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曾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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随笔杂谈
202401/2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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慢时光

1


写了一篇怀念外公、外婆的文章《炊烟远》,中国作家网配了朗诵音频和专业评论,在《每周之星》作了单独推送,我把链接发给了大表哥。大概是那些文字也唤醒了他的一些记忆,他便翻箱倒柜找出了一些旧物件来,其中便有45年前外公写给他的两封信。

尽管由于时间的关系字迹已显模糊,但从字里行间仍然能够感受到那份血缘的亲情和炽热的爱。当时才二十出头的大表哥已经从县里调到岳阳地区行署工作了,是个前途无量的人。

那个时候的时光好慢,亲情都是由轻言细语,和慢慢的日月累积而成。慢得一些话语也要在路上走十天半个月,对方才能收到。那些经历了岁月的浸润过的字,便有了时光的味道,墨痕浸透纸背,一点点晕染了开来,似线装书里掉出来的干花瓣,连着一个个故事,在冬日的暖阳里缓缓地呈现。

年轻的大表哥是幸运的,时代的大潮把他推上了浪头,有了耀眼的光芒,也有外公和其他的长辈帮他分忧解惑。这些煤油灯下的流淌出来的的文字溢满了真情与爱,字里行间洋溢出来的都是骄傲和自豪。

从时间的节点来看,两封信都是在媠耶(益阳方言姨父)走了之后写的,那时我读小学三年级,九岁左右。

媠耶走得早,留存的记忆并不丰满,没有具体的事情串起来的回忆,只有个大体的印象留在记忆里。

瘦而长的个子,脸上一年四季都无血色,苍白多病的样子。只有眉毛是浓黑的,眼睛是透亮的,显露出一种威严来,让我们不敢轻易靠近。好在他是在大队任职,做会计,不用下到田里去,在泥里汗里挣工分。他们三兄弟中,只有三表哥的面相、身材同媠耶比较像。他在我心里只有一个这样大概的轮廓,其它都是模糊的。

那个年纪的我,哪里懂得生活的艰辛与困苦,所有的困难都被长辈们挡在了门外,只是无忧无虑地打发着日子。


2


媠耶是1978年农历12月11日走的,来报丧的是我表姐。那时我还在学校上课,妈妈把我从学校叫回去后,我母亲、外公、外婆就随表姐一起过去了,当时,我最小的妹妹才两岁。我没有和他们一路,而是等到耶耶(益阳方言父亲)从益阳赶回来后,再去的。每到冬闲时节,大队就会组织了一批劳力,前往益阳大码头做搬运工,从轮船上装卸货物,以增加队里的收入,耶耶就是其中的一员。

那晚,月亮躲到云层里去了,偶尔也会透过稀薄的云层透出一些光来,灰暗而苍白。隆冬的夜晚有很重的寒气,风硬得像刀,把黑得似铁的树枝,摇得呜呜作响。我们顶着寒风,缩紧身子,踽踽而行。

耶耶肩了一捆黄杆竹,竹子是从自家的后山砍的,给媠耶做灵屋用。我跟在耶耶的后面,路是灰白色的,只能显出大概的轮廓来,并不妨碍行走。耶耶出门时从伯父手里借了手电筒,作为备用,但一路上我们都没有用。

那时没有交通工具,全靠双脚行走。路上耶耶跟我说了什么,小小年纪的我,有着怎样的心情,因为年代久远,已经无法还原了。只知道赶到秀池渡口时已经很晚了,船工都回家睡觉了,我和耶耶在渡口这边叫了好久,并用手电筒不时射向对岸,才叫来了摆渡人。

也就是从那个时候起,我才知道,我和我媠媠(益阳方言大姨)家是隔着一条西林江的,西林江在西林港汇入资江,另一头连着陆家湖,那是益阳和湘阴两地的界河,要是没有渡船,是根本过不去的。后来,人们把西林江入资江的口填了,把这股水逼到了新泉,从那里下了湘江,西林港就慢慢没落了。

那个晚上,死亡这个词,第一次冷冰冰地出现在我面前,就像是一根卡在喉咙里的刺,让年少的我不知所措,不知道该怎样去面对。亲人们从四面八方昼夜兼程地赶过来,聚到了一起,围在他的身边,难道仅仅只是看上最后的一眼,作个最后的告别?

那个冬天,我的媠耶被阎王爷叫走了,我想他应该也是乘船去的。因为第二天下午,我们一群人去河边,送别了他的亡灵。我们回到了彼岸,他却去了阴间,从此我们阴阳两隔。他的一切,如同那个花花绿绿的纸房子,在火光中变成了灰烬,埋到了地下。这是我最早对死亡的认知,里面肯定没有伤心欲绝的成分,认识也是肤浅的。

秀池的那个渡口,从此便在我的记忆里扎下了根,那一年,我9岁,我最小的三表哥10岁。


3


再向上回忆,应该是75年的9月初,我被妈妈从外公家里接了回来,要上学读书了。表姐和二表哥来了我家,那时的我对这个家也不熟悉,是祖屋的老房子里的一间。阳光从亮瓦上照下来,光的柱子里浮着细细的灰尘,像是一些困在低洼处的小蝌蚪,让人觉得迷幻。白闪闪的阳光下,走进来两个阳光的少年。

表姐青春亮丽,扎一对油黑及肩的麻花辫,脸上荡漾着两个迷人的酒窝;二表哥敦厚扎实,圆脸,浓眉毛,眼睛明亮清澈,一眼就能看到底,是那种极好相处的人。随着他们进来的,还有蝉的叫声,瀑布一样地倾泻进来,原来声音也是有质感,一下子就填满了整个房间,让年少的我从孤寂中解放了出来,有了热闹的感觉。那时,我是真心觉得他们好看,我那时六岁出头,要上一年级了。

媠耶走后的第一年,媠媠捎信给外公,叫他去写七月半的包(给亡灵烧的纸钱)。去的那天刚好是七夕节,之所以记得这么清楚,是路上外公给我讲了牛郎织女的故事。

那是个阴天,没有毒太阳。我们从白坪岭出发,走三门闸的向阳渠到石桥庙。路上外公对我讲,七夕节这天,喜鹊都飞到银河搭鹊桥去了,这一天,人间就看不到喜鹊了。

我听着外公的话,半信半疑,转动着眼珠子,四处搜索,想找出几只喜鹊来,回应我自己的判断。那个时候喜鹊多,常听它们在树上叽叽喳喳地叫,只要见到很高的树,上面必定会看到它们用枯树枝搭建起来的喜鹊窝。可那一天,它们好像真的飞上天了,难寻踪影。好不容易找到了一只,却又被外公轻易地回复了。“它们也要留几个看家,照看家里的小喜鹊。”让我白忙活了。那个时候的我,正处在一个自我意识强烈苏醒的时期,喜欢认死理,沿着自己想的方向走。和外公话不投机,路途就显得有些沉闷。

人一扫兴,便像泄了气的皮球,时间就过得慢,路也很漫长。只是无语地跟在后面走,用随手捡来的枯树枝,抽打起路边的野草来,用来发泄心里的不快,它们便在我的抽打下拦腰折断,低头耷脑。

野草多是飞蓬和狗尾草。

飞蓬草已经长得很高了,头上顶着高低错落的花蕾,如绿豆般大小。开放时,也会开出如指甲盖大小的花朵来,就是缩小版的葵花。等到种子成熟了,便会自动炸开,飘出许多如蒲公英一样的小伞来,随风飘散,落地生根。

狗尾草结籽了,细细排列着带芒的小种子,呈穗状,还是青色的,如狗尾巴一样在风中摇曳。

谁家木槿围成的篱笆上,窜出来了几串喇叭花,热闹地开放着,能听到“嘀嘀嗒嗒”的喇叭声。沉闷的身体忽然被闪电撕裂了,注进去了一点光明,把压在心里的黑暗赶跑了。

那时候,我外公已经六十多岁了,步入了老年的行列,老是不停地问我,长大了会不会给他养老送终。其实,以外公的智慧,应该比谁都清楚,还不到十岁的我,怎么给他养老送终?也许年少的我,也是那一串窜出了篱笆墙的喇叭花,“嘀嘀嗒嗒”“热热闹闹”地响在他的人生里,也是一道照亮我外公黑暗身体的闪电,也是他心里一个自欺欺人的人生念想。他要的不是真正的答案,而是一种能感受到的,可以得到明确答应的回复,尽管这个回复是不可能实现的。可对于他,却是非常重要的,那是他以后的依靠,是活下去的信念。七年之后,我外公就撒手人寰,离开了我们。那时,我还在读高二。

现在的我,也用同样的问题去测试我外孙女,她却没有我小时候乖巧,给了我一个冰冷的回答。并不是我给予她的爱少了,而是现实给了我真实的回应,这大概是独生子女的思维吧。她说我们那时已成两堆土,到哪里去找你们?泥巴地里吗?那我们就顺着她的思路,百年之后变成草吧,一年一年绿遍人间,也绿遍天涯,这样即便是在天涯海角,也能看着她长大成人,生儿育女。

那天,我们没走秀池,是从东局直插过去的,在金山过的渡,这条路线我只跟外公走过这一次。赶到媠媠家时,午饭都错过了,爷孙俩走了大半天。我不知道,那些要飞到天河去的喜鹊们,是什么时候起的飞,路途遥远的它们,会不会耽误搭建鹊桥。


4


媠耶的死,让表哥与表姐都迅速成长了起来,尤其是三表哥,小学四年级就开始做小生意挣钱了。

我们这里靠近凤凰湖农场,农场总部有国营糖厂,农场自然种了很多甘蔗。初冬收获甘蔗的时候,我们就会去那里捡甘蔗吃。甘蔗田里叶子多,收甘蔗的人有时会不小心把甘蔗遗落在里面,我们便从那些成堆的甘蔗叶子里翻找,边捡边吃。

甘蔗皮上附着一层灰黑色的粉,撕皮时会纷纷落下,甘蔗汁糖份多,是浓酽的,粉和汁一结合便会粘到嘴角,像油彩一样挂在脸上,花里胡哨的,这是捡甘蔗人的一个典型特征,一看就知道。

我那三表哥却从这个过程里,读出了挣钱的门道。

星期六一放学,便会往我家里赶,随他一起来的,还有他们家的那条虎斑狗。第二天早上,他便会加入我们这支捡甘蔗的队伍中,甘蔗田里便散落着一个个忙碌的身影。我们往往要捡上一整天,边吃边捡,含糖的甘蔗也是可以饱肚子的,要捡到太阳落山了才回。

他捡甘蔗和我们不一样。不会吃好甘蔗,只吃甘蔗尖和甘蔗蔸,中间的都留着。有时还会花钱买几根,砍甘蔗的大人也不可能要一个小孩子的高价,多是半买半送,这样买来的甘蔗自然是很便宜的。回去时,他往往有很大的一捆,比我们这些人要多得多。

第二天,天刚蒙蒙亮就要往回赶。因为他的甘蔗多,我娘也不放心,就分成两份,一人肩一小捆,让我送他一程。

初冬的早上,寒意比较重,有霜,像是下了一场薄雪,枯死了的草上挂着硬硬的霜冰,像尖尖的刺,走在上面会哧哪哧哪地响。虽然肩上有重负,但仍然感觉到寒冷。三表哥走出我家不远,便会脱掉布鞋,插到甘蔗里,赤脚行走。我也只得和他一样,赤脚上阵。泥巴地是硬的,也是冷的,寒冷自脚底传上来,钻心痛,透彻心扉地冷。那种感受我一辈子也不会忘记,时间久了,便麻了,木了,也就不知道疼了,也就适应了,可这个过程好漫长。

时隔四十多年,想起这一幕,那些寒冷还会隔空传来,让人不由自主地颤抖着,打出一个个冷噤来。这样自然会留下后遗症,那就是我们的脚年年都会生冻疮,有时还会溃烂,生脓,要到来年春暖花开时才好。


5


那个时候,外婆也老了,眼花了,我和我弟妹的布鞋便都是媠媠做了。我妈是外公、外婆的掌上明珠,在娘家除了上学读书,当赤脚医生和妇女主任,根本不会干这些女红活。三表哥目睹了他母亲的辛苦,知道我媠媠在煤油灯下一针一线地打鞋底的艰辛,明了做一双布鞋的不易,便把布鞋看得很珍贵,舍不得穿。

路越走越亮,因为肩上负重,热量渐渐从身体里冒了出来,寒冷便赶跑了。东方从青白变成了瓦蓝,慢慢便有绛紫色的云层呈现出来。

他肩回去的甘蔗,会砍成半尺长的尺寸,装进书包带到学校里,以两份钱一根的价格,兜售给同校的学生。那个时候,他们的学校是小学和初中连在一起的,有不少学生。

我把他送到陆家湖边上,到了那里,他也差不多是走了一半的路程,我再返回来,去上学。那时,天已经亮了,红彤彤的太阳从云层里冲出来了,给人无限的温暖。

他把两捆合成一捆,我目送他继续前行,虎斑狗突然从前面返回来,用头摩我的裤脚,我蹲下来抱紧它,眼泪不由自主地下来了。少年的我和三表哥是彼此心中的牵挂,无话不谈,什么事都说。媠耶的离世,让他过早成熟了,我跟着他一起,也同样感受到了世态的炎凉,和人情的冷薄。

他到秀池渡口还有四里的距离,是从湖中直插过去的,西边就是浩淼的陆家湖,这条路上人烟稀少,不知他有没有恐惧过,他没有跟我讲过他内心的感受。好在有朝阳伴他前行,有他们家的虎斑狗在前面引路,也不会有什么危险。这是一条威猛而听话的狗,那个时候我不知道叫虎斑狗,是几十年后我才从资料中查到,就是陪伴我们少年时的那种狗,一个比较少见的中华田园犬品种。过了渡口,我二表哥已经在那里等着他,帮他把甘蔗肩回去。


6


后来,他得出了经验,会在甘蔗收获的季节里囤一些货,像农场里埋甘蔗种一样,用稻草包住,埋到地下。因为家里有虎斑狗的守护,又不怕别人偷,等到年底或者春节挖出来,再卖,可以获利更多,销量也更大。

那个时候,一到初冬砍甘蔗的季节,我和二表哥就成了他免费的搬运工,从凤凰湖农场不断地往他家里运甘蔗。

总之,三表哥是赚到了钱。到小学毕业时就有了近百元的巨款,比一个富裕家庭的存款都要多,他把钱存在他叔叔那里,每年又可以得到一笔不菲的利息钱。

到了春天,他就会去卖鸭仔和鸡仔。

星期天,他挑着鸡笼,里面装着黄绒绒的小鸭仔和小鸡仔。刚出壳的小鸡小鸭是暖暖的明黄色,毛绒绒的,发出的是细杂的声音,不脆亮,就像刚刚啄破蛋壳的声音,带有对母体的依恋,像是一团团温暖的光。他挑着它们走村串户去蔸售,让人觉得他是去给人家送温暖的善财童子。

他脸上一年四季都挂着他那招牌式的眯眯笑,笑到开心处,还有脆脆的哈哈打出来,很容易感染他人,嘴巴甜,会说话,加上年少,容易触动人心里的软肋,往往比大人卖得还快。

夏天背着一个木箱子,里面垫着厚厚的棉衣,去贩卖冰棒。毒毒的太阳底下,中气很足地吆喝着:“白糖冰,绿豆冰,好吃的白糖绿豆冰!”声音传得很远很远,走村串户叫卖。

他卖冰棒,一般都是选择太阳很毒的中午出去。这个时候,大家都在家里休息,人比较集中,可以少走很多路。那些贪吃的小孩子在这个时候,也更容易从大人们的手中要到钱,大人也贪恋这一天中难得的休息时间,不想在这上面浪费时间与他们较劲,只能如了他们的愿,便一反常态地出手大方。那时白糖冰是两分一支,绿豆冰三分。

看着三表哥一身汗,身上没有一根干纱,脸上带着笑,从外面走进来,我就知道,他的冰棒全部卖完了。

过年时也贩地老鼠、冲天炮和彩珠筒,还有自家自留地产的荸荠。他一年四季里都有生意做,心里装着一本本的生意经,一门心思想着别人口袋里的钱,功课却只是一般般。

他的这种对钱的狂热,其实是环境使然。如果媠耶没有过早离世,谁愿意在无忧无虑的年纪里,加进这么多的经历和艰辛呢。好在这是一种历练,只是让他过早成熟了,没有让他偏离正常的人生轨道,走向极端,反而有了一种坚韧不拔的品质,为以后的人生打下了坚实的基础。他是我们老表中最会精打细算的人,把钱看得最重,也是最有商业头脑的一个。


7


上初中时,他喜欢上了班上的一个叫芸的女同学。从他的描述里有国色天香之姿,羞花闭月之貌,我没见过,只从他的嘴里听出来了爱恋。也是在那个时候,我常听他唱:“第一次去你家,你不在家,你妈妈说你在河边洗白菜……”的歌,听得多了,我也听出了里面的情感,于是内心也泛起了波澜,也有了小心思。在八十年初,这样的音乐可是靡靡之音,是不敢公开传唱的,至如今我都不知道这首歌的歌名,只知道唱。上网一查,才知道是淞滋民歌《跑四回》,一首男女对唱的歌。那个时候的三表哥只唱了男人唱的这部分,其实这首歌要男女对唱,才能唱出青年男女对美好爱情追求的那个味来。

受他的影响,我也关注起了身边的女同学来,心里面也有了小英子,她两个圆圆的酒窝里盛着迷人的笑,爱死个人。

八二年的寒假,媠媠把堂屋收拾出来,请来了弹匠师傅,给表姐弹出嫁的棉被。弹匠师傅身系腰带,腰带后面伸出一根高过头顶的竹片,竹片上面系着一根绳子,绳子上吊着一把大弓,师傅左手持弓,右手拿锤,在弦上敲打,“嘭嘭嘭”的声音就从弦上面弹了出来。那些厚实了的皮棉,便会在弦上跳舞,变得蓬松柔软起来。弹月琴一样的弹匠师傅把媠媠存了多年的棉花,弹了出了一屋又一屋的雪花来,弹了三天,一共弹了六场出嫁被。

压抑了多年的媠媠,需要操办一场盛大的喜事,让自己唯一的女儿风风光光地嫁出去。其实我知道,她也是为了让自己扬眉吐气,让邻里和亲戚对他们孤儿寡母刮目相看。她孤寂的人生里,也需要一场这样的喜事来为她自己打气加油。

冬天的河滩上,茅草枯了,白白的茅花随风起伏、飞扬,像是下了一场大雪。

外公说,用白茅花做枕芯,可以让两个相爱的人白头偕老。我和三表哥站在白茅花丛中,把一支支的白茅花扯回来,再用手指把白茅花毛绒绒的花序从细枝上捋下来,整整搞了三天,手都扯出血泡来了,做了两个白茅花枕芯,送给表姐当嫁妆。


8


三表哥初中毕业就去闯世界了。

他假借了大表哥的名,在他们那里的信用社里贷出来了一笔款,和人合伙,在自己家里办了一个藤椅加工厂。

他把自己家乡的做竹椅的手艺和编藤工艺巧妙地结合起来,做出来了一种更为轻巧、花色更为丰富的藤椅。

他请来一个当地做竹椅的老艺人,让他按照样品用毛竹和楠竹拼装骨架,还给他配了一个打下手的勤杂工。

地方上的楠竹和毛竹有的是,价格也便宜,才十来块钱一百斤。当地做竹椅有几百年的历史了,用小郁竹艺做出来的竹椅(郁是一种工艺,把竹子放在火上烤,在外力的作用下会弯曲,用绳子固定,过后再伸开,仍旧会保持原状。),不用一根铁钉,全部都是用拼嵌、榫合和用火郁弯的方式来制作,经久耐用。

三表哥结合当地的资源优势和工艺特点,给藤椅带来了一个更为实用的创新。他们做出来的藤椅样式新、轻便、牢固,一下子就赢得了他人的信任,打开了市场,让人不得不佩服他灵活的商业头脑。

拼装好的骨架要阴干成型后,才能编织。教人编织的一个叫芳的汨罗女子,圆脸,剪着齐耳的短发,清清爽爽的,看着就是一个灵泛人。个子不高,壮实,是个比三表哥年龄要大的妹坨,也是三表哥的合伙人。

藤条不是自己加工的,是从汨罗那边买进来的。我们湖区少藤条,只有山区才有许多这种满山跑的黄藤,黄藤皮经过多道工序,再漂白,才变成一束束宽窄一样,颜色如玉的藤片来。

我每次去媠媠家,都看见芳坐在堂屋里编藤椅,她的旁边坐着两个学徒,照着她的样子编。芳时不时地要停下来,细心地指导她们怎样编花形的图案。

她聚精会神,指尖缠着胶布,藤片在她手上翻卷、穿插,如风吹过稻田,只留下唰唰唰的声音,看得人眼花缭乱。

一束藤片,一把藤刀,一双巧手,那些坚韧的藤片在她的手里魔法般地变幻出了八角孔眼纹、菱形纹、菠萝纹和绞丝纹等图案组成的一把把精致的藤椅来。她把结点、锁结都放到背面看不到的暗处,使得表面整洁、平滑,没有一点缺点和瑕疵。编好的藤椅会散发出淡淡的的藤香来,让人陶醉,加上藤椅的设计符合人体的构造,有弧形的靠背和扶手,坐上去自然舒适惬意。

长时间紧勒藤片的编织,还要不停地从骨架上

穿插,让芳的手变得粗糙,伤痕累累。三表哥看在眼里,痛在心里,他便给她买回来成打的纱手套,叫她戴着手套编织。芳却说她干的都是细活,戴着手套碍事,会影响编藤的速度,就仍然素手编织。时间长了,她的手便不像少女的手了,没有光滑细腻的肤色了,倒像是种田男人的手,指骨粗大、突起,粗糙,坚硬,布满老茧和倒纤,糙得像粗砂纸一样了。

她一心一意扑在工作上,偶尔也会听她哼唱一些小曲,脸上也会荡漾出少女特有的红晕来,让大家知道她的内心是愉悦的。那个时候的芳,虽然辛苦,却陶醉在他们苦心经营的事业里,幸福甜美的爱情里,心里美得很。

那时,家里也很少见到三表哥的人影,他黑色的手提皮包里装着各种式样的藤椅相片,骑一辆二手的自行车,穿梭于各个乡镇之间,出入于各个乡镇企业和地方政府的办公室,推销他们的藤椅。

他从藤椅的造型呈圆弧状,寓意和谐圆满,下面的四只脚分别代表东南西北,人坐其中,其意就是天地人和,稳稳当当,人生自然圆圆满满。加上毛主席在庐山的那张坐在藤椅上的著名的照片,便自带了广告光环,他们便在三表哥的游说下,心里暗自嘀咕开来了:自己虽然当不了毛主席,但花上几十块钱,坐上同毛主席一样的藤椅,那也是一件很风光、很气派的事。那些乡镇企业的老板大都是大老粗出身,和文化沾不上一点边,三表哥用他的三寸不烂之舌,把他的藤椅上升到了文化的高度,变相地抬高了老板们的身价,他们自然沾沾自喜,乐意掏钱购买。

三表哥摸透了那些人的心理,也就找到了同别人不一样的卖点,加上他们的藤椅本来就轻,又牢固,又美观,样式也新颖,这样口口相传,大家相互介绍,销量自然就慢慢打开了。

两个合伙人,分工协作。一个主内,亲力亲为,严把质量关;一个主外,不辞劳苦,想方设法打开销路。两个人齐心协力,把他们的加工厂管理得井井有条,经营得红红火火,产销两旺,还成了当地乡镇企业的一面旗帜,受到过特别的嘉奖。


9

不过,芳姑娘终究没有成为我的三表嫂。

那时,三表哥刚成年,心性不定,并非彼此不爱,而是机缘不够,时机未到。她就只成了三表哥人生路上的一个过客,是三表哥成长、成熟的一个引路人。也许,三表哥就是因为有了她,才变成熟了,有了男人的责任心,是她开启了三表哥作为一个男人的奋斗之路。三表哥后来能够走南闯北,把生意做大做强,我以为这个芳姑娘应该功不可没,是她引领他走出了家乡,走向了一个更加广阔的人生大舞台。

他也送过一把藤椅给外公,是当年毛主席在庐山上坐过的那种围椅,当时比较流行的款式,外公很喜欢。外公走后,那把藤椅随外婆带到了我家,又陪伴了外婆度过了八年的光阴。时光在上面留下了泛黄的痕迹,可以看到藤片上细细的裂纹。

藤椅没有竹椅那种冰凉的触感,它把温润自然的感觉附在上面,久而久之便成了一种温暖的暖黄色,那些都是外公、外婆坐在藤椅上,沉淀下来的旧时光。

当现在的我遥想外公、外婆坐在藤椅里的旧时光,似乎看到了那种殷切而深沉的目光穿透时空而来,带着深深的眷恋和牵挂,我的眼里就会不由自主地盈满了泪水。这泪水里有遗憾,也含有对年少时言不由衷的话语的愧疚。

有一次,我听媠婿讲,这把藤椅其实是我大表哥送的,是他花钱从我三表哥那里买的,只是假借了他的手送了而已。

后来,大表哥知道了信用社贷款一事,遇事谨慎的大表哥,就逼迫他限期把贷款还了。账户里没有了资金周转,他的藤椅加工厂没撑多久就关门了,他们的爱情也因此而不了了之,也没有了结果。那时,我上高中了。从此,我们便在两个不同的世界里越走越远。

好多年后,当我和媠媠谈起那个叫芳的姑娘,我媠媠就会抑制不住地流出许多感伤的泪水来,我知道,她是真心喜欢她,有心痛与不舍,更有深深的惦念。那两年,芳姑娘一直跟我媠媠在一口锅里吃饭,一张床上睡觉的,她们的感情就像亲生母女一样的深。

一年后,三表哥去了岳阳,转行做起了化工生意,天南地北地跑了不少地方。记得有年去青岛,曾给我带过一些漂亮的贝壳,后来,给我儿子玩丢了。最后,他还是进了体制内,谋得了一份安稳的工作,找了一个拿手术刀的医生,作为自己的伴侣,最终抱得美人归,圆了他心里最初的那个梦。

表姐和表姐夫如今已是满头华发,子孙满堂,果真如了外公的心愿。我想,那个时候的外公一定读过《诗经》中的《硕人》,他应该也知道“手如柔荑,肤如凝脂。”里的柔荑,其实就是嫩茅草花。我们放牛时挖来吃的甜甜的白茅根,也就是茅草的根。乡野随处可见的白茅,在《诗经》里有个美丽的名字叫荑,就如同三表哥心里的芸,我心里的小英子,都是情人眼里出西施,其实他们也只是芸芸众生中的普通女子。

当我现在回忆和三表哥走过的这段年少的岁月,没有了苦难和憋屈的感觉,只有从容与安静,那些都被岁月发酵成了酒,成了一种人生的经历和财富。

我与三表哥的彼此陪伴,是年少成长中最温暖的一部分。就像是大雪落在广阔的洞庭湖平原,时光也在我们身上凝固成了记忆,似曾相识,又恍若隔世。那些埋到记忆深处的过往,会在阳光下渐渐苏醒、清晰,就像是一册册的长卷,重新展现在面前,让我们明了生命和时间的真实。最后,这些都会像雪一样融化成为水,成涓涓细流,成江河湖海,汇入到生命的大海中去。

如果时光能够倒流,我还是愿意站在起伏的白茅花丛中,抱着那条虎斑狗,跟在表哥和表姐的后面,再一次享受那些从前的慢时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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