兰溪镇丁字街新华书店边上,有个刻章子的。
仲春时节的周末,我们去菜市场卖了一个星期扎来的泥鳅鳝鱼之后,口袋里揣着几个钱,便会去书店买心心念念的小人书。
那个时候,书店里的书都是摆在橱窗里的,手里没有钱,是断然不敢叫营业员拿出来翻看的,有时就是在店里呆久了,营业员看见我们饿狼一样的眼光,也会心生厌恶地把我们轰走。没有办法,只得转到门外,去看那个老头刻章子,过一会再进来,叽叽喳喳地议论着那些勾人魂魄的小人书。如果买了一本,则另当别论,她会讨好地给我们推荐这本那本的,完全是另外一个样子。
他刻章子的小桌子就摆在书店的屋檐下,戴着酒瓶底一样厚的眼镜,脸上布满了岁月留下的沟沟坎坎,边上还有一个带柄的放大镜。
章子多是木头的,是樟木,能闻到樟木散发出来的特有香气;也有塑料的,把牙刷柄切断,一头磨平,可以做到两三个章子。
刻章就是刻名字,那个时候章子的用处多,每家的户主都有一个,盖章就等同于签字画押。
他刻的都是阳刻,画个长方形方框,把名字反着写在里面,再把空白的地方挖去就行了。
我在他那里看得多了,便也自己动手刻,因为没有那种专用的刻刀,只能用铅笔刀代替,不能刻木,也不能刻塑料,便用棕树花的茎来做章子料。
春末夏初的时候,棕树便会长出一枝枝像鱼籽一样的佛焰花序来,像花菜,但颜色偏黄,粒粒分明。我把它的茎切下来当章子料,花茎比牙刷柄大得多,刻出来的章子也都是大号的章子,不光刻自已的名字,也刻些小动物。
后来,当电工的小叔给了我几片断了的锯条,我才把我的刻刀做了改进。锯条夹断成片,用老虎钳切成一个斜口,插进一根一头劈开的小木棍中,用棉绳细密地捆绑好,让它固定在木棍上,在磨刀石上不紧不慢地磨,锯条有钢性,可以磨得很锋利。这样做出来的刻刀,自然要比铅笔刀好得多。
工具好了,刻得多了,水平自然也会跟着提高,刻出来的东西也有模有样了。
那个时候的功课不多,没有现在的小学这么复杂,只有语文与数学两门主课,就是一个老师教,除开体育和美术课,其它都得连轴转。家庭作业多是抄写生字,一个生字要抄一整版,手都抄得软。于是,便开动起了脑筋,把生字刻成章,盖在本子上。
可是,家里只有红色的印泥,手抄生字怎么会是红色的呢?老师一看就知道是假的。便又想了办法,用碎布头加蓝墨水来替代红印泥,盖出来的字自然就是蓝色的了,以盖章来替代抄写生字。
老师每次检查作业时,都会以一种异样的眼神看着我,看得我心里都发毛,大气也不敢出,好在每次都平安通过了。其实,以她的阅历,是不可能看不出破绽来的,大概是她不想当着同学们的面,说出不合适的话来,便什么也不说,让我一次又一次地蒙混过去了。因为她很喜欢我小叔,所以爱屋及乌地对我也有所迁就。
那时,我小叔已经高中毕业了,刚好又恢复了高考制度,可他连考了两年也没考上,便一心一意回大队部做了电工,和另一个人一起管理着一台打米机和一台抽水机。相比做工的农民,还是要强不少,加上人长得俊美,我都知道有几个追求者。
因为我小叔的原因,我那老师老喜欢来我家家访。每次家访时,我奶奶都会以贵客相待,煮水煮蛋招待她。她也会以学生要补身体为由,留一个给我吃。
她是唯一一个,到过我家家访过的老师。
不过,她终究没有成为我小婶。
我小叔是个深度颜控的人,找了个比她漂亮的当我小婶,她便嫁给了邻近一个学校的老师。
现在想来,还觉得欠她一点什么,在她和我小叔的事情上没有帮上忙,可小小年纪的我又能帮得上什么忙呢?
也许,在这件事情上,只有我和我奶奶的想法是一样的,是真心希望她当我小婶的。
自此以后,我和我的这位老师,至少有四十年没有见过了。
前几年,回老家的路上,竟然碰上了。她还能脱口叫出我的名字来,还笑着问我现在还刻不刻章子,让我很诧异。原来小时候的一切,都没有瞒过她的眼睛,只是当时没有点破而已,也不知道是不是我小叔告诉她的。我当然不敢当面问她,只是心里存有这样一种猜想。
虽然少年的我,有一段时间迷上了刻章子,但那只是一时兴起的模仿,从没有刻过正儿八经的章子,随着年级的越来越高,不用再抄生字,以后的岁月也就与此再无交集了。
倒是儿子无师自通地也会刻章,他多是刻石头的章子,各种各样的石头都有,比较名贵的鸡血石和田黄石也有,满满的一抽屉。
搞艺术的他会阴刻也会阳刻,各种字体都能刻,他刻出来的章子算得上是艺术品了。
我便假借我儿子之手,刻了一枚“出走半生归来仍是少年”的章,连带自己的几本文集,托人送给了我的这位老师。
现在的她应该早已退休,安享晚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