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一家1996年离开故乡苦竹湖的,那时儿子不满3岁。在异乡,乡愁很多的时候是靠苦竹湖的火焙鱼来消解的。
在浙江的二十年,奶奶一年到头总要给我们带去足够的火焙鱼,是奶奶的火焙鱼化解了我们的乡愁,那是一味药,专治乡愁的药。
当我们想念故乡的时候,就会做点火焙鱼来解解馋,那时候的故乡就在这一小碗地道的火焙鱼里。
火焙鱼好在食材,而非手艺,普通人也能用焖、蒸、炒、煮的手法,做出美味的下酒菜和下饭菜来。
在遥远的的异乡,我曾经尝试过各种火焙鱼的做法,以安慰相思的肠胃,儿子能突破家族的遗传基因,长到一米七几的个头,估计火焙鱼提供了不少让他长高的钙质。
干辣椒切成圈,同姜、蒜一起与猪油爆香,加入温水泡开了的火焙鱼与浏阳豆豉翻炒,加水焖煮几分钟,加酱油,炒干水份再出锅,这样做出来的香辣火焙鱼,干香咸鲜,鱼肉紧实,辣劲十足,很有嚼头,适合下酒。
小酒一抿,夹一条小鱼细细地嚼,慢慢地咽,鱼鲜味就在口中翻滚,香和辣通过舌尖一点点向腹部渗透,升起一团火辣之气,浸润到身体的各个部位,打开五脏六腑,便会觉得全身爽快通透,酣畅淋漓,就算是满头大汗,也感觉舒畅,那种舒爽只有会喝酒的人才能体会得到。
人生的快乐其实就是与三五知己对饮,清浅的时光盛在酒杯里,醉眼朦胧中,故乡迢遥而来,喝下去的是火,吐出来的是烟,异乡的日子就在这烟火里慢慢流逝了。
将切好的姜、蒜用菜籽油和猪油爆出香味,加火培鱼翻炒,开水焖煮一小会,加切细的红辣椒点缀,再把切成段的韭花倒进去翻炒,加盐装盘即可。
这样做出来的火焙鱼另有一番风味,不是那种重口味的咸香辛辣,而是透出了火焙鱼的甜香,加上韭花清香,春天的味道扑面而来。湖湘的春色就在这一盘韭花火焙鱼里渐行渐近,思绪也因此氤氲而生动,在摇摇晃晃的酒杯里,故乡的人与事,山与水就近在眼前了,沿着那条醇香的通道,我们听着江南的雨声,让淡淡的怀想,隐约的惆怅,穿过长长的寂寞,在异乡醉成一地的落花。
辣椒紫苏火焙鱼,最好端午节前吃,那时的辣椒刚结出来,紫苏也正茂盛。用热油将姜蒜爆香,加入火焙鱼和切碎的青椒翻炒,炒出香味后加开水焖煮,出锅前两三分钟,加入酱油和紫苏翻炒就成。
这样做出来的火焙鱼得佐以黄酒,一口黄酒,一条鱼仔,食物在舌尖上翻卷、融合,冲击着味蕾,而黄酒滋润、丰满、浓厚的内质则平复着火辣,相得益彰,又相映成趣,形成一种绝妙而丰富的味觉体验。而后,浓烈在温润的浸润下一点点化解,一点点稀释,从飞流直下变成一河江水,浩浩汤汤,一泻千里。
窗外龙舟的鼓点在河里流淌,故乡和故国都在迢遥的水路上慢慢赶来。
黄酒绵长,鱼仔香辣,紫苏淡远似佳人,诗酒年华就在这一盘菜里。那个腰佩长剑,峨冠博带的三闾大夫,我们用一个节日记住了他,也要用一个节日去祭奠他,且尽杯中酒,岁月不停留,沿着雨水滴落的痕迹,让我们找到家的方向,回到梦中的家园。
待在温州的时间长了,也渐渐适应了温州人不吃辣的饮食习惯,妻子有时也做香菇青豆火焙鱼,这是她的首创。
将火焙鱼与姜蒜爆香,加料酒,切成片的香菇与新鲜的青豆和适量的水焖煮三五分钟,出锅前加盐、酱油与香葱点缀,这样做出来的火焙鱼有温州菜的特点,鱼鲜得到了体现,鱼仔透亮似琥珀,豆子清淡如碧玉,口味清亮淡雅,唇齿之间溢满清香,江南田野的味道扑面而来。
香菇的香气,青豆的清气,和鱼仔的鲜味在舌尖一一呈现,那是江南特有的味道,就像咿咿呀呀的昆曲,清丽明亮娟秀,也温软绵厚柔和,儿子喜欢吃,当地的朋友也喜欢吃。
后来,这道菜成了我们家庭聚餐时,必不可少的一道菜。异乡无所有,聊做一盘鱼。这来自故乡的鱼,承载着故乡的情感,在江南的烟雨里复活还原,游弋出一片属于自己的田园意境来。
苦竹湖的水质好是出了名的,我们那里有句俗语:“兰溪的米,苦竹湖的鱼。”苦竹湖的水养出来的鱼,那硬是浸甜的。
毛主席在1925年6月初,独自一人从韶山出发,步行经宁乡,来益阳兰溪的金家堤,看望他一师的老同学、革命挚友欧阳泽,欧阳泽就是用家里的火焙鱼招待他的,毛主席吃得鲜辣过瘾,酣畅淋漓,午后还到他家前面的三六湾塘里,游了一回泳。
苦竹湖的火焙鱼因此而名声远扬,有专门的鱼贩子上门收购,再贩到益阳、长沙或者湘潭去。那些年,苦竹湖边的婆婆姥姥,都在沉鱼做火焙鱼,用她们的辛劳挣些零用钱补贴家用。
做火焙鱼的都是小鱼,是湖汊沟渠里那些长不大的小鱼,尤以磨水嫩仔最佳,磨水嫩仔对水质的要求非常高,存活在近乎透明的清水中,身体布满麻褐色的斑点纹,肚皮却是白色的,小巧的嘴,圆圆的身体,喜欢在水挑子边上活动,贴地游动,也不怕人。这种小鱼鱼池里没有,只有那种水质很好的沟渠里才有。
夏天时,我们在沟渠里游泳,它们还会用小嘴啄我们的皮肤,把我们弄得痒痒的,可是你要抓它们,又抓不到。要捕捉这种小鱼,也只能用沉鱼的方法,就地取材,用家里的沥箕,里面放些饭粒,把它们吸引进来,快速把沥箕提出水,它们就会活蹦乱跳地留在沥箕里,成为我们的猎物。
可别小看了这种鱼,它们个头虽小,刺也少,肉多,就是不去除内脏,也不会有苦味,用小火煎着吃,鱼肉细嫩香甜;如果用来熬汤,汤成奶白色,味甜透鲜,非常可口,没有一点鱼腥味,补钙也补身子。
其次是青嫩仔(学名麦穗鱼),这种鱼头小,就是小型版的草鱼,对水质没什么要求,适应能力强。
青嫩仔鱼池里多,它们繁衍快,养鱼人不喜欢这种小鱼,它们吃了大鱼的饲料,占用了大鱼的养殖空间,对于那些前来鱼池沉鱼的人,一般持欢迎的态度。
抓捕这种青嫩仔鱼多用沉鱼的方式,一块四方的纱窗,用两根竹篾弓着支起纱窗的四个角,其实就是一个微型版的罾,都是自制的。
在纱窗里放一些饭粒,外加几块小石头压重,用一根带钩的竹篙挂着,沉到鱼池里面去,鱼儿就会被饭粒吸引进来,过一会再用竹篙钩上来,就能收获数量不等的嫩仔鱼。
沉鱼的人一般都有十多个这样的沉鱼工具,可以依序一路循环着取过去。
火焙鱼不光费时费力,还要有耐心。鱼沉回来了,要一条条处理,因为鱼小,不方便用刀来剖,就在头部下面,用指夹掐穿鱼肚皮,把内脏挤出来,再用盐腌制半天。
那个时候,我们也常帮奶奶做些事情,妻子帮着掐鱼焙鱼,我去鱼池取鱼。
我用竹篙钩取小罾,网里便会溅出亮闪闪的水花来,那些活蹦乱跳的嫩仔鱼泛着银色的光,照亮了我的记忆。
那个时候的我,也想不到我们一家会走那么远,离开故乡,去异乡生活和工作,要把火焙鱼当作安慰肠胃思乡的一种药来吃。
在铁锅里刷上菜籽油,把小鱼一条条依次摆好,用微微的草火,焙得两面金黄。
等鱼冷却之后,在锅底放些糠糟、干桔子皮和艾叶,把冷却了的鱼仔放在竹垫子上,盖上锅盖小火密封熏蒸几个小时才成。熏烟产生的烟香味在锅内循环流动,才会慢慢地渗透到鱼肉中,热鱼熏制时,烟香味进不到鱼肉里面去,也就没有火焙鱼特有的熏香味。
有时候,我觉得故乡就在这一碗地道的小鱼仔里,故乡的水里生长出来的小鱼仔,经过奶奶的手,融进了她的爱,故乡的炊烟和味道就浓缩在里面。
当我在异乡用火把它们烹制成佳肴,放到餐桌上,熟悉的味道就会在舌尖上呈现,故乡的山水就会在酒杯里一一还原,那种久别重逢的亲切感就会油然而生,尽管生活里有酸甜苦辣,有悲欢离合,可吃下去喝下去了,乡愁就释放,化解了。
原来乡愁并不是无形的,它有依附物,依附在我们根深蒂固的食物里。食物借助酒的催化,让味道在乡愁里得到完美的诠释。
乡愁,就是人间烟火的味道。
奶奶的火焙鱼,融进了她的爱,在异乡成了一道最美的乡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