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年,刚结婚,为了多挣钱,建了两个鳝鱼池,把春夏两季抓来鳝鱼,按大小分别投放到两个鳝鱼池里养着,等到了冬天再出售。鳝鱼因季节的原因,价格也会相差一倍,春夏时节抓来的鳝鱼,养到冬天可以卖出双倍的价钱来。
为了给鳝鱼遮荫,我春末在鳝鱼池里种了一些慈姑,那时乡野的沟渠里,到处都是野生慈姑,慈姑只是书面语,凭这两个字,你很难想到会是一种植物,它也叫剪刀草的,可在我们老家却叫剪刀夹,因为这种植物并不像草,箭头形的叶子就像是妇女拿在手上的剪刀,它茂盛的植株高达一米左右,正好可以给鳝鱼遮荫,而鳝鱼可以钻洞松土帮其长得繁茂,鳝鱼池里养剪刀夹,两者可以相得益彰。
到了五六月,阳光足雨水也足,剪刀夹便发了疯式的长,长成了浓绿的一片,米把高的茎秆上,顶着一片片箭形的叶子,绿得油亮亮的。因为是水中生长的植物,有菱有角的茎秆虽然大,但并不结实,里面有一个个纤维状的细管,可把水份养料源源不断的送到叶子上,而叶子通过光合作用产生的物质,也会通过这些纤维状的细管传送到根部,长成一个个的慈姑。
鳝鱼在剪刀夹的阴凉里悠闲的吃着我投喂蚌肉和螺丝肉,剪刀夹把一个个的日子举起,举成一柄柄尾状的三瓣小白花,然后结出青色的球状小绒果。
霜降之后,它们就慢慢地耷拉了叶,纤维状的茎秆就蔫了,接着便枯枝断茎了,横七竖八的躺倒在鳝鱼池中,这时的鳝鱼也都不出来活动了,都钻泥地里去了,也不会进食了。
那一年剪刀夹长得好,鳝鱼也养得不错,初冬把鳝鱼挖上来时,卖了个好价钱,顺带也挖了不少慈姑。
那一年冬天,儿子也出生了。
剪刀夹只能说是叶子名挺形象的,其果实却是如鱼丸大小的椭圆形球茎,上面带个尖尖的叶芽,像个胖墩墩的大逗号。
妻子坐月子时吃了不少慈姑,她喜吃那些粉粉的东西,比如慈姑还有板栗。
母亲便烧慈姑羹给她当成点心吃,把慈姑洗净,切成片,加红枣桂圆与冰糖一起用小火煨煮,煨成酽酽的汤羹,浓酽半透明的羹汤里悬浮着红枣,杏色的桂圆和玉似的慈姑片,看着就很精致,盛到碗里时,母亲还会撒上一些红色的干桂花,妻子便一勺一勺的吃着,吃得唇齿留香,那些因产后失去了的元气,随着时间的推移,便慢慢的恢复了过来。
慈姑炖肉是乡下的家常菜,肉要选肥一些的五花肉,不要切得太细,慈姑切对开就行了,加水用慢火炖煮,在火的作用下,慈姑的粉甜与肉香充分融合,能调和出一种让人惊叹的美味来。据说末代皇帝溥仪对此情有独钟,三十多种御膳中,顿顿都要有慈姑烧肉这道菜。
慈姑微苦,烧菜或者做点心时先焯一下水,可以去其苦味,味道会更好。
母亲年轻时做过赤脚医生,懂些药理,对于苦的东西母亲都会当作药性来善加对待。母亲烧慈姑时不喜欢焯水,认为慈姑的药性就在其苦,苦没了,药性也自然就没有了。
苦其实也是人体需要的一味药,更是人生的一味药,是缺不了的。苦吃得多了,才能成为人上之人,这是民间的俗话,这也是生活的哲学。
慈姑是土生土长的本土植物,现今发现最早记录慈姑的,是三国时期魏人张揖所著的《广雅》,中言:藉姑,水芋也,亦曰乌芋。南北朝的陶弘景在他的《名医别录》里,就记载了慈姑的生长习性和可食的药用价值,原文是这样的:藉姑生水田中,叶有桠,状如泽泻。其根黄,似芋子而小,煮之可啖。上面两处典籍里的藉姑就是慈姑。
北魏贾思勰所著的《齐民要术》在卷二的:种芋第十六中,详细的记录了慈姑的栽培种植方法,南宋吴自牧所著的《梦梁录》还把慈姑作为南方主要的物产之一。
李时珍在《本草纲目》写道:苗民剪刀草,根岁生十二子,如慈姑之乳诸子,故以名之。慈姑是从明朝李时珍之后才成通用名的。
慈姑因根岁生十二子,而其形状又如男人“命根”,便有“多子”和“添丁”的寓意在里头,广东岭南一带,在女儿出嫁后回门时,娘家总会准备一些慈姑作为回门礼,让女儿带回去煮了吃,就是希望出嫁了的女儿能早生贵子,多子多福的意思,这个习俗赋予了慈姑美好的人文情怀,把饮食和民俗紧紧地联结在了一起,提升了慈姑的品味和价值。
明朝杨士奇所写的《发淮安.岸蓼疏红水荇青》诗:岸蓼疏红水荇青,茨菰花白小如蓱。双鬟短袖惭人见,背立船头自采菱。寥寥几笔,便把水乡美不胜数的景色描写了出来,人与景形成了强烈的视觉对比,诗人选用了慈姑的小白花,来衬托采菱少女的纯洁之心与羞涩之态,实属匠心独具,颇有情韵。
清代诗人屈大均写的《灌园.茨菰裁半亩》诗中写道:茨菰栽半亩,生水引官河。表以慈姑号,因他乳子多。就写明了茨菰之所以叫慈姑的原因。翻看资料,屈大均应是写慈姑最多的诗人,一个能在自已的花园中栽半亩慈姑的诗人,对慈姑不是独爱便应是钟情的。
唐朝诗人张潮在《江南行.茨菰叶烂别西湾》中写道:茨菰叶烂别西湾,莲子花开不见还。妾梦不离江水上,人传郎在凤凰山。是借慈姑来写离别之情的一个另类,写出了商妇虽知人已去,但梦仍相随,把那种难言难说之苦,隐隐埋怨之意在不言之中说了出来,用情巧妙,以情孕情,合情合理,而又余情不尽,让人回味无穷。
明代徐渭写一首《渔鼓词》:洞庭橘子凫茨菱,茨菰香芋落花生。娄唐九黄三白酒,此是老人骨董羹。这里的骨董羹是以金橘、荸荠、菱角这些水果,加慈姑、香芋与花生这些杂粮煨煮,成酽浓的羹汤状,再点缀些许韭黄,喝时佐以三白酒,这是吴地初冬时节特有的一种孝敬老人的美食,有营养且易于消化,这一碗羹汤中水八仙占了三种,不能不说江南的人会吃,也好吃。诗中洞庭并非是洞庭湖,而应该是苏州的洞庭山,洞庭山的金橘老早就名声在外了。
如今来城里三十余年了,慈姑自然见得少了,就算是回到老家,田野上再也难觅它的踪影了。
当年养鳝鱼时为了防盗,还养了一条小狗,夜晚起来巡夜时,胖墩墩的小狗也会随我一起去,有时走得急了,它便从屋前的坡地上滚下来,傻傻而笨拙的样子让人发笑,圆滚滚的小狗成了心里温暖的陪伴,儿子一直喜欢小狗,也许就是从这条小狗结下的情谊,小狗陪伴他一起长大。
清白的月光下,剪刀夹成了墨绿的一片,鳝鱼此起彼伏的吞食声,儿子鼾睡可爱的样子,让我觉得日子很有奔头。
我怀念故乡的田野,怀念那些从田野长出来的食物,更怀念母亲做出来的微苦而后粉甜的慈姑的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