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婆家是临湖而住的,一湖湖水蓝得像天空,飘荡着一些蓝幽幽的梦。
外公在湖边插了很多的速生杨树,檐角台阶上便都堆满了码放整齐的烧柴,那是个贫穷的年代,有充足的柴火,也是幸福的,冬天有火烤,就是温暖的。
房子面南而居,屋前是田地,外公就在屋前的田畦上种了菊花和月季,菊花是大朵的波斯菊,不是本地的品种,是外公从外地带回来的,金黄金黄的,黄得像绸缎;月季一年四季都开,花朵大,很好看,但没有什么香气。小的时候不大明了,外公为什么种这些,那是个食不果腹的年代,人们都在为食物而劳碌,外公却把自己的人居环境搞得像花园一样,让我和外婆安祥地生活,那些花美丽了我的童年。
外公只有两个女儿,都出嫁了,我妈是小的,嫁得近,我小时候是常住在外婆家的。他是个手艺人,大部分的时间都不在家,背着个小木箱给人补铝锅、洋盆、把碗走天下,最远去过汉口。
那是计划经济的年代,物资不丰富,铝锅和搪瓷的脸盆与茶杯是家里重要的东西,时间长了,铝锅的底就会坏,搪瓷的脸盆与茶杯总会撞碰掉瓷,掉瓷的地方久了就会锈出一个洞来,没法用了。外公用一把圆锉将坏洞周围的锈清理干净,再用剪刀根据洞的大小剪出一小块铁皮,四边还会剪出齿形的铆角,嵌进洞里,把铆角从两边翻过来锤实,外面再涂上一层防护层,坏了的东西就修好了。
防护层是石膏粉加桐油调制好的,那时小,我的兴趣只是玩,没时间去想这些,但外公所背的木箱长年有股子桐油味,我想这防护的涂层应该是这两种为主,老家打木船为防漏水,木匠往船缝里填的也是这东西。
外公的手粗糙,糙得他的手摸我的脸蛋都挂得痛,那真是双手艺人的手,但外公的手又是握笔的手,他是读过不少书的,十里八村的对联都出自他的手,他的字有形有体,我小时候只以为正楷才是最好的字,现在想起来是多么的可笑。
外公离开我们三十三年了,他背着走四方的那个木箱子后来给了我,我带到学校,放在床上盛书和衣服,现在应该还放在老家的阁楼上吧。
我童年是常住在外婆家里的,直到要上学了,爸妈才把我接回了家里,外婆家的记忆比老家真实。
仁者乐山,智者乐水,外公从祖居的老屋搬到这里来,应该是看中了这湖水,水的涛声伴着我入眠,浅滩上的水杨柳给我们提供了四季的烧柴,让日子温暖。
太阳西下,波光粼粼,野鸭群飞,湖中水草茂盛。
湖里经常能见到挠水草的船,一般两个人,一人摇桨,一人撑杷,杷是铁杷,齿比较密,一米来宽,有长长的竹柄,置于船下,船向前行进,水草就挂在了杷上,过一段时间就提上来,翻倒到船仓里,如此反复,一个上午就可以挠到满满的一船,水草多是黑藻子和面条草,如小山一般的堆在船上,到船装不下了的时候,便会划到岸边卸了,担到田间的粪氹里用来沤肥。
这些水草经高温和太阳一晒,再经过一段时间的沤制,就会变成肥料,用来肥田。
大人把船上的水草卸下来,我们这些小孩子会围在边上玩,有时还能从水草中捡到一些小鱼小虾。
那时的湖水湛蓝,捧上就能喝,湖水清甜。
我们喜欢在湖边的沙滩上玩,用沙子堆山,用瓦片在沙地上挖井,水从井里浸出来,凉凉的,再把水引到挖好的沟渠里去,灌溉庄稼,庄稼就是湖边捡来的水草,把梦想种到了沙滩上,乐此不疲。那时的梦想往往不切实际,就像那些断了根的水草,太阳一晒就萎蔫了,后来波涛一来就卷走了,但童年的快乐却是真实的,来得快去得也快。
当红彤彤的太阳从湖面沉下去的时候,暮色就从远去的湖面罩了过来,家家的屋顶上就开始冒炊烟了。
那些青色的烟,在晚霞映照的天空下飘散,融进了从地面升起的暮霭里。这时,外婆的呼喊便会从暮色中传来,和着湖水荡漾,飘得好远好远。
屋的西边过去一点,就是一片坟地,春夏多雨的季节里,草里有地木耳捡,我没捡过,也没吃过。外公外婆不要我去坟地那边玩,可坟地中间却住有一户人家,他家有三个小孩,大的年纪和我差不多,他们的娘是个山区的人,说话带有腔,大人都叫她上头鸭,因不会游泳,后来在湖里淹死了。
外公在坟地的那边挖了一条沟,沟边种了铁荆棘、猫公刺和野蔷薇,形成了一道厚厚的篱笆,风都吹不透。
春天野蔷薇长出了嫩茎的时候,我也学着别人的摘来吃,把皮撕掉,嫩脆的茎有些涩,但过后会回甘,也是难得的零食。
外婆则会把嫩芽摘下来,放在锅里炒一下(杀青),再放到太阳底下晒个半干,然后用枫树球和艾叶熏干,做成茶叶。我们湖区没有茶叶树,多是吃这种方法制作出来的土茶叶。早上把水烧开,放上一把茶叶,一家人一天的茶就好了,茶是装在包壶里的,这种茶叶泡出来的茶汤色泽金黄,带一点点涩,但过后回甘,很是止渴。
春色浓了的时候,野蔷薇和猫公刺就都开花了,都是四瓣白中带粉的花,把蜜蜂和蝴蝶也招引过来了,篱笆成了关不住的春色。
秋天的时候,湖里的野鸭就渐渐多了,野鸭的叫声有时会吵醒我的梦。这时篱笆上猫公刺上长的乌泡子就要熟了,最先是青色的,然后慢慢变成红色,红色的乌泡子还是酸的,只有变成了黑紫色的乌泡子才最甜,吃到嘴里,甜透过的腮向舌根浸润,一点点的甜透心里。
到了冬天的时候,就有人用鸟铳来打湖里的野鸭了,外婆不让我过去看,我也没有见到过鸟铳打野鸭的场面,大概是他们都在夜晚或者清晨进行吧,那时我可能还在做梦。
人家打了野鸭总会拿来叫卖,外婆就会买上一两只,那时野鸭便宜,8毛左右一个,外婆都是用来炖萝卜吃,野鸭肉不多,但是味鲜。
外公解释说野鸭肉多就飞不起来了,要成家鸭了,我想也是,家鸭的肉是要多一些,人饭都吃不饱,野鸭又能肥到哪里去呢,要是有吃的,它们也不会飞这么远,来这里被人捕杀。
外公过一段就能从外面带回来一些钱,但大头都要交到生产队里去,留下的都是小头,当我帮着外婆一起在油灯下清理那些硬币和纸票,昏黄的灯光能照见我红扑扑的脸蛋,外公扛着他那根长长的旱烟枪,吐出长长的烟圈来,躺在摇椅上陶醉的笑了,不久就能听到外公轻微的鼾声。
那个从外公的鼻孔里冒出来的烟,就是童年外婆的屋顶上飘着的炊烟,让我觉得踏实而温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