端午节过后,天气便渐渐地热了,田里的禾苗都抽穗了,青色的稻穗上都是细细的灰白色禾花。
稻花没有花瓣,只有内外的颖壳包裹,我们看到附在稻子上的灰白色禾花,其实是稻子的雄花,一粒稻子会开出六朵左右的禾花来,禾花的花药上会生出成千上万个细小的花粉,像雾似烟一般在密集的稻禾间穿行。
这时候,颖壳底部会伸出一个芝麻般大小,像毛毛虫一样银白色的柱头,柱头一旦捕获到了飘落的禾花花粉,颖壳就会关闭,禾花也会自动飘落,这颗稻子就可以安心孕育了。
鲫鱼春天产下的鱼籽,如今都长到一寸来长了,在稻田和沟渠里吃着禾花,长得圆圆滚滚的,叫禾花鲫鱼,不过还是小鲫鱼,没人吃,也没有人去抓。
天高远了,白云悠悠地飘在蓝天上,像年少时的心事,飞得很远很远。
蝉开始在树上叫起来了,知了知了地噪得天也一下子热了起来。
南风懒洋洋地吹着,禾苗便以同样的律动摇摆,如波浪一般起伏,田里沟里渠道里便落满了青白色的禾花,那些禾花随流水四处流淌,只要有水的地方便浮满了一层禾花。
游刁子活泛起来了,浮上来时,张着小嘴吞食着水面的禾花,等到嘴里满了,尾巴一摇,鱼鳔排气,借自身的重力灵泛地向水下钻去,口中的水就会从两边的鳃里漏出来,禾花则借这股向下的力量,自动吞咽到肚子里去。
鱼是借着鱼鳔的吸气和排气来调节身体的密度,使之上下浮沉,但只有游刁子能把这项技能发挥到极致。
它们成群结队一上一下打着浮圈,到水面来吃禾花,水面便像是煮沸了的开水,开满了无数的水花,沸沸扬扬,非常热闹。禾苗扬花的这个季节,也是它们最活跃的时候。它们本来就喜欢集群生活在水的上层,对水面的动静非常敏感,是专门浮在水面吃藻类和浮游动植物的一种鱼,自然不会错过这样的机会。
青色的稻田随着南风在阳光下起伏,那些飞翔的白鹭,便像是在青绿色的海面上翱翔,显得辽阔而幽远。
落沙婆在苦啊苦啊地叫着,这种叫声有点凄惨的鸟,据说要叫七天才能产下一枚蛋,给青黄不接的日子平添了一些苦楚。
这个时候的稻田里,还有一种鸟,叫董鸡婆,形状比落沙婆大,但比家鸡小,有红红的冠子和长长的腿,也会整天懂了懂了地叫个不停,它们声音哑沉,不嘹亮,但可以传得很远。有时和落沙婆回应着此起彼伏地叫,在那些长一声短一声的叫声里,乡村的日子就显得更加寂寞了,田野就慢慢地暗淡下去了,暮色便从四周笼罩了过来。
只有唱着割麦插禾的四声杜鹃鸟,像是从很远的地方急匆匆地飞来,要赶来督促这一季的农事。那是一种闪亮而急促的声音,给乡村的田野增添了明亮而耀眼的颜色,让大家忙碌而充实。
布谷鸟的叫声则要低沉得多,那是从大地的深处滚出来的声音,压抑而幽远,布谷布谷布谷,像布道的老僧说出来的禅语。
“竟说田家风味美,稻花落尽鱼儿肥。”禾苗扬过花后,吃完了稻花的游刁子就肥了壮了,背成了油青色,肚皮是油亮的银白色,三到四寸长,沟渠和池塘里都是它们灵泛的身影。
外公一般会选择一个沉闷的中午去钓游刁子,沉闷的天气里水中少氧,游刁子便都浮到水面来了,那些饵料对它们更有吸引力。
钓游刁子首先要做钓杆,钓杆要选那种一年以上三年以下的笼竹子。这种竹子是实心的,成簇生长,长不高,只能长到一两米高,小指般大小,没有枝,竹叶是直接从竹节上长出来的。细而长,韧性很好,大竹龄的竹子柔韧性会差一些,太嫩的竹子强度又不够,2一3年的最好。砍回来的竹枝,还要把每个竹节放在草火中烧一下,使其软化,竹节就会在高温下变成油黑色, 更加柔韧了。
丝线是那种细的尼仑丝,一头系在钓杆上,另一端系鱼钩,鱼钩是那种小号鱼钩。如若没有小号的鱼钩,也可以现做。用别针弯成鱼钩,在煤油灯上烧红,放到水里淬一下,以增强其硬度,如此反复几次,效果会更好。
风停了,上午的那些白花花的热量,都变成了层积云,它们越聚越多,越聚越厚,遮住了太阳,压低了天空,让人觉得异常闷热。远处不时传来阵阵雷声,那雷声却像是被云层紧紧裹住了手脚一样,没有多少爆发的威力,刚炸响就消失了,显得很突兀。
这时外公会提个小尿桶,拿个篾制的漏勺,去粪坑里捞活蛆。漏勺是竹制的,把竹棍的一端劈开,放到火里烧弯,用粗篾制成一个勺的形状,再收口就行了。捞到活蛆后,会把适量的草灰倒进尿桶里,以便吸干粪水。
外公也会顺带从屋檐角落里抄些蜘蛛网,把它们搓成小小的一团,用树叶包着当鱼饵。
天上的云层越来越多,越积越厚,和远去幽暗的湖水和青黛色的田野连成了一片,天空便像一口倒扣的大锅,罩着大地,让人透不过气来。
游刁子都游到水面上来了,泛出了一朵朵的水花,空气中没有一丝风,云把天空压得低低的,人觉得压抑而沉闷,汗就涔涔的从身体里冒了出来。
白闪闪的一道光从云端射了出来,把云层撕开了一道口子,接着一个响雷就炸响了。
董鸡婆和落沙婆都停止了鸣叫,只有知了还在叫个不停,会叫的知了都是聋子,它们听不到外界的声响,只管自己使劲地叫。
外公会选一个比较开阔的湖滩,用杨树枝在浅水的地方插一个筛盘大小的圆圈,那些枝叶随水波轻轻晃动,能障鱼儿的眼,让它们看不清楚鱼杆的运动。然后才不紧不慢地把蛆往那个圈子里抛,湖水一漾一漾地洗去了蛆上草木灰的黑,把它们还原成了一条条耀眼的白胖胖的肉虫。
在那些吃浮食的游刁子眼里,这些白白的肉虫就是最好的食物,它们三五成群地游过来,抢食着这难得的美食,呼朋引伴,一群群,一股股,成千上万都被吸引过来,泛着水花,像管涌,卷起一个个的旋涡……
趁这间隙外公还会在湖滩上用泥沙筑一道小小的堤坝,以防钓上来的鱼跳落到湖水中去。
外公取下钓杆,把蜘蛛网丸挂在鱼钩上,蜘蛛网有很强的粘性,会牢牢粘住鱼钩,不会轻易被刁子鱼吃掉。一扬鱼杆,钩就落到了那个泛着旋涡的圈里,轻轻一提,划出一道优美的弧线,咬钓的刁子鱼会借助鱼杆的弹性和鱼自身的重量,挂断鱼的嘴缘而掉落在岸上,而鱼饵又不会吃掉。如此反复,一下一上,一气呵成 。但见鱼杆飞舞,丝线晃眼,银花闪耀,不一会,湖滩上便落下了一层活蹦乱跳的刁子鱼。
起风了,湖面有了起伏的波浪,那些吃完了蛆虫的刁子鱼便消弭于这浪涛之中,回到那片广阔的水域中去了。
云层慢慢变薄变稀了,最后消失得无影无踪,火一样的太阳又出来了,炽白的光照得人直晃眼。
外公说,这样的钓法可以把一个池塘里的刁子鱼全部钓完,但钓鱼的人不会断了自己的路,都会适可而止,也不会在产籽前去钓 。大湖里水面宽,鱼也多,多钓点倒是没什么关系的。
游刁子钓回来了,外婆会把鱼剖了,用盐腌制一晚上,再一个个摆在楠盘里,放到太阳底下晒。暗红色的楠盘里盛着银白色的刁子鱼,白晃晃的阳光在刁子鱼上行走,氤氲着一种让人眩目的气息。
当刁子鱼晒到七成干的时候,外婆会找来秕谷、艾叶和陈年的桔子皮点火熏鱼,再用一个箩筐倒扣着,青烟就不会跑出来,在里面循环往复地熏,那些熏香就会慢慢渗透进鱼肉里,呈现出一种特有的香味来。鱼在烟的熏制下会变成油亮的金黄色,有淡淡的烟香、艾香和鱼香。
熏干了的刁子鱼 ,放到下面装有石灰的坛子里存贮,放很久都不会坏。
双抢时节拿出来,倒上菜油,煎得两面焦黄,放姜、蒜、豆鼓,和切成圈的朝天辣椒,加水焖煮,留少许汤汁出锅,一碗色香味俱全的油煎刁子鱼就做好了。
吃时去掉鱼头,咬下肚皮,中脊的那根主刺就会露出来,用筷子一扒,就只剩一根鱼刺,鱼肉会分成两片掉到碗里。刁子鱼鱼肉紧实而不柴,鲜香中带着辣味,还有特有的熏香味,一口吃下去,多种味道刺激着舌尖,形成一种复杂饱满而刺激的味觉体验,妙不可言,下饭和下酒都是一道非常不错的菜,有刁子鱼的那一餐,饭都要多煮一些。
外公于1987年病逝,那时我才读高二,这种味道就只能在记忆里回味了。现如今,刁子鱼还有,还在那些河沟湖汊里,故乡的那片田野每年都会开满银白色的稻花,稻花落尽,也会有肥壮的刁子鱼,但没有人像外公那样,只钓刁子鱼了。
提倡养殖的当下,人们更注重的是鱼的大和名贵,可会吃鱼的人却并不这样认为,那些野生的磨水嫩仔做出来的火焙鱼和干刁子鱼,其实更具田园风味和特色,那些湖乡沟渠里生长出来的野鱼,才是湖乡最为珍贵的味觉记忆,日久弥香,日久生情,牢牢地扎根在故乡的那方山水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