窑头岭

题记

当故乡离我渐远，窑头岭就像一块古老的石碑矗立着，它上面镌刻的字迹，在时光的浸润下渐渐模糊了。

六百多年前，我的先人从遥远的吉安，来到这片湖州之地落脚生根。带来的也许是一只吉州窑的陶罐，他们把这陶罐里盛着稻种，播撒在这片湖州之地上，不光长出了葱荣的岁月，也养育了一大批的子孙，这片形状似窑头的土地，就成了我的故乡。

1

巨大的黑暗，包裹着村庄，人们只能躺在这巨大的虚无里。

狗叫声把黑暗咬开了一个洞，人们就从这洞里醒悟了过来。

点亮灯，黑暗把光罩住了，影子贴到了墙上。

那盏古老的油灯下，聚集了多少记忆。

星星，是点在苍穹的灯，那是逝去亲人的眼。

大地上隆起的一个个坟包，最后都让岁月的风沙磨平了，一代又一代的先人融进了泥土，成了土地的一部分。

当我捧起一把泥土，就是捧着我的祖先，日子从指缝里长出来，长成了养命的粮食。

我们在这片土地上耕耘、劳作，以命养命，融入这肥沃的泥土。

巨大的虚无，把幽微的光拖进了黑暗的旋涡里。

深夜的狗吠，不过是一阵风，一下子被黑暗吞没了。

苍穹，大锅一样地罩着村庄。

当鸡鸣叫醒了黎明，黑暗潮水般退去，村庄会重新回来。

最早的光明其实是从内心点亮的。

在窑头岭，最先点亮黑暗不是太阳，而是鸡犬之声，它们举起光明的火把，用声音来传递光明的能量，它们才是这大地上的光明神。

2

日子像草一样，枯了又绿，绿了又枯。

时光像庄稼，收了一茬，季节一到，又可以再收一茬。

我们都是从祖先的树桩上发出来的枝丫，在这窑头岭拔节生长。

布谷鸟叫过，鸫鸡婆叫，落沙婆叫了，知了叫，蟋蟀叫了，大雁在长空叫。当麻雀往屋檐下钻，冬天就来了。

北风把树的衣裳都收走了，留光秃秃的树枝，挑着那轮冷月。月光的白像是纷纷扬扬的雪，将落叶埋葬了。

死亡，总是在冬天降临。

季节在时光里行走，岁月的犁铧在土地行走。

死亡在吹打声里行走。

那些披着雪花的送葬队伍，让冬天空旷，白雪覆盖的窑头岭苍凉而寂寞。

乡村在旷野行走。

那些思念成了羽毛，在故乡的天空行走。

3

春天，用雨水唤醒种子的记忆。种子脱掉它的壳，生命就以一种蓬勃的姿势茂盛生长。

春风唤醒了树枝上的鹅黄，绿色便在春天里恣肆生长。

鱼儿跃出水面，啪的一声，就有无数的鱼籽产出来。鱼籽在阳光下孵化，水族的精灵也在蓬勃生长，生命的繁衍热闹了整个春天。

翅膀在风里飞翔，田野在耕耘中翻起波浪，油菜花和豌豆花在阳光下结成了荚。

蝌蚪从晶亮的梦里游了出来，散落在春水里，那是大自然写下的草书。

雨水让竹笋钻出了泥土，拔节生长。

在乡村，土地以饱满的力量向上呈现，展现生命的繁荣与强大。

蛙声鼓噪的夜里，也充满了欣欣向荣力量，身体的绞合让生命的力度在延伸。

那只叫春的猫，它的叫声，把夜都撕破了，情欲就从夜里冒了出来 。

生命的美好就以这样的形式呈现：万紫千红，招蜂引蝶，春色宜人。

繁华过后，那些结合的实体就隐藏在绿叶中了，阳光会催着它们长大。

稻谷喝饱了水就发芽了，长出了剑形的叶子，这小小的叶子会覆盖田野，呈现一片金黄，养活我们的命。

4

把禾苗插进水田里，那也是在写字。文字在大地上生长，一排排的禾苗连成浩瀚的一片，铺在广阔的洞庭湖平原。

它们把自己长成绿色的火把，把广袤的洞庭湖平原都照亮了。

那些绿色的火把，被水托举着，在阳光下奔跑，它们跑成波浪，跑成了绿色的大海。

和阳光一起奔跑的还有云朵与雨水，以及云朵下面的布谷鸟，和翅膀上的梦想，它们都在这个夏天茁壮生长。

乡亲们的草帽下，汗珠盛开，那些快乐的小鸟在歌唱，日子在草帽底下一天天的生长。

夏天的火热催生了渴望和梦想，也催生了生命的激情。

一夜的星光灿烂，蛙叫虫鸣，禾苗便在融融月光下怀孕了。

壮了苞的禾，肥如散籽前的鱼腹，在阳光下微笑，它饱满丰腴的身躯泄露了身体的秘密。

当禾衣裹不住喜悦，禾苗就吐穗了，纷纷扬扬的，呈现出一个柔美的世界。

洞庭湖平原便开满了细细粉粉的禾花，绵延千里，浩浩荡荡……

是正午热烈的阳光，催生了禾苗的婚典，稻穗才在火热中灌浆低垂。

5

风吹千里稻浪,莲动十里荷香。

七月的洞庭湖平原,把沉甸托举,把金黄泼洒,让日子谦逊低头。这辽阔壮美热烈,它以光的形式照临在洞庭湖平原广阔的原野上，让丰收以油画般的凝练呈现。

丰收的镰刀紧握手里，汗水如雨滴落 ,稻子被放倒、脱粒,唰唰唰的就流进了岁月的谷仓。

谷仓是丰收的通道,这通道为我们提供了源源不断的口粮。

阳光的作品布满晒场,汗水经过劳动结成了莹白的米,流进身体,养活了我们的命。

丰收不仅只是阳光的转化,也是汗水的沉甸,汗水在光的作用下沸腾、升华,才凝结成了这养命的稻谷。

丰收也是时间的延伸,它结出的果，是人生存下来的因,是生命里阳光的呈现与照耀。

种子的光给了我们命,让我们向前走,去发现与创造更多的光与热。

缘自劳动创造的爱,以阳光的形式在传递与传承。

6

从一粒金黄的水稻里长出希望，阳光举起了稻杆，汗水缘着叶脉向上输送，凝集成稻子莹白的心。

日子在岁月中沉甸，沉甸如低垂的稻穗。

风在吹，阳光在照耀，水在滋养，鸟在天空飞翔。

当日子长成一片浩荡的金黄，洞庭湖平原便成了丰收的粮仓，这是我们世世代代生存下来的希望 。

低垂的是信念！

感恩的是情怀！

它用卑谦感谢土地，用姿态告诉世人，水稻是用自己的心来养活人类的命。那些剩下的稻草成了煮饭的燃料， 它用火光照亮了自己的一生，烧成灰烬，回归到泥土的怀抱，成为土地的一部分 。

7

湖水澄静，云朵沉到了湖底，天空在远处会合。

日子是湖中的水草，历历在目；而岁月是游鱼，转瞬即逝。

挂在枝头的果实，压弯了思绪。

那头啃草的老牛，它无意的一声哞叫，让我记住了父亲的笑脸。

生长在原野田畦边的野菊花，肆意怒放，迎接着生命最后的辉煌。祖母一到深秋，都会晒很多的野菊花寄给我，菊花在开水里复活，那一个个的笑脸，给我许多的温暖。

日子在岁月中沉甸，聚到心中，里面有痛有爱也有牵挂和无奈。

遍插茱萸，乡愁淼淼，走进季节的深处，日子在轮回中生出了一个个的年轮。

时间的手在大地上创造了丰收和喜悦，也会让风收走一切。

8

窑头岭随着亲人一个个的离去,而日渐淡远。

它飘散在老屋的炊烟里，那炊烟里有奶奶黄昏时的呼唤。

它飘散在春天的紫云英里，那红霞般的云朵里有老牛的哞叫声。

它飘散在金黄的油菜花里，那些金黄色的梦想被蜜蜂酿成了甜甜的蜂蜜。

我飞离了故乡，憩居在那个叫城市的地方。

这里虽然不是故土，我却把根扎到了这里，把公园当成田野，看蒲公英凭借一把小伞飞翔。

看杨柳飞舞着长发，同河水嬉戏。

听蛙声如鼓，唱响春天的交响曲。

让萤火虫飞进梦里，去找寻年少的伙伴。

离它空间的距离越来越远，梦里却越来越近。

当我历尽千辛万苦抵达远方，才发现自己心灵的家园其实就在故乡。我知道窑头岭在等着和我重逢，那是家族血脉里发出来的呼唤和邀请。

当天空浩渺，大雁南飞，天底间会有一个安放心灵的地方，那地方柔软温暖，可以让我放下一切，把疲倦的灵魂安放，这个地方就是我的窑头岭。到那时，那个久违了的故乡又会重新复活过来，成为心灵的依靠和停泊的港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