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是我的邻居,我们不同姓,他姓夏,年纪和我爷爷不相上下,大家都叫他富佬倌,是个赤贫,上无片瓦,只有一个茅屋子,一间一偏厦。
他的房子,稻草盖顶,用土砖垒了两尺来高的墙,上面便是用茅蜡烛制成的板墙代替了。茅蜡烛是在竹枝外面缠上一层稻草,再在上面附上一层牛屎泥巴,一根根竖着排列而成,以此来代替墙,简陋得不能再简陋了。
他是从夏家岭搬到窑头岭来的,育有两个儿子和一个女儿,他女儿后来嫁给了我叔叔,成了我的婶婶。
他除了会打豆腐做百页外,还会编草鞋,因为要卖豆腐和草鞋,在外走四方的日子多。
也会一些小法术,小孩子受了惊吓,他会给人收吓。点燃三根香,舀半碗水,一手端碗,一手拿香,半眯着眼,口中念念有词,成虔诚状,香在碗上转来转去,有时香灰也会掉到碗里,念叨个没完,就在你觉得有些绝望了的时候,他却突然睁开眼,大喝一声“急急如律令”,以此收场。小孩怯生生地喝下这半碗水,居然就好了。我小时候看他做过几回法,看不出什么门道来,总是半信半疑。
他还会打时,谁家有比较贵重的东西丢了,也会有人请他打时,看他念叨的样子,也和收吓差不了多少,也是点三根香向着西方祷告,根据卦象和最后的掐指一算来得知结果,打时据说和《易经》有关,是一种远古的占卜术,根据丢失东西的时辰和方位,结合卦象用掌诀定位,再用六神释义,便得结果,他没读过书,要记住《易经》中的六十四个卦象是一件难事,至于灵与不灵那就另当别论了。
富佬倌死后多年,我在老家听到过他的一些传闻,他会的这些法术也是有师傅教的,只是师傅比较保守,跟了师傅多年,也没有全会,师傅还是留了一手,后来师傅病重,知道自己不久将离开尘世,便托人带口信给他,叫他带酒肉来拜师学艺。也许是那时家里穷,拖儿带女的,养家糊口都难,又哪里有钱去买酒买肉呢,就把机会错过了,只有这半瓶子的法术的他,也就有时灵有时不灵了。
他老屋前面的坡地上种着许多的臭牡丹,花开得艳丽,花期又长,能从端午开到中秋,却奇臭无比,很远就能闻得到,好在是在老屋场,独门独户的,他年老时住儿子家,才成了我的邻居。
我总以为只要是花都是香的,像栀子花金银花之类的,从没有见过味臭的花,臭牡丹是个另类,让我知道了这世上的事与物并不是都是一样的,就像美丽的童话故事里忽然冒出来了一个女巫,让幼小的心灵里有了害怕的悸动,给了我一些警醒。
那些臭牡丹一开放,就会莫名其妙的吸引许多昆虫来,苍蝇蚊子也会飞来,嗡嗡的围着那些花转,让我们看着都害怕,这些臭牡丹也因此染有一些神秘的巫气,那是唯一一种我们不敢靠近的花。
比臭牡丹还要恶心的是富佬倌身上遍布纹身一样红色的痂肉,非常的恐怖,就像全身都是刀伤一样,结成一块一块红色的肉痂,据说是蜈蚣丹毒所致,差点丢了性命。平时穿着衣服还好,可是一到夏天,他喜欢裸露着上半身,一览无余,让我们不敢靠近他,即便是隔壁邻居也很少和他交心说话。
后来我才知道臭牡丹具有解毒、消肿和祛风、除湿的功能,还有止痛的作用,是一味很好的中药。臭牡丹开出来的美丽的花朵并没有臭味,那些臭味是分布在叶脉上的短柔毛上的散生的腺点喷发出来的,和花没有一点关系,一些大城市里的人还用它来做插花。当我知道这些的时候已经人到中年了,后来我认真反思我命运中的种种劫数,那都是当时无法摆脱的,如果换成现在,一切都可以迎刃而解。就像年少时,中了臭牡丹的邪,其实那都是误会,是认识的不够深刻所致。
富佬倌之所以种臭牡丹,肯定和他身上的丹毒有关,那是他身体需要的一味救命药,是离不开的。可我们却只以我们的观点来看问题,只看到了不被我们所能接受的那一面,而忽视了他人需要的另一面,看似是花的神秘的巫性把我们隔开来了,让我们远离了他,其实是了解的不够深刻或立场的不同所致。
很多时候他都坐在家里打草鞋,他将晒干的稻草分成一把把,叉开五指,将草衣涮尽,依次摆好,然后抓起瓜瓢,舀起一瓢清水喝到嘴里,只张开一点,用力把水从嘴里喷出来,水就会成细雾状,均匀地洒在稻草上。等稻草吸收了水份,就用一个木头槌子将稻草槌软,之后才开始编草鞋。他编制出来的草鞋柔软耐用不伤脚,色泽金黄,就像一串串干鱼一样的挂在他家的墙上。
放学回来,我经常远远地看着他在门前编草鞋,脚抵草鞋耙子,金色的稻草在他手上绞合着,变成一股股的草绳织进草鞋里,他把草尾和草头交叉着连结搓进草绳里,使得草绳均匀平实且光洁,织出来的草鞋也就结实耐用。
夕阳照着田野,给大地镀上了一层余晖,也会在他身上留下温暖的色调,那时他身上的痂肉是裹在衣服里的,会给我一些慈善的感觉,我甚至会觉得他将天边的五色云彩也织进了草鞋里,所以他的草鞋是柔软不伤脚的,那时候的他,真是一个不错的老头。
只是阴差阳错的让我们这些小孩子都远离了他,不敢靠近。是他的法术给他罩上了一层浓雾,然后是身上的痂肉让我们觉得可怕,最后是那看似美丽却奇臭无比的臭牡丹让他的身上有了一种巫性的存在,这三个原因使得我们离他远远的,把他当作一种恐惧的所在。
只有当他打草鞋时,他才回到了人间,是个可以靠近的人,他打的草鞋是他留在人间的船,里面存有温暖与善念,他用那些船把人世间的脚渡离了伤害和苦难,那些穿着草鞋的人在尘世间行走,把道路走成了河流,走向了五湖四海。
他用金色的稻草和他的那些小小的法术,渡了许许多多的人。在广阔的乡村,人们是需要一些神秘却又并不理性的力量去指引,给人在艰苦的环境里一种精神的力量,尽管是巫性的,那也是一种善的存在,是乡村道德的一部分,我记得那时草鞋是两分钱一双。
他在世的时候没有多少豆腐可打,那是个食不果腹的年代,没有豆子来做豆腐,人们也拿不出钱来买豆腐,二黄三月青黄不接没有菜吃时,家家就会自己打米豆腐吃。
他的父亲给他取了一个富有的名字,可劳累一生,也没有富起来,不过他的手艺还是传下来了,现如今我们每年回老家,还能吃到他儿子做的手工百页,那百页比街上买来的要软,有一股豆香味,也没有放什么添加剂,是地道的家做货,那也是一种我们留恋的故乡的味道。
富佬倌去逝只怕有二十来年了,那时我早已离开了故乡,在异乡谋着生计,他那做百页的大儿子都快八十岁了,我们叫他伯伯,那自然是要比我父亲还大的。
他老屋坡地上的臭牡丹也不见了,每年回家从那里经过时,总要东瞅瞅西望望的找寻一下,好像丢失了什么东西一样,是什么东西呢?是警醒我的那种花的臭气呢还是我少年的时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