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曾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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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312/2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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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烧水潺

回湖南有十年了,却还是时常梦见浙江的山和海,自然也会思念那里的人与物产。在一个地方呆久了,这个地方即便是他乡也就打上了故乡的烙印,就如同东坡先生说的:“此心安处是吾乡。”我把人生中最美好的二十年留在这里,这个地方也就成了我的第二个故乡,也会有一些与食物相关的乡愁,也就有了一些值得去怀念和记录的人与事。

临近东海的临海,是第一缕阳光最早照到中国本土大陆的地方。不时还有台风光顾,台风一来,昏天暗地,遇上涨潮,海水还会倒灌进来,到处都是水汪汪的一片。

靠海的台州,土地资源相对贫瘠,有七山二水一份田之说,对于季节的感知比我们内地要敏感得多,也更重视一些,这大概与传统的农耕与渔猎文化有关。

在这里,“立春”是个很隆重的日子。每到这一刻,家家户户都要放鞭炮、点香烛和烧枯樟树叶来庆贺春天的到来,俗称“燂春”。

在天井、阶沿和中堂,将带叶的樟树枝,自内而外点燃,其意为驱退阴气,宜达阳气,用火和鞭炮恭迎春天的到来,使全年风调雨顺,虫害不发。

春天,其实最早是在人的心里驻足的。一年之计在于春,到了立春的这一天,便开始盘算起了一年的计划。等到海风不再尖了,硬了,变软了,人们便会扬帆起航,去浪尖上讨生活,市场里就有了琳琅满目,各式各样的海味和海产品。

到了梅雨季节,湿漉漉的空气里都能拧出水来,也有酸酸甜甜的杨梅,咬一口就汁水满嘴,酸甜从两腮向舌根渗透,一点点甜到心里。

临海而居,斗争似乎就成了生命的一种状态,台州人除了与天斗与地斗外,还要与大海斗。你去临海看那些石头垒起来的房子,看那一艘艘泊在港湾里的斑驳渔船,便会知道。

见识了比湖还大的海,见过比海更大的洋,自然也见过比人还高的浪,但只要人不倒,浪总会退去,堤岸还是会显露出来,这种生命的境界,只有经历过风吹浪打之后才能悟透。

临海而居,自然有不一样的风味和人情,也有一些触动人心的软肋。

菜市场里有一种价廉物美的海鲜,只要几元一斤,很受我们外地人的喜欢,这是一种自带风情的鱼,初听名字,会让你生出一种田园式的浪漫来。它的肌肤细腻软滑,让你想起潺潺的流水,从小溪流过,细滑、温润而自然,这就是水潺。本地人却叫它豆腐鱼,大概是因为其肉细嫩如豆腐,也有可能是这鱼烧豆腐最好吃的原因。我在酒店和席面上没有见到过水潺,可它却是居民家中最常见的家常菜。

水潺,学名龙头鱼,因其通体雪白,人送外号“东海小白龙”。它没有鱼鳞,全身光滑,只有一条主骨,而且主骨也非常细软,可以咬碎吞下去,不用担心卡着,大人小孩都比较喜欢吃。有时,在市场里也能买到淡胭脂色的水潺,似二八的女子,带有青春的印记,样子比白色的更好看。

明代屠本畯在《海味索隐》中这样描写水潺:“丰若无肌,柔若无骨,乳沉雪山钵底,苏凝玉门关外。”清代聂璜在《海错图》中写道:“巨口无鳞而白色,只一脊骨,肉柔嫩多水。”水潺样子看似柔弱,其实是一种凶猛的肉食型鱼,主要捕食小公鱼、棱鳀、小沙丁鱼、大黄鱼的幼鱼等小型鱼类,买回来清理时,都能看到肚子里的小鱼小虾。

当地水潺最流行的吃法是水潺煮豆腐。豆腐嫩,水潺也嫩,晶莹剔透,醇浓鲜美,汤汁浓稠鲜亮,主要是不用担心有刺,大人小孩都可以放心吃,那种嫩滑的口感,让口腔充满了舒适感,一口下去,心里像是烫斗烫过了,平直而贴切,暖意直通肺腑,把所有的毛孔都打通,舒爽极了。

我们多是红烧。热油,加蒜和姜丝爆出香味,把清理好切成段的水潺倒进锅里,加料酒和剁辣椒焖煮,加少许白糖提鲜,出锅前加酱油、味精和葱花即可。

红烧好的水潺呈油亮的淡酱色,又有红色的剁椒和绿色的葱花点缀,色泽浓稠,品相很好,看着便有了食欲。

水潺和剁辣椒相结合,会形成一种绝妙的味觉体验,它们彼此包容,又不相互冲撞。鲜爽中因为有了辣味的提升,便可扶摇直上,使鲜味更持久,让人回味悠长;而辣味中有鲜作为铺垫,可以使辣味更宽厚,更有层次感,相得益彰,又相映成趣。

世间的味道,丰富总要比单调要好,水潺的鲜味有了辣的衬托,味道便从单纯的鲜变成了醇厚的鲜,有辣的提升和衬托,鲜便如孙大圣的筋斗云一般,能翻到十万八千里,从单调中变幻出一种多层次的味觉感受来,让味道有了更醇厚更丰富的变化。

有人说鲜和辣是不可兼得的,那是他们没有尝过红烧水潺,尝了就不会这样说了。鱼和汤的爽滑让口腔也油滑了起来,有着饱满的质感。一筷子鱼吞下去,黄酒抿一口,心情便顺畅了,那些生活和工作中的烦恼就慢慢消失了,人也净化空灵了。美食可以抚慰失落的心灵,美食也可以点缀美好的生活,激发人们对幸福生活的向往。

红烧水潺这只是浙菜湘人的做法,剁辣椒不可加得太多,不可让辣味抢了水潺的鲜味,主次要分清,剁辣椒只是一个辅料,为的是让鲜味变得醇厚一些,鲜是主,辣是次。辣是为了打开味蕾,暖心暖胃,是一种引爆,为的是让水潺的鲜美更为持久,厚重,不是穿肠而过,而是高潮迭起,绕梁三日,余味无尽。

同理,江浙人烹饪时加白糖提鲜,糖也是辅料,不会掩盖主料的原味。烧水潺时,以适量的糖来提鲜,糖是为了衬托水潺自身的鲜味,让其更鲜醇,更有层次感。

鱼汤拌饭更妙。米饭吸收了汤汁更加饱满弹牙,鲜辣的口感伴着浓稠的米香味,形成了一种层次饱满丰富的享受。

还有一种做法是脆皮水潺,整条水潺清理好,加盐腌制,用生粉、糯米粉、蛋清、焦盐、胡椒粉和水调成糊状,把腌制好的水潺浸入其中,使之挂满糊状的料汁,放到油锅中,炸成焦黄,捞出装盘即可。

这样做出来的脆皮水潺,外表焦香酥脆,里面的鱼肉爽滑,细嫩,多种口味集于一身,让你吃了还想再吃。

关于脆皮水潺,临海民间还流传着一个“秦状元点菜考大厨”的典故。

明朝状元秦鸣雷是临海人,有年,他返乡为母庆寿。乡人闻信,都自发上门为其帮厨,但他为官清廉,体察民情,不想给乡民添麻烦,又怕拂了民意,盛情难却,便告之大家,家母的寿宴只有四道菜,只需一人帮忙。谁来帮忙?他便把菜名编成谜面,猜得出四道菜名的人才可以帮忙,一人足够,先答者为胜,无需劳烦其余众乡亲。这四道菜名是:“无鳞一口酥,巧搭鱼和猪,山海紧相连,村姑嫁屠夫。”

众人面面相觑,相互议论,没有头绪,摇头不知所云。只有一人答了出来:“无鳞一口酥,就是把豆腐鱼裹米粉之后油炸,因皮脆肉嫩,故称一口酥;巧搭鱼和猪,是用鱼鮝烧肉;山海紧相连,是用沙蒜烧豆面,沙蒜是海中物,豆面是山地产,烧出来时,沙蒜与豆面相互缠绕,意为山海紧相连;梅干菜烧肉圆,梅干菜多为村姑所做,而猪肉又离不开屠夫,故梅干菜烧肉圆为村姑嫁屠夫。”。

现如今,在临海一带,这四道菜仍然是当地人在年节、婚庆、寿宴等场合必不可少的四道大菜,人们因为他的清廉之名,以一种与人息息相关的食物来纪念他,是民间给他的最高礼遇,就像秦鸣雷之于“一口酥”,苏东坡之于“东坡肉”。

在我成长的记忆里,人们是羞于谈论食物的,在那个贫穷的年代,食物只有填饱肚子的功能。那些对食物格外垂青的人,我的乡人会给他们戴上一顶“好吃佬”的高帽子,这里的好字念四声,含有责怪的意思在里面,是个不折不扣的贬义词,那个时候,食物里的味道自然也是压抑的。

时代在发展,人们从最初的解决温饱到走向小康富裕的生活,从羞于谈论食物,到食而精,食而美,食而康,食物里的味道便得到了完美的释放,食物便成了一种载体,一种媒介,而被人们津津乐道。

一些美好的记忆,一旦和食物相牵连,便会印象深刻,留下美好的味道记忆。处于内陆的湖南,即便是和浙江相距上千公里,也能做到朝发夕至,那些东海产的大小黄鱼、鲳鱼、青蟹、血蛤、蛏子、带鱼等也能在超市或者平台采购得到,搬到我们的日常餐桌上来。

唯有水潺,自离开浙江之后,再也没有吃到过了,平台上、市场里都不见其踪影。听儿子说,他曾在的长沙的台州海鲜餐厅吃过,那也是煮豆腐的做法,没有家里红烧的好吃。听他这样一说,我也只好打消了去吃的念头,也许最好吃的东西是自己动手去做,且融入了地域特色和个人的情感。

红烧水潺虽然只是众多味道中的一种记录,却承载了一段情感,承载了我们一家对那一方山海的怀念,是一段岁月的印记,更是难忘的记忆,也有人生的情怀与思考。

海鲜忆,最忆的是红烧水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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