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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光返回到八十年前,那是1942年的腊月,一群人抬着一顶花轿,从县城的大码头出发,吹吹打打,热热闹闹地把我十八岁的奶奶,抬到了苦竹湖边爷爷的家里。
那个时候,奶奶心里只有对未来生活的美好憧憬。她站在十八岁的窗口,透过红红的盖头,偷偷地欣赏着英俊而又身材高大的爷爷,心里充满了甜蜜的梦想。她压根也不会想到,命运的车轮会把她的梦想碾得粉碎,还要把她踩进淤泥里。等待她的将是颠沛流离,辛苦劳作的生活。
那时,奶奶的娘家虽然家道中落了,但在银城益阳十五里磨石街的大码头还有几间店面;堤外,资江边的河滩上,也泊着一溜的竹排和木排。说起开竹木坊的颜冬山,在大码头也是个响当当的人物。可谁能料想,当年显赫一时的他,最后却吃了政府的五保,终老在苦竹湖边唯一的女儿家里。
看晚清和民国时期的地图,我们那里是茫茫的水泽,是资水的尾闾,是从洞庭湖里围垦过来的一个垸子。资江穿过崇山峻岭,流淌一千多里后,便消失在无边无际的洞庭湖里。
那时,苦竹湖渔场还没有修,苦竹湖的面积也是现在的好几倍。东到八字哨,北到油麻潭,南达石桥庙,金家堤就横卧在苦竹湖的西面,这也是个围湖造出来的小垸子。金家堤西去是白坪湖,过了白坪湖,就到了三姑桥。到了三姑桥,离兰溪就不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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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时候,我在外婆家长大,外婆家住白坪湖边上,外公是钓游刁子的好手,外婆做的熏刁子鱼,给我的童年留下了美好的味觉记忆。
外婆把外公钓回来的刁子鱼剖好,用盐腌制一下,放到太阳下晒干,然后加秕谷、米糠、干桔子皮和艾叶点火熏。熏鱼时,把鱼放到倒扣的篾丝箩里,烟就跑不出来,这种近似密封的方式,可以把鱼熏透、熏干。
熏干后的刁子鱼,色泽金黄,油亮,带有淡淡的的桔香、艾香、烟熏香和鱼香,放到底部装有石灰的坛子里,加水用盖子密封,放一两年都不会坏。
用菜籽油将两面煸得焦黄,加浏阳豆豉与水焖煮一会,再加姜丝、蒜瓣与切成圈的朝天椒翻炒,留少许汤汁出锅。
吃时去掉鱼头,咬下肚皮,中脊的那根主刺就会露出来,用筷子一扒,就只剩下一根小梳子一样的鱼刺,鱼肉便会分成两片掉到碗里。刁子鱼鱼肉紧实而不柴,鲜香中带着辣味,下饭下酒都很不错,比吃大鱼更过瘾。
外公走得早,那时我还在上高二,这种熏刁子鱼就只能在记忆里回味了。
如今,老家的河沟渠道里虽然还是有刁子鱼,现在的人,好像都看不上眼了。他们在意的,是鱼的名贵,鱼的大,刁子鱼是入不了他们的法眼的。殊不知,那些真正的老餮,更能从这些小鱼仔中,吃出别样的滋味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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先前,苦竹湖是比白坪湖要大的。后来,上节湖被拦腰斩断,修了渔场,其它的地方又被围湖造田了,便只剩下现在的这一片水域了。
渔场里有鱼,因为靠近渔场,也吃了不少的鱼。那时,每到年末干鱼池,鱼便是成千上万斤地往上运。也是把鱼当饭吃,大铁锅一煮就是几十斤鱼,都是上好的一级鱼,管够吃。可印象并不深刻,也没有觉得特别好吃,那种大碗吃鱼的感觉,留在记忆中的,只有鱼的泥腥味。
倒是奶奶做的火焙鱼,精精致致的,香甜鲜辣,在舌尖上留下了深刻的味觉记忆。
做火焙鱼的都是小鱼。
是湖汊沟渠里那些长不大的小鱼,尤以磨水嫩仔最佳。磨水嫩仔对水质的要求很高,存活在近乎透明的活水中。身上布满麻褐色的斑点纹,尖尖的头,小巧的嘴,圆圆的身体,只能长到一两寸长,形态秀气而灵动,肉质也非常鲜美。
其次是青嫩仔(学名麦穗鱼),这种鱼头小,是小型版的草鱼,对水质没什么要求,适应能力强。
最差的是鳑鲏仔,这种鱼看着很漂亮,眼睛和尾巴都是淡红色的,身上也有五彩斑斓的鱼鳞,在水中游动时似彩虹,非常漂亮,但内脏多,刺也多,我们叫它半边屎。
卖到山区去的苦淡干鱼,就是以鳑鲏仔为主。那是用麻布网拖上来的,一网下去,能拖到上百斤。晒时,用脚踩破肚子,让内脏挤出来,因为内脏去除得并不干净,所以是苦的。还有小鲫鱼,刺多,也不适合做火焙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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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嫩仔鱼池里多。
它们繁殖得快,养鱼人不喜欢。因为它们吃鱼饲料,占用了养殖空间。对于那些前来鱼池沉鱼的人,一般都持欢迎的态度。
在苦竹湖边,抓捕这种青嫩仔鱼多用沉鱼的方式。
一块一米见方的纱窗网布,用两根竹篾弓着支起四个角,在竹篾的交叉处用绳子系牢就成了。其实,就是一个微型版的罾,都是自制的。
在纱窗布里放一些饭粒,外加几块瓦片或者小的鹅卵石压重,用一根带钩的竹篙提着,沉到鱼池里面去,小鱼儿就会被网里的饭粒吸引进来。过一会,用带钩的竹篙,将它快速钩上来,就能收获到许多活蹦乱跳的嫩仔鱼。
沉鱼的人,一般都有十多个这样的沉鱼工具,可以依序一路循环着取过去。
苦竹湖的水质好,是出了名的。我们那里有句俗语:“兰溪的米,苦竹湖的鱼。”是说兰溪出产的大米比较有名气,苦竹湖的水养出来的鱼,那硬是浸甜的。
1925年6月初,毛主席独自一人从韶山冲出发,经宁乡,徒步来到益阳兰溪的金家堤,看望他一师的老同学、革命挚友欧阳泽,并指导党支部的工作。其时,带病从法国归来的欧阳泽和他族叔欧阳笛渔,在家乡秘密发展了6名农民党员,并于1924年6月15日晚,在欧阳泽家里成立了湖南省的第一个农村党支部。欧阳泽就是用苦竹湖的火焙鱼招待他的,毛主席吃得鲜辣过瘾,午后,还在他家门前的三六湾塘里,游了一回泳。
苦竹湖的火焙鱼,因此而名声远播。有专门的鱼贩子上门收购,再贩到益阳、长沙或者湘潭去。那些年,苦竹湖边的婆婆姥姥,都在沉鱼做火焙鱼,形成了一条产业链,用她们的勤劳,挣些零用钱补贴家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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做火焙鱼不光费时、费力,还费神。一斤火焙鱼,小鱼的数量都是两佰条出头了。鱼沉回来了,要一条条处理,因为鱼小,不方便用刀来剖,就在头部下面,用指甲夹穿鱼肚皮,把内脏挤出来,再用盐腌制半天。
在铁锅里刷上菜籽油,再把小鱼依次摆好,用微微的草火,焙至两面焦黄。
等鱼冷却之后,在锅底放些糠糟、干桔子皮和艾叶,把冷却了的鱼仔放在竹垫子上,盖上锅盖密封熏制几个小时才成。熏烟在锅内循环流动,会慢慢地渗透到鱼肉中去。热鱼熏制时,烟香味进不到鱼肉里面去,也就没有火焙鱼特有的熏香味。
那个时候,我们常常一起帮奶奶做一些事情,我去鱼池取鱼。阳光打在水面上,有亮晃晃的光闪出来,照得人直晃眼。偶尔也有翠鸟在树枝上看准了目标,收起翅膀,一个俯冲钻进了水里,又快速冲了出来,溅起一片水花,嘴上叼着一条小鱼,又快速飞走了,只留下一线翠绿的光。
我用竹篙钩取小罾,网里便会溅出亮闪闪的水花来,那些活蹦乱跳的嫩仔鱼泛着银色的光,像闪电一样照亮了那些幽深的记忆。
那个时候,也不会想到我们一家会离开故乡,走那么远,去异乡生活和工作,要把火焙鱼,当作一味安慰肠胃思乡的药来吃。
妻子帮着焙鱼,说些家长里短的话。奶奶说得最多的是,这些天卖鱼又得了多少钱。那时的我总有些恍惚,那个十指不沾阳春水的阔家大小姐,怎么就成了眼前这位面目沧桑的老奶奶,那长长的时光通道里,有多少不为人知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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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那个战乱的年代,老外公下定决心,要把奶奶嫁到乡下来,应该是看透了当时的时局。他后来的经历,也证明了这是个明智之举。可当事人的奶奶,哪里会知道这些呢。她需要用一生的时间,来承受和消化老外公的这个决定。
奶奶和爷爷之间,有没有爱情已经不再重要了,风风雨雨、沟沟坎坎的生活中,因岁月凝聚而成的亲情,反倒比爱情更加牢固。身材高大却一脸微笑的爷爷,在奶奶的高声呵斥下,总是唯唯诺诺、嘻嘻哈哈的。和他高大的形象截然相反,以至于每个晚辈都不怕他。可谁说这不是爱呢?这种无限包容的爱,正是支撑他们走过一生的基础。
经历和苦难,让奶奶与生活和解了。她放弃了少女时代的梦想,流着泪水和汗水,和爷爷一起挑起了生活的重担,在泥土里刨食,生儿育女,养老送终,在艰苦的岁月里拼尽全力支撑起了一个完整的家。
即便是在最艰苦的环境里,那些骨子里生就的气质,也是改变不了的。奶奶的一生都是干干净净,清清爽爽的,从不拖泥带水,语语中也透露出不可违背的威严。
奶奶总希望我们走出去,去开辟一个比大码头更大的世界。在她的心里,益阳娘家的那个院子,有着不堪回首的过往,她需要她的子孙们重振过去的荣光。
1991年我收到了鲁迅文学院的录取通知书,虽然学费和生活费是免收的,但来回的路费也是一笔不小的费用。奶奶要把她唯一的一双金耳环卖了资助我,我硬是没有同意,那是老外婆留给她的唯一念想,那录取通知书便作废了。几年后,我加入省作协,才知道得到一个鲁迅文学院的入学名额有多难,但我从没后悔过。
当我和我的兄弟姐妹们通过努力,走出家乡,散落在各个大中城市之时,奶奶又生出许多无穷无尽的思念来。她只好用自己一手制作的火焙鱼,来传递她的爱与思念。那些被鱼贩子们眼红的上好的火焙鱼,成了奶奶手中的金不换。相对于奶奶而言,火焙鱼也是一味治愈思念的药,它的精神意义远比实际意义重要得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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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了古稀之年,奶奶改变了最初的想法,她总念叨我们走得太远太远。可当我依照她的意愿,回到长沙安家之后,她却离开了我们,去了另一个世界。
后来,奶奶也放下了那些执念,不再严格要求我们,而是变得平和慈善了。她心慰自已儿女成群,子孙满堂。在长长的时间通道里,有一个个等着与她相逢的晚辈,她把这个视作人生最大的快乐。
可奶奶终究没有等到玄孙的到来。其实,奶奶走后三年,她的一对双胞胎玄孙便降生了。她把生命延续的接力棒交给了我们,让我们继续肩负家族繁荣的使命。
在基因的河流里,只要我们继承了这份遗传的密码,便可以绵绵不绝,直到无穷。也许,这种生命基因的传承,是牵引,也是召唤,更是人活着的精神依靠。
此时的火焙鱼,金黄透亮,带有浓郁的香味,让人无暇顾及那些繁复的过程,呈现在眼前的只是结果。就像我们无法深入了解奶奶的过去,那些历史一页页地翻过去了,留给我们的只是一位可敬可爱的至亲老人。
几年前,古城益阳在搞旅游开发,奶奶娘家的那个院子有幸保存了下来,并进行了修复。可奶奶走了多年,老外公当年因为要吃政府的五保,自已主动把房子交给了政府,产权没了,也就找不到叫开发商赔付的理由。
当年那么多的田产铺面,因为老外公的吸食鸦片而败光了,又何必去在乎这个院子最后的产权归属呢。也许,最好的结果就是留在古城的风景里,这是一个比什么都好的结果。
当我们回去时,看到先人的住处还在明清古巷里留存,那也是有现实意义的。奶奶想不到有这样的结果,老外公更不会想到。
走进明清古巷里,就是走进了古城的前世与今生,也是走进了一部家族的历史里,虽然沧桑,却并不沧凉。那个留存在古巷里的院子,锁住了血脉和亲情,是一条连接过去和未来的纽带。
在生命的长河里,没有谁可以改变来时的方向,那是基因传承的源头。回望家乡的大地,可以坚实脚下的路途,不管走多远,四季轮回的故乡,依然是我们生命的根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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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来,人们逐渐从繁重的体力劳动中解放了出来,生活水平也进一步提高了,人们更注重健康的饮食习惯。重盐腌制和烟熏的工序就去掉了,只要在锅里烘焙之后,放到太阳底下晒干,就成了。
最上等的火焙鱼是磨水嫩仔做的,这种小鱼鱼池里没有,只有那种水质很好的沟渠里才有,它们喜欢在挑水石边上活动,贴地游动,也不怕人。
小时候的暑假里,我们喜欢泡在沟渠里,它们还会用小嘴啄我们的皮肤,把我们弄得痒痒的,可是你要抓它们又抓不到。要捕捉这种小鱼,也只能用沉鱼的方法,就地取材,用家里的沥箕,里面放些饭粒,把它们吸引进来,快速把沥箕提出水,它们就会活蹦乱跳地留在沥箕里,成为我们的猎物。
别小看这种鱼,它们个头虽小,刺也少,肉多,就是不去除内脏,也不会有苦味,用小火煎着吃,鱼肉紧实香甜,如果用来熬汤,汤呈奶白色,甜香可口,一点鱼腥味也没有,补钙也补身子。
河沟里还有一种小鱼叫烧火鲏,鳑鲏鱼大小,可鱼鳞却粗得多,有灰红蓝三色的鱼鳞。如果鳑鲏是女孩子的颜色,那烧火鲏就是小伙子的颜色,这种鱼很难抓到,只有打手网的过来时,才能看到它的踪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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撒手网的人站在岸边,左手手腕上结着网绳,双手将网衣端起,分开双脚,和肩同宽,呈八字形,用脚踩一踩,站稳。腰身突然发力,一个转身,用力把网向水中抛去。网就会如伞一般地罩到水面上,开出一片圆形的水花来。因为网底有铅做的重砣,会贴地而走,那些罩在网中的鱼也会随之拖上来。
烧火鲏是一种没人要的小鱼,鱼鳞粗且厚,捡来给猫吃,猫看都不会看一眼;鸡也不喜欢吃,吃时总要用尖喙叼住鱼,在地上左抖右抖,去掉那层粗鳞后,才扬起脖子,艰难地一口吞下。
但烧火鲏生命力顽强,把它养在罐头瓶里,可以养很久。可是只能单个养,多个养在一起会相互打斗。蓝灰红三色的鱼鳍在水中摇曳,也能摇曳出一个缤纷的小世界来。这种鱼学名叫中国斗鱼。
随手网收上来的还有一种叫沙鳅的鱼,比泥鳅长,又比鳝鱼短,头尖而长,背鳍带刺,刺手。以前钓鱼也经常能钓到,这种鱼贪吃,老喜欢咬钩,咬了就会吞到肚子里去,鱼钩很难取出来,钓鱼的人都不喜欢它们。
可这种鱼能治沙鼻子,小伙伴中总有一两个是沙鼻子的。不小心碰到了鼻子,就会血流不止,要往后仰着头,过很长一段时间才能止血。据说吃沙鳅可治这病,我不是沙鼻子,没有验证过,只是听大家这么传言。现在很少见到了,大概是因为对水质要求高,慢慢灭绝了吧。
乡下的日子,有的是廉价的时光,也有的是力气,人们一年到头都在为生活而忙碌,没有休闲娱乐的时间,一点点小利也会花去人们大把的时光。
做火焙鱼就是这样,费时费力费工夫,没有耐心的人是根本做不了的,随着奶奶那一辈人的离去,火焙鱼也渐渐离我们远了,只能留在记忆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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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一家是1996年离开故乡的,如今已经有27年了,那时,儿子还不满3岁。乡愁很多的时候,要靠奶奶寄来的火焙鱼来消解。
在浙江的二十年,奶奶一年到头总要给我们带去足够的火焙鱼,是奶奶的火焙鱼化解了我们的乡愁。那是一味药,治愈乡愁的药。
当我们想故乡了的时候,就会做点火焙鱼来解解馋。那时候的乡愁,就是一小碗地道的火焙鱼。
用温水将鱼泡开,沥干水份,放到油锅中炸一下,加姜丝、蒜沫、料酒,用水焖煮一会,再加切成圈的辣椒翻炒,留少许汤汁出锅,这样炒出来的火焙鱼,咸香爽辣,下饭下酒都不错。
火焙鱼好在食材,而非厨艺,一般人也能用焖、蒸、炒、煮的手法,做出美味的下酒下饭菜来。
在遥远的异乡,我就曾经尝试过各种火焙鱼的做法,以安慰相思的肠胃。儿子在异乡能长得高高大大的,估计火焙鱼提供了不少让他长高长壮的钙质和蛋白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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干辣椒切成圈,同姜、蒜一起与猪油爆香,加入火焙鱼与浏阳豆豉翻炒,加水焖煮几分钟,加酱油,焖干水分再出锅,这样做出来的香辣火焙鱼,干香咸鲜,鱼肉紧实,辣劲十足,很有嚼头,适合下酒。
小酒一抿,夹几条小鱼细细地嚼,慢慢地咽。香和辣通过舌尖一点点向下渗透,在腹部升起一团火辣之气,浸润到身体的各个部位,打开五脏六腑,便会觉得全身爽快通透,酣畅淋漓。就算是满头大汗,也感觉舒畅,那种舒爽只有会喝酒的人才能体会得到。
人生的快乐其实就是与三五知己对饮,清浅的时光就在酒杯里,醉眼朦胧中,故乡迢遥而来,喝下去的是火,吐出来的是烟,异乡的日子就在烟火里慢慢流逝了。
将切好的姜、蒜用菜籽油和猪油爆出香味,加火培鱼翻炒,开水焖煮一小会,加切成丝的甜椒点缀,再把切成段的韭花倒进去翻炒,加盐装盘即可。
这样做出来的火焙鱼另有一番风味,不是那种重口味的咸香辛辣,而是透出了火焙鱼的甜香,加上韭花的清香,春天的味道扑面而来。湖湘的春色就在这一盘韭花火焙鱼里渐行渐近,思绪也因此氤氲而生动。
在摇摇晃晃的酒杯里,故乡的人与事,山与水就近在眼前了,沿着那条醇香的通道,我们听着江南的雨声,让淡淡的怀想,隐约的惆怅,穿过长长的寂寞,在异乡醉成一地的落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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辣椒紫苏火焙鱼,最好端午节前吃,那时的辣椒刚结出来,紫苏也正茂盛。用热油将姜、蒜爆香,加入火焙鱼和切碎的青椒翻炒,炒出香味后加开水焖煮,出锅前两三分钟,加入酱油和紫苏翻炒就成。
这样做出来的火焙鱼得佐以黄酒。一口黄酒,几条鱼仔。食物在舌尖上翻卷、融合,引爆味蕾。而黄酒滋润、丰满、浓厚的内质则平复着火辣和辛香,相得益彰,又相映成趣,形成一种绝妙而丰富的味觉体验。
而后,浓烈终于在温润的浸染下一点点化解,一点点稀释,从飞流直下变成一河江水,浩浩汤汤,一泻千里。
窗外,龙舟的鼓点在流淌,故乡和故国都在迢遥的水路上慢慢赶来。
黄酒绵长,鱼仔香辣,紫苏淡远似佳人,诗酒年华就在这酒和菜里。那个腰佩长剑,峨冠博带的三闾大夫,我们用一个节日记住了他,也要用一个节日去祭奠他。且尽杯中酒,岁月不停留,沿着雨水滴落的痕迹,让我们找到家的方向,回到梦中的家园。
待在温州的时间长了,也渐渐适应了温州人不吃辣的饮食习惯,妻子有时也做香菇青豆火焙鱼,这是她的首创。
将火焙鱼与姜、蒜爆香,加料酒,切成片的香菇与新鲜的青豆,和适量的水焖煮三五分钟,出锅前加盐、酱油与葱花点缀。这样做出来的火焙鱼有温州菜的特点,鱼鲜得到了体现,鱼仔透亮似琥珀,豆子清淡如碧玉,口味清亮淡雅,唇齿之间溢满清香,江南田野的味道扑面而来。
香菇的香气,青豆的清气,混合着鱼仔的鲜味在舌尖上一一呈现,那是江南特有的味道,就像咿咿呀呀的昆曲,清丽明亮娟秀,也温软绵厚柔和,儿子喜欢吃,当地的朋友也喜欢吃。
后来,这道菜成了我们家庭聚餐时,必不可少的一道菜。异乡无所有,聊做一盘鱼。这些来自故乡的鱼,在江南的烟雨里复活还原,游弋出一片属于自己的田园意境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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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时候,我觉得,遥远的故乡,就浓缩在这一碗火辣辣的小鱼仔里。故乡的水里生长出来的磨水嫩仔鱼,经过奶奶的手,融进了她的心血与爱,故乡的炊烟就隐藏在里面。
当我在异乡,用火还原出食物固有的味道,把它放到餐桌上,熟悉的味道就会在舌尖上呈现,故乡的山水就会在酒杯里一一还原,那种久别重逢的亲切感就会油然而生,尽管生活里有酸甜苦辣,有悲欢离合,可吃下去了,喝下去了,乡愁就释放,化解了。
原来乡愁并不是无形的,它有依附物,依附在我们根深蒂固的食物里,食物借助酒的催化,让味道在乡愁里得到了完美的诠释。
乡愁,其实就是存留在骨子里的那种人间烟火的味道。
毛主席的乡愁就藏在红烧肉与火焙鱼中,陪伴了他一生,那是根植于故乡山水永远不变的味道记忆。
1961年冬,胡耀邦的哥哥胡耀福,上北京看望弟弟和母亲,带上了家乡人为其准备的火焙鱼和茶油等土特产。对于游子,火焙鱼承载的是故乡的味道。胡耀邦虽然十分喜欢这些具有浓厚家乡味道的土特产,却对这种行为十分生气。
当时,正是困难时期,退回去又怕坏掉,便按当时的价值作了估算,托哥哥带了24元现金给大队部,这也从一个侧面反映了一个共产党人的大公无私与高风亮节。在这里,火焙鱼是乡愁,也是试金石。
湖南人的乡愁,是那湖浩瀚烟波,也是湘资沅澧九曲十八湾里流淌的风物,是那方山水所沉淀出来的文化和饮食,是吃得苦,耐得烦,霸得蛮的湘人开拓出来湖湘精神,是他们让湖湘文化有了根基和血脉,成为了中国文化重要的组成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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曾为家乡的苦竹湖写过一首散文诗,发表在省报的副刊上,这诗当年就入选了《散文诗中国年度作品》选本,今天把它作为文章的结尾,就算是为家乡打一个小广告。
苦竹湖是遗落凡间,最干净的一滴露珠。是大地上,长出来的一块碧玉。
不敢惊扰湖水的梦,我们无处下桨,只能纵荡漂流,任意东西。
立在蓝天和碧水间,让人觉得渺小,小得如水下一尾自由自在的鱼。原来小才是最自由的所在。
湖边的花草是精灵,蝴蝶的翅膀把欢乐带出来,散落湖面。
湖面是宁静的,田园式的舒坦,可以让灵魂躺下来,随波荡漾,甚至可以做一个梦。
长虹卧波,柳色青青。
行人走过,就是踩响一个个琴键,快乐的音符自脚底飘出来,可高亢也可柔美。
能让目光明亮的,是炊烟,是狗吠或者鸡鸣。这人世间的桃花源,让日子温暖,让心里自在而踏实。
展一湖烟波,从这里开始,钓取快乐。性情自在,天地悠悠!
人是鱼,鱼也是人。伟大的钓手,可以钓到一个西落的太阳。
灯光睡在湖的梦里,有点缠绵和恍惚。桨声灯影里,夜色渐渐加浓了。
如鼓的蛙声,把大地唱得昏昏欲睡,于是我们就这样,泊在苦竹湖梦的波涛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