蒿子粑粑
惊蛰过后,野外的坡地和水沟边,蛰伏了一冬的各种野菜野草,便会争先恐后地油绿起来,这里面就有蒿子草。
故乡的蒿子草有好多种。端午时节采来挂在门边的是艾蒿,菜园子里种的是茼蒿,茎杆可食的是蒌蒿,可治疗疟疾的是青蒿。青蒿素就是从青蒿里面提炼出来的,屠呦呦因此而获得了诺贝尔医学奖。
做蒿子粑粑的是藜蒿,也叫白蒿,它是蒿类中植株较矮的一种,成簇生长,茎杆呈暗红色,叶面是油绿色的,而叶底却是灰白色,且带有细小的绒毛。
春分过后,湖边沟畔野地里的藜蒿便长得肥实了,外婆只要去转一圈,就能采到满满的一篮子。白坪湖边因为有浪淘把水草打上来,那些水草腐烂后,就成了滋养黎蒿的肥料,因而比别处的蒿子更肥更壮,味道也要更好一些。
把采回来的藜蒿洗干净,用开水焯一下,捞出来,放到清水里漂一下,让它保留油绿的本色。不用清水漂的话,蒿子就会发黄发暗。把焯水了的蒿子切碎,切得越细越好,拧出其中的苦水,加适当的糯米粉和糖拌均,揉成团状,分成小团,用手掌搓成球形,再压成薄饼,下到刷了油的锅中,煎成两面焦黄色,吃起来焦香软糯。也可以蒸,蒸出来的是油润润的翠绿色,如碧玉一般放出亮光来,吃起来油润沾口,清香四溢,有些地方叫清明团子。
外婆做的蒿子粑粑不放糖,没放糖的蒿子粑粑有淡淡的苦味,清香纯正,能醒目提神,让人神清气爽。清明时节吃蒿子粑粑,要的应该是这种原味的效果吧。
外公走了,外婆走了,妈妈走了,父亲也走了,清明时节的蒿子粑粑便离我远了,即便是有心,城里又能去哪里寻找黎蒿呢,也只能是想想而已。
外公说微苦的蒿子粑粑是提醒后人,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来去,天地是根,父母是本,要知恩图报,清清白白做人。
这苦,是尘世中的一种警醒。
那我把一丛藜蒿种在心里吧,让它一年四季都青青白白的,就相当于把一个即清且明的故乡种在心里,也是把先人的警醒留在脑海里,让这微微的苦,去欲火而养浩然之气,让我在这人世间,不要迷失了方向。
地木耳
春夏之交多雨的梅雨季节里,白坪湖边的那一片坟山里,便会有地木耳捡。坟山上的草是那种贴地而生的马根草,马根草是长不高的,只会贴地蔓延生长。
几场雨下来,草中间就会长出很多黑紫色的地木耳来,嫩嫩的,滑滑的,比木耳小,是轻薄的,也没有那么厚实,有点像紫菜。对,就是像紫菜,一朵一朵的散落在草丛中。
天晴的早上,便会看到萍姐提着篮子在捡地木耳,她把地木耳一朵朵的捡拾到篮子里,我看着好玩,便也跟着她一起捡,只是我捡回去的地木耳,会被外婆扔掉,那个时候,外婆家不吃地木耳的,她固执的认为,坟地里长出来的东西,是吃不得的。童年离我很近的地木耳,一直没有尝过它的味道。
天连着晴了几天的时候,地干了,草丛中的地木耳会逐渐变小变薄,薄如蝉翼一般,紧紧地贴在草根上,只有在下雨时,才会吸水膨大,像一朵朵墨绿色的小花,开在草地上。
直到四十多年之后,我才在省城尝到了它的味道。
表哥来省城办事,他以前的同事请他吃饭,我作陪,饭局是在一家私人菜馆里进行的。席间女主人很隆重的给我们每个人分了一碗汤,我以为是紫菜汤,后来才知道是地木耳,是专人专车从老家运过来的,特新鲜,这个菜是她店里的招牌菜。
这就是地木耳啊,油润润的,爽滑的口感,自然的清香扑面而来,将我淹没。
四十多年前的一幕幕便重现眼前:那时的我常帮萍姐一起捡地木耳。晨微凉,露珠儿打湿了我们的脚,草尖上亮晶晶的露珠里,都有一个亮闪闪的太阳,我们迎着朝阳一朵一朵地捡拾着地木耳,像是在捡拾快乐的童年时光。
黄狗在草地上撒欢,追逐着鸟儿跑。远处的田野上笼罩着蒙蒙的雾气,波涛不紧不慢打在湖滩上。乡村静谧,炊烟冉冉升起,那一幅乡村的图画一直深深地印在脑海里,成了故乡最温柔的部分。
被父母指腹为婚的萍姐,也成了我儿时最温暖的陪伴,那是一段青梅竹马无忧无虑的时光。
尽管我一直不曾吃过地木耳,当四十多年之后,品尝这道菜时,眼里不由自主地盛满了泪水……
黄米粉子
上高中时,是住校的。那时,正是长身体的时候,下晚自习之后,总是饿得慌。学校食堂是有馒头供应的,二两一个的馒头,两个下去,还吃不饱肚子,实在不划算。回去给妈妈商量,叫她给我搞点吃的东西,解决晚上的饥饿问题。
后来,我每周回去时,妈妈便给我一瓶黄米粉子,应付这五天晚上的饥饿。
把剩饭放到太阳底下晒干,放到锅里炒焦,再把炒熟的黄豆芝麻混在一起,然后用手推磨磨细,就成了。
吃的时候,舀几勺放到把缸里,加少量的盐或者糖,用开水调和成糊状,就可以食用了。这种黄米粉子有米的焦香,黄豆的鲜香与芝麻的糯香,三香合一,让人口舌生津,很对胃口,不光解决了饥饿问题,还是个非常不错的快餐食品。
一下晚自习,寝室便氤氲着黄米粉子的焦香,那种气味真的让人难忘。同学们大都是从农村来的,家里并不富有,刚从温饱线上走过来,只能填饱肚子。那些日子虽然清贫,但是充实而幸福,同学们相处也很融洽。
当然,同学中也有家庭条件比较好的,他们多吃馒头,或冲麦乳精和补脑汁吃,麦乳精有浓浓的乳香味,而补脑汁是那种酽酽的甜香味,这两种香气都被黄米粉子的焦香掩盖了,不细闻,很难闻出来。
高三的下学期,我母亲狠心卖掉一只老母鸡,给我买了一瓶补脑汁和一罐麦乳精,我像放油盐一样的加一些到黄米粉子里,那两瓶东西整整用了一个学期。
现如今我的那些同学早已经分散到五湖四海去了,有几个人还能记得到黄米粉子的焦香。
当我现在回忆那段岁月,黄米粉子的香气,穿过三十几年的时光向我飘来,让我怀念,我知道,那里面有母亲浓浓的爱。
米豆腐
春末夏初,正是青黄不接的时候,菜园里的青菜没了,而瓜果、豆角、辣椒又还没长成,一日三餐吃什么菜,是个让母亲头痛的问题。
这时,母亲便会把放在角落里的手推磨找出来,磨米豆腐来做菜吃。用清水把磨洗干净,提前一个晚上把米泡好,米要用早稻米,磨之前加入适量的石炭水,石炭水不可放太多,太多了碱味重,熬出来的米豆腐颜色也会偏黄。
把泡好的米磨成米浆,然后倒进锅里用火熬,先用大火烧开,烧开之后改用小火慢慢熬,一边用锅铲搅动,以免烧糊。当水分蒸发到一定程度,锅铲搅动有点吃力的时候,就可以起锅了,这样米豆腐就做成了。
起锅后的米豆腐,一般都用饭盆或者脸盆盛着,等自然冷却之后,再用刀划成块,用冷水泡着。等到要用时,取出两块,用刀改成萝卜丁状或条状都可以,不可太大,大了不易入味,口感就差了。
先用油盐加水烧汤,加酱油和剁辣椒调味,烧开之后加进切好的米豆腐,小煮一会,起锅前加入切细的韭菜即可。可当菜吃,也可当主食,有米的芬芳,也有嫩滑的口感,还有剁辣椒的辛辣与韭菜的清香,《芙蓉镇》里的米豆腐就是这样做的。
新鲜的米豆腐,即便用清水泡着,也不能放太久,时间长了就发馊变质,馊了的米豆腐就只能给猪吃了。
母亲也会将一些米豆腐切成条状,加盐、酱油和剁辣椒腌制一下,一般腌上半天,使其彻底入味,然后放在太阳底下晒干,做成米豆干,这样的米豆干可以存放得久一些,吃起来有嚼劲,和新鲜时的爽滑口感完全不一样,有现在辣豆干的味道。
什么东西都只能吃新鲜,就算是最好吃的东西,餐餐吃也会反胃。分田到户的农民真正成了土地的主人之后,这米豆腐便很少吃了,因为菜园子大了,里面的蔬菜一年四季也不会断了,不愁没得菜吃了。
霉豆腐渣
前几天,在网上看资料,看到这四个字,怔了一下,有关霉豆腐渣的记忆,便从底层翻了出来,一下子全都暴露在阳光下。
那时候的二黄三月,是吃断光菜的时候,黄瓜、豆角还没长成,白菜也开花老掉了,母亲便会把正月里做的霉豆腐渣拿出来,当菜吃。
正月里打豆腐的生意好,豆腐渣自然也多。做完豆腐剩下来的豆腐渣是很难吃的,都是粗纤维,像糠一样的难以下咽,一般是用来喂猪的,价格自然便宜得很,条件稍微好一点的人家是不会吃这东西的。
豆腐渣买来之后,倒到锅里炒干水分,在筛子或楠盘下面垫上干稻草或者纱布, 摊开来,用手拍紧实,上面用可以透气的东西盖住,放到阴暗处让它们长霉,一个星期或十来天之后(时间长短取决于天气的冷暖和湿度的高低),便会长出白色的霉来,霉长得越多越好,做出来的霉豆腐渣就会越鲜,如果长黑霉或绿霉就不行,只能丢掉,因为绿霉和黑霉味苦且有毒。
把发了霉的豆腐渣加剁辣椒、盐和适量的黄米粉子用酒拌均,装入坛子中,静等时光来发酵。
时间会把霉豆腐渣变鲜变软,变成和豆腐渣完全不一样的一种食物,有腐乳的鲜味,可没有那种爽滑,保留了粗粮的特点,也就更具农家气息。母亲之所以在里面加少量的黄米粉子,一是为了提鲜,其实更多的是为了让其紧实一点,改变那种糠松的状态,让它口感好一点。在我们农村,粗纤维的豆腐渣实在是一种难以下咽的东西。
二黄三月,母亲炒上一碗霉豆腐渣,和着米豆腐和其它的一些菜,也是可以下饭的。煮鱼的时候加一些进去,鱼肉会变得更鲜更嫩,更有农家风味。
那个年代的人,不会埋怨生活,他们总能从艰苦的环境里找到生存下来的勇气和希望,这应该是天下母亲都具有的强劲韧性。
后来,我也曾在高档的饭店里吃到过豆腐渣,只是这豆腐渣在里面只是配料了,里面加了牛肉沫与鸡蛋,还有其它的很多调料,已经完全不是原来的味道了。
据说这道菜的点击率还蛮高的,也许在触动人们味蕾的同时,也会挖出一些深埋在食客们心里的记忆吧。
辣椒黄子
二黄三月青黄不接的时候,餐桌上还有一种菜,叫辣椒黄子,是一个蒸菜。老家人所说的黄子是比羹要浓好多的一种食物,酸酸的辣辣的咸咸的,很下饭。
辣椒黄子是糯米粉做的,手推磨磨细了的糯米粉,依每家口味的不同,加入适量的辣椒粉,再加适量的白酒和盐拌均,不能拌稀了,也不可成团状,成小颗粒状就行了,再装进坛子里,交给时间来发酵。
要吃的时候,就从坛子里舀一点出来,加水加油像打鸡蛋羹一般的搅拌均匀,放在饭锅里蒸熟就行了。
蒸熟了的黄子黄嫩嫩的,比鸡蛋羹浓,因为是糯米做的,软糯软糯的,酸酸的辣辣的,很开胃,是个不错的下饭菜。那个时候的东西都比较咸,因为出力比较多,汗流得也多,盐份的流失也多,就只能从食物里补充了。
辣椒黄子不可多食,只能用筷子挑一点,下饭吃。一小碗辣椒黄子一家人可以吃一天,那种咸香软糯而又酸辣的口味是黄子所特有的,现在想起来都口舌生津。
我在网上看到有些地方用辣椒黄子蒸腊肉吃,味道应该不错,那个时候的腊肉是稀有物,也留不到二黄三月,我们家没有尝试过,小时候的我只吃过蒸的这种做法。
这样的菜是艰苦时代的产物,物质条件丰富了之后,便慢慢消失了。如今翻晒出来,都是温暖的味觉记忆,虽然淡远了,可仍然日久弥香。
浸坛子
浸坛子不是一种菜,而是一个盛菜的器皿,把要吃的菜浸到里面,过段时间,便会变成美味可口的食物。
暮春黄瓜成熟的季节,便可以浸黄瓜。浸黄瓜之前先要把浸坛子做好,烧开水,加入盐、醋和剁辣椒装入坛子,让其发酵成酸水,一般静置三五天便可以了。如果有老酸水,那更好,有些人家的酸水是一代一代传承下来的,有各自独特的味道。
黄瓜放进去之前要洗干净切成段,再晾干,避免有生水带进去,坛子里进了生水就容易变质发臭。每次加进去的黄瓜,以全部浸泡在酸水中为宜。初次浸泡的时间要长一点,以三天为宜,之后隔夜便可食用了。浸黄瓜下饭,酸中带辣,生脆可口,比北方的拍黄瓜味重。
浸坛子里也可以浸藠头、豆角、刀豆和萝卜条,各有各的味道,能干的女人家,浸坛子里一年四季都是满的,随时可以夹出一些让你口舌生津爽脆酸辣的食物来。
浸黄瓜浸的时间长了,便成了酸黄瓜,酸黄瓜酸味重,可以切成片炒辣椒吃,酸可中和辣椒的辣味,而辣又可减轻酸黄瓜的酸味,下酒下饭都非常不错。
湖南人烧菜不喜欢用料酒和醋,母亲在烧鱼时却总要放几勺浸坛子水,烧出来的鱼会格外鲜美,一点鱼腥味都没有,和西南地区的酸汤鱼有异曲同工之妙。
甜酒
南方吃新米的时候,是要敬天的,以前有一个节日叫吃新节,仪式也蛮讲究的,现在很少有人知道这个节日了。不过在西南一些少数民族地区还未失传,还能看得到。能吃新米了,就意味着青黄不接的苦日子结束了,吃饱饭的时节来到了。
双抢过后,正是天热的时候,禾苗在太阳下绿油油地疯长,劳累了一个时期的人们,终于可以歇一口气了,母亲就会用新米来给我们拍甜酒吃。
把米饭煮好,最好是硬一点的米饭,锅巴不要,把饭从锅里铲出来,打散,散出热气。甜酒药子捣碎碾细,撒进凉了的米饭中,用手拌均匀,然后装进脸盆或淘米桶里,中间掏个孔,再用手拍平,上面盖上东西,然后等待时间来发酵。
当有甜甜的酒香飘出来的时候,甜酒就成了,这时母亲会加进适量的开水,加速发酵,再过一天,新酿的甜酒就好了。这时的甜酒清香甘甜呈绵絮状,非常可口。但也不可多吃,尤其是小孩,多吃了也会吃醉,我弟弟因为贪吃,有过吃醉的经历。
制作甜酒的酒药子是用蓼花做成的,乡下有人兜售,那是个老婆婆,脸上布满沧桑,大家都叫她酒药子婆婆,酒药子如现在的鱼丸一样大小,报纸包着,一包两粒。 但我总想不明白,那种白里带红,乡下随处可见又辣手的蓼花,是怎样做成甜酒药子的。
听外婆讲,夏天用的甜酒药子和冬天用的甜酒药子是不一样的,冬天用的甜酒药子是用红蓼花做的,味道会浓烈一些,而夏天用的甜酒药子是用白蓼花做的,味道则会绵长柔软一些。
冬天拍的甜酒是过年和正月时用的,没有人直接舀来吃,都是用来煮粑粑或者冲鸡蛋吃,也有人把酒酿舀出来当酒喝,酒酿酒精度数不高,有甜甜的味道,好喝也不上头,适合我们这些酒量不大的人喝。
发粑粑
做发粑粑只能用早稻米,早稻米发蔸好,能发出松软膨化的发粑粑来。把米泡上一天,用手推磨磨成米浆,可让其自然发酵,也可加一点酵母发酵。在我们老家,一般是在磨浆前加入一些剩饭,和米一起磨进米浆里,用剩饭来充当发酵源,待到米浆膨化到双倍,有一点点酸味了,就可以蒸发粑粑了。
在米浆里加入适量的糖精(或者白糖),把纱布盖在竹篾的蒸盘上,再把米浆倒在纱布上,放进锅里,用大火蒸上十来分钟就行了,蒸好的米糕还要用刀划成菱形状。在老家米糕是很少有人叫的书面语,大家都是叫发粑粑,因其发酵而呈膨松状变得很大了,也有发财的意思在里面,老家有句谚语是这样讲的“发粑粑年年发,好生活步步高!”寄托了人们对美好生活的一种期盼和向往。
发粑粑还有另一种做法,煮饭的时候,开锅了,贴满饭锅一圈,饭熟了的时候,发粑粑也熟了。有一面是焦黄的,有绵口的口感也有焦脆的香味,别有一番风味。
以前盖房子或者待匠人师傅会用发粑粑来做腰餐,就是在中饭和晚饭之间再加一餐,大家边吃边聊,吃完了抽根烟,休息一会,再继续干活。现在很少有人做这个了,早餐店也没有卖的,好多年都没有吃过发粑粑了。
有次去福建,见到一种馒头样的米糕,连忙买过来吃,吃起来却不是我们老家发粑粑的味道。他们的味道太甜了,把发粑粑自然发酵出来的酸甜的口味盖住了,口感单调,味道的层次就不丰富,也就没有回味了。
洋姜
到了仲秋时节,晚稻收割完了,洋姜就可以开挖了。
洋姜是地道的外来物种,植株就是一个浓缩版的向日葵,可以长到一两米高,也开黄色的花,只是洋姜的叶子狭长一些而已。
洋姜可做成酱菜,把洋姜用清水洗净,切成片,放在太阳下晒成七成干,加盐和剁辣椒揉匀,装进坛子灌水密封,让其自然发酵,洋姜中的淀粉可分解成糖份,吃起来酸甜可口还有辣味,很对胃口。
洋姜易生长,又不生虫易打理,而且产量又高,母亲种得多,一年要腌制两大坛子,一到青黄不接就只有干洋姜和米豆腐这两个菜,吃久了也会反胃。
后来,我在浙江吃到过新鲜的洋姜,就是切片小炒,粉而带脆的口感也很不错,在家乡没有这种吃法。
据研究发现,洋姜里的菊糖,与人类胰腺里产生的胰岛素结构非常相近,有降低血糖的作用,单凭这一点,洋姜可能会又被人们重新端上餐桌,只是那种腌制的洋姜干再也很少见到了,那种酸甜的口味是时光发酵出来的味道,也是妈妈的味道。
酱
酱并不是北方特有的调味料,酱在我小的时候也留下过一些舌尖上的记忆,所以对于北方的酱食我也能接受。
小时候,母亲做过一种蚕豆麦子酱,这是一种比较特别的酱,可以当菜吃,也可作调料,酱的制作过程复杂而繁琐,又需要很长的时间来发酵,我小的时候比较贪玩,无暇顾及母亲的制作过程,后来市场经济繁荣了,就再也没有见过母亲做过酱了,但味道一直留在记忆里。
母亲做酱也应该是从外婆那里学来的,我下面的这些文字是根据母亲后来的描述写成的,自已没有做过实验,请内行的方家指教。
做酱一般是在端午节前后,因为酱需要浓烈的阳光来发酵。
选出麦子和蚕豆里的杂物,用清水洗干净,浸泡一到两天,蚕豆可以泡得长一点,再沥干水。麦子沥干水后要加一些糯米放到锅里一起蒸,以增加麦粒之间的粘性,蚕豆蒸的时间要长一些,要蒸得皮裂开了才行。把蒸熟了的麦子和蚕豆分别摊开凉到楠盘里,楠盘下面垫布或塑料,以免水分流失,影响长霉,上面盖些可以透气的东西,放阴凉处让它长霉。七天左右霉就会长出来,长出来后每天翻动一次,再过三五天,麦子和蚕豆就会霉透。
把霉透了的麦子蚕豆晒干,注意不要漏掉了霉粉,把晒干了的蚕豆放到碓臼里舂烂,然后加盐、干辣椒粉、切细的姜丝和少量白糖拌匀,用适量的白酒、凉白开和酱油调成糊状,装进酱缸里。缸口用一块纱布扎紧,防止蚊虫飞进去,放在太阳底下暴晒,下雨天和晚上用东西盖住,每天用棍棒搅动一下。随着时间的推移,强烈阳光的催化,到九九重阳天凉了的时候,麦子和蚕豆才会发酵成美味的酱汁来,然后装进坛子里,就可以随时舀出来食用了。
这样做出来的酱咸香鲜辣,很下饭,是地道的湖南口味,不像北方的酱,甜味太浓,把鲜辣味掩盖了,而鲜辣味却是湖南口味的精华。
在我心里,妈妈做的蚕豆麦子酱,是可以与郫县的豆瓣酱相媲美的。
酱豆子
临近冬至时,便可以做酱豆子了。
母亲会把秋天收好的豆子重新选一遍。把黄豆倒进撮箕里,使撮箕的一角缓缓朝下倾斜,圆滚壮实的黄豆便会沿着撮箕角滚下来。当没有豆子滚下来了的时候,便向后一仰,又再一次倾斜,如此反复,饱满结实的豆子都会从撮箕里滚下来,最后留在撮箕里的都是被虫咬坏了的,瘪的或者还没长结实的残次品,只能煮给猪吃。
选好的黄豆用水淘洗干净,浸泡一两天,吸水后的黄豆,饱满壮实,色泽亮黄,放到锅里,用大火煮熟,捞出冷却,再平摊到楠盘里,楠盘下可垫布或塑料,放到阴凉处,上面盖上东西,让其发霉。一般一个星期到十天的时间便会长出白色的霉菌,越多越好,如果长出来的是绿霉或黑霉,就废了,只能给猪吃。
霉长好了,加辣椒、盐、姜丝、白酒拌均,装进坛子让其自然发酵成美味。坛子有沿也有盖,可加水密封。
两个月之后,就可以吃了。
酱豆子可以直接炒着吃,咸香鲜辣,很下饭。
也可以蒸腊肉吃,腊肉和酱豆子在高温的作用下会融合出一种咸香扑鼻的口感来,油爽醇厚,伴随着酸辣刺激舌头,让人欲罢不能,是儿时饭桌上最受欢迎的一道菜。
神仙米
天冷的时候,打神仙米的那个人就来了,打神仙米是一角钱一炮,多是用鸡蛋抵,那时没有什么收入来源,买油盐的钱都要从母鸡的屁股里抠出来,一个冬天,一户人家能打一两炮,就很不错了。
打神仙米的是个中年汉子,脸上都是煤烟熏出来的黑,人就显得苍老了,他一手拉风箱,一手摇缸,缸装在一个支架上,里面装了米,是密封的,缸在煤火中转动,它的上头连着指针表,当缸内的米加热加压到一定程度的时候,指针就会指示到红格区,这时就可以启开盖子,让里面的米膨化冲出来了。
这是一个神奇的过程,缸子里的米在高温高压下会膨胀好多倍,变成白白胖胖的神仙米,原先只有一升的米,可以打出一撮箕的神仙米来。神仙米从缸子冲出来时会有很大的响声,并伴有很大的水汽,类似于烟雾,就像放炮一样,因而大家便把打神仙米说成是打一炮神仙米。
男孩子们胆子大,挤在他身边看稀奇,女孩子用手指塞着耳洞,只是八怯怯的远远的看,不敢靠近。不管是谁家打的神仙米,倒出来了,大家都会一窝蜂的挤上去,抓一把,也只抓一把,美美的吃着,那感觉比神仙还舒坦。
那时的神仙米也是难得的零食,可以干吃,也可以用开水泡了吃,但不能饱肚子,不能当饭吃,大家便调侃,只适合不食人间烟火的神仙吃,神仙米也叫爆米花。
好多年后,我都还记得打神仙米的那个人,他可真黑啊,一身都是黑的,只有笑时能看到白色的牙齿,寒冷的冬天,我们围在他的身边转,看着炉子里烟煤烧出来的红火光,好像感觉不到冬天的冷了。
酸枣糕
舅舅家在洞庭湖边上。每次去舅舅家,都能看到道路旁立着两行高大挺拔的酸枣树,夏天浓绿,秋天金黄,那些金黄的叶子里面就藏有无数的酸枣,秋风秋雨一来,地上便落满了落叶和金黄的酸枣,一会儿便可以捡到满满一篮子。
酸枣酸,尤其是青酸枣,咬开果皮,只要舔一小口,那硬是酸得崽出,黄了的酸枣才有那种自然的酸爽味,让人欲罢不能。在那个贫穷的年代,酸枣也是儿时一种难得的零食。
他们那里地广人稀,相对于我们这边稀罕的酸枣子,却没有什么人去捡拾,视若无用之物一般的任由它们在泥土里烂去。
小时候,随妈妈一起去舅舅家,一直往北走,在沙头过资水,向茫茫洞庭湖平原的更深处行进,从清晨走到黄昏,从炊烟袅袅的乡村走到那个人烟稀少的无边涯地,要走到洞庭湖边的石码头,才算到了。
那时没有什么交通工具,就靠步行,每次去的路上都有近乎绝望的挣扎,好在有那两排高大挺拔的酸枣树是路标,远远的看到,便有了亲切感,那些年,因为路途遥远,舅舅家一年也难得去几次。
深秋去舅舅家的时候,妈妈就会带回来一包酸枣泥。
她把捡来的酸枣洗干净,放到锅里用火蒸熟,酸枣就会裂开一道口子,趁热去皮,用一根木棍朝同一方向用力搅拌,时间久了,枣肉便会从枣核上面脱离出来。去掉枣核,剩下的便是酸枣肉了,没用的东西去掉了,体积就会小很多,带回来就方便了。
酸枣泥里要加红薯、南瓜、辣椒粉、桔子皮、芝麻和糯米粉,才能成为烫酸枣糕的原料。把红薯和南瓜去皮切成块蒸熟,捣成泥状,加糯米粉、辣椒粉和切碎的桔子皮和适量的水拌均蒸熟,再把炒熟的芝麻拌进里面,调和成糊状,才可成为烫酸枣糕的原料。
用一个竹片刀把它均匀地抹在洗净的布上,布是铺在门板上的,抹之前可在布上面刷一点点菜油,方便撕下来。烫酸枣糕是个技术活,不能厚了,也不能薄了,否则会影响美观和口感,酸枣糕不要晒得太干,太干了咬不动。撕下来的酸枣糕片用剪刀剪成一条条,叠好,可当零食,可待客,也可以送人,都有面子。
酸酸甜甜还带点辣的酸枣糕很开胃,是寒冬时节不可多得的美食,烤火时,放在火里烤一下,烤得两面焦黄,又是另外一番风味。
老家的酸枣树本来就少,因为工序多且繁琐,而酸枣又是皮厚核大没有多少果肉的小果,也就没有人去做这个东西了。如今市面上虽然还有售卖,那里面可能连酸枣的影子也没有了,是其它的酸代替的,不是酸枣的那种自然的酸爽味,徒有个酸枣之名而已。
妈妈走了,舅舅也走了,那个酸枣糕的味道就只能在记忆里回味了。
如今去舅舅家不用渡河了,沙头的资江上修了大桥,开车一个小时就可以到了,只是路边那两排高大的酸枣树却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桂花树。找不到路标,我像是一个迷了路的人,在那里徘徊良久,生出许多感慨。
人是需要有些东西来定位的,比如方位,比如亲情,当目标物消失了之后,很难再建立起新的目标点。那些生长在骨子里的情愫,是可以永恒的,比如那两排酸枣树和母亲做的酸枣糕。
八宝饭
妻子第一次来我家做客,是父亲做的饭菜,做了些什么菜我不记得了,饭却一直记得,是做的八宝饭。
淘洗好的糯米,加泡开了的莲子、红豆、花生一起炒,炒时不能加水,而是要用猪油来炒的,炒匀之后加水煮,要煮得硬一点,煮熟之后再加蜜枣、葡萄干、红糖用猪油一起翻炒,炒成一锅色香味俱全的八宝饭。
父亲是在用心做饭,也寄予了一种美好的寓意,那顿饭让妻子很感动,也许就是这顿饭,她就决定嫁过来了。
后来我们结婚生子,远走他乡,一直顺风顺水,健健康康的,果真如了父亲的心愿,妻子一直对父亲尊敬有加,也应该是从第一餐饭里就吃到了父亲给予的温暖与爱。
八宝饭中的八种食物都有吉祥的含义,代表着温暖和甜蜜,那是一种情,是一份爱,更是一种温暖的传递,我妻子从这顿饭中接收到这个家庭的信息,从而很快作出了对我托付终身的决定。
父亲做八宝饭的手艺,其实也是从别人那里偷学过来的。
那一年我堂哥结婚,伯父请的是市里的厨师,父亲给他打下手,学会了好几种菜的做法,那几天的喜宴我们吃到了酥肉、卷尖、糖醋鱼、八宝饭之类从来没有吃过的一些菜肴,那些菜肴都摆有造型,有看相也有味道,刚刚解决温饱问题的乡邻,哪里还有闲心去欣赏菜的造型,只是风卷残云般的吃着和平时不一样的美食,给予的评价并不高。那个时候人们评价宴席的标准就是肉多油厚,才显大气,口味倒是其次的。
从那以后,我再也没有吃过父亲做的八宝饭了,也许是母亲糖尿病的原因,对于甜的食物父亲就再也没有做过了,即便母亲离开我们之后,也没有做过了。
父亲那一代人是不怎么会表达自己的情感,但他们会用行动表达自己的爱与恨。
父亲的八宝饭,是我人生中最温暖的一种美食记忆。
后记
这些食物,以现在的眼光来看,没有一样是可以称得上是美食的,甚至有可能为人不屑一顾,可这些食物都承载了一段回忆和情感,为我所不舍,我要用文字把记忆中最美好的那一部分保留下来,当作一种纪念。
忽然觉得,人与事一旦和美好的食物相牵连,便会印象深刻,因为它们与味蕾相连,就有了活色生香的基础,也就有了依附物,形态与意识就会互为补充,打下更加深刻的烙印。
一代人有一代人的情感,一代人有一代人的美食记忆,这个社会才会发展,这是潮流,无法阻挡。
我们离苦难的年代越来越远,那些艰苦的条件下创造的一些食物自然会消失。在那个辛苦劳作的年代里,我们对咸近乎崇拜,认为它是力量的化身,双抢时节,人们也会大把大把地给牛喂盐,以增加牛的力气,咸自然就成了当时的一种味觉标准,我们身体消耗的盐只能通过食物来补充。我记得六月天,我们从外面干活回来,脱下衣服时,衣服上都有一层白白的盐碱。当我们现在从繁重的体力劳动中解放出来,从农村走向了城市,薄盐就成了一种健康饮食标准,这就是改变,是一种适应环境且对身体有益的很好改变。
我记录的这些食物,都不是速成的,都有繁琐的工序,还要加上时光的沉淀。
有些还要把它们装进坛子里,让它们在幽暗的时光里发酵出一种特有的味道来,原来味道是需要发酵的,要几个月之后才能品尝到那种时光沉淀出来的惊艳;有的要装进缸里,让阳光去照耀,益生菌会在阳光的催化作用下把食物中的淀粉和蛋白质分解,变成鲜美的酱食。
用心用情用时间去成就的食物都是美食,即便是当时感觉不到,随着时光的浸润,也会氤氲出浓烈的味道来,那是一种缠绕在舌尖上的乡愁,永远都不会淡去。
我们在父母和长辈的羽翼下成长,是食物给了我们营养,但更多的是爱与理解伴随我们长大,这种记忆就呈现在一个个具体的食物里,人间有味是清欢,即便是远去了或者消失了,我们依然能够沿着这些线索找到爱的根源,找到那条回家的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