都遥遥领先。有时候,老师临时有事,上不了课了,也不叫其他老师代课,而是安排曾老师代——他一个孩子,就可以教同班其他孩子了。曾老师的成绩拔尖到什么程度,有一次考试很能说明问题。记得四年级下学期,全镇统考,题目出得很难,我是班上第二名,语文勉强及格,数学五十多分,没及格;其他人,一般都在三四十分。曾老师是一骑绝尘,语文八十多分,数学九十多分——当年只考语文、数学,全镇上千四年级学生,没有第二个他这样优秀的,题目越难,他的优势越凸显。这就是天赋吧。
上初中后,这种情况涛声依旧。不知道什么原因,当年我们都没考上镇重点中学,上的是一所普通中学。在那所普通中学,我和他成绩都好,成了年级的双子星座。他靠天赋,我靠勤奋。他还是没有缺点,包括新功课的英语。我则是优劣渐渐显露了出来,文科强,理科弱。他学起来很轻松,我从书本上抬起头,透过玻离窗,就能看到在球场上挥汗如雨的他。我情不自禁地感叹:如果他像我一样用功,那就天下无敌了,将来考清华北大都没问题。
初三中考前的那次全县模拟考试,他全镇第一,我全镇第三,轰动一时——这在我们那所普通中学是从来没有过的,平时前十名都被镇重点中学垄断了。凭着这一考,我们顺利通过了县中专选拔考试。当年农村孩子时兴“跳农门”,我们都选择了考中专,希望吃上皇粮国饷。那时候考中师有特长生加分,分别为音乐、美术、体育。到县里参加音乐、美术、体育加分测试,曾老师音体美都达到了加分标准,我则颗粒无收——说句寒碜自己的话,即使是农村孩子的体育跑步,我都不是他对手。
命运转折就出现在那个时候。我们以全校应届生第一第二名的成绩考上了中专。他坚持上了,按部就班,三年后以优异成绩毕业,回到镇上,做了一名中学老师。我上了一个多月后,放弃了,再回来复读了半年,考了高中,后来上了大学。如果当年曾老师没有考中专,而是读高中,考大学,即使不是清华北大,也一定是985、211之类的大学,要比我有出息。当年农村有很多成绩拔尖的孩子,都在中考时选择了“跳农门”,考中专,算是大材小用了。
我在读高中时,曾老师就参加工作,拿工资了。父母很羡慕,老爱在饭桌上对我说,当年坚持读中专就好了,也像曾老师那样挣钱了。寒暑假了,我也到曾老师教书的学校玩。他知道我家穷,见面了就资助我一点零花钱。我大学毕业,参加工作后,喜欢有事没事往家跑,每年过年是必须要回的,除了看望父母外,与曾老师一起见见面,叙叙旧,就是最大的动力了,觉得曾老师代表了自己的那段成长岁月。
曾老师很少要求我做什么。每次回家,家乡领导都要聚聚,见见,我想把他带上,他能推则推,鲜有“沾光”的想法。两年前,曾老师评高级职称,找我帮他发论文,这是他唯一一次要我帮忙。他以为我做媒体,这点算是举手之劳了。他一再嘱咐我,不要刻意,能发就发。其实,媒体也是隔行如隔山,我一直在做财经新闻和评论,那时候还没重返文坛的想法,找了两三个月,都没找到突破口。后来好不容易找到了,告诉他,他却告诉我,他已经把文章发出来了。他唯一要我办过的一件事,我却没有帮到忙。
与曾老师在一起的时候,我们除了聊童年,少年,就是聊他培养的学生。我问过他,一生培养出来的最优秀的学生上哪大学了?他说是清华大学。那个孩子也是一个传奇人物,被媒体普遍报道过,先考在清华大学核物理专业,读了一年后,觉得选错专业了,想转专业,没成功,于是从清华大学辍学回来,又参加了一次高考,还是考回了清华大学,这次专业算是如愿以偿,录在清华大学物理专业。曾老师给我描述那个学生的时候,我觉得那个孩子跟他小时候十分相似,门门功课都是那样拔尖和优秀。
现在的曾老师只知教书育人,与世无争。他在我们那个镇最偏僻的中学,一呆就是十多年。最近几年,才调到镇一中,也就是我们当年母校所在地。几经变迁,母校已经成为镇上唯一的重点中学了,曾老师也当上了校长。每次回家,我们都要聚聚,一转眼,都是人到中年了。
在很多人眼里,我是牛人,是一座事业的丰碑;在他面前,我始终矮三分,骨子里对他充满敬意。如果他能跟我一样,稍微不安分点,那肯定也是牛人,学理科,该冲刺院士了;学文科,也是名家了。
在农村那块广阔的天地,有很多能人,有的出来了,有的埋没了。值得庆幸的是,曾老师还是脱颖而出,做了校长。他做校长,是我们全镇孩子的福气,他是一个有才华,有能力,脾气温和,脑襟宽广,只知奉献的人民教师,他工作很用心,对生活和现状很知足,就像是一个世外高人。也许,这个世界是多元的,既需要我这样务虚的所谓“名家”,也需要曾老师那样脚踏实地,撸起袖子加油干的人;只是社会和时代不公平,给务虚者荣誉、鲜花和掌声,却把实干者忽略了。
2020年 7月 11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