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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梦舒展在枝头,我看见了它身后繁茂的绿意;一只小鸟在林中歌唱,那是因为它有一片浩大的山林;季节里的花次第开放,我拾起的只是一片回忆,我想珍藏,却又害怕匆匆流走的岁月。
我的脚步是沉重的,沉重的还有思绪与心灵,当远方灵动的山水美丽我的眼睛时,我的心里也会扑腾扑腾飞出几只鸟来,那些纷飞的思绪都和故乡相牵连。
我的故乡在洞庭湖边,少山峦,多湖泊和河沟渠道。资江自西向东从崇山峻岭穿流而过,流到我的家乡时,就成了资水的尾闾,淹没在茫茫的洞庭水系之中。这里地肥水美,是有名的鱼米之乡。
在我童年的记忆里,我们水乡的路就是江河,就是湖汊沟渠。这些四通八达的水路是要靠船才能通达的,船就是我们的鞋子,没有船,人就不能在这水路上行走,就不能运送货物,船的重要性可想而知。它就如同草原上的马,林海雪原里的雪橇,是离不开的。
但我们那里的船没有什么特色,不像绍兴的乌篷船,经过文人润色便有了厚重的文化氛围。故乡的船多是敞口的,只有备用的塑料或者油布作为遮雨之用。每个生产队都有好几条,作为运输之用,船上没有橹,是双桨摇,船重载的时候还有人用绳子来背纤,多运粮食和农用物资。
后来我看列宾的油画《伏尔加河上的纤夫》,很感动,就是因为有感情基础。我并没有去背过纤,但我能够站在他的角度,想到他所需要表达的一切,这些当然是经过生活沉淀之后的看法。童年留在我记忆里的背纤,纯粹只是一种生活的认知,并没有什么苦难的印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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要看大船得去八字哨镇上,镇子是沿资江而建的,是益阳和湘阴两县的交界之地。资江在此处分流:一路走近,在茈湖口汇入洞庭湖;一路继续向东,在临资口汇入湘江,再注入洞庭湖。这里的河道弯急水湍,是通往湘江和洞庭湖的咽喉要冲之地,地理位置非常重要。据陈寿的《三国志》记载,东汉建安二十年(215年),鲁肃率军驻益阳与关羽相拒。据传鲁肃曾在此建了哨口,派重兵守护,因资江在此分成两道“八”字形的河流,故名八字哨,这是八字哨地名最早的由来,距今已有一千八百余年。
南宋建炎末年,义军首领钟相被杀后,杨幺率领数十万义军退居洞庭湖区,濒湖置寨,兵农相兼,陆耕积粮,水获渔猎,造船置械,操练水兵,以湖为险,继续与朝廷抗衡。八字哨是益阳连接洞庭湖、潭州和武昌的重要水路,自然派有重兵把守,附近的许多老地名,比如撂刀口、蓼花洲、莲花坳、赛头口、子母城等都与这段历史有关联。
也许是对英雄的惺惺相惜,民间编了一个凄美的故事来为义军的失败解脱,这个故事就是《苦竹湖的传说》,这个传说还和唐代李朝威的传奇故事《柳毅传书》里的人物联系了起来,像是一路传承而来,渊源不断,分不清是真实的历史,还是民间的传说。
有个杨姓的官员,因不满朝廷奸臣当道,昏君暴虐,便辞官告老还乡,回到了老家八字哨的水竹山。柳毅和龙女要替天行道,便把三支利箭交给杨姓官员,叫他紧闭中门,把箭供在神龛上,供奉香火拜三年零六个月。时间一到,打开中门,三支利箭便会飞向京城,射死当朝昏皇和身边的文武奸臣。
他的儿子杨泗(因其最小又叫杨幺)因为不愿人民长期遭受朝廷的苛政暴刑,在三年之季便把中门打开了,三支利箭嗖嗖嗖地飞向京城,却因功力不够,只飞到了金銮殿上,最终没有射死皇帝和奸臣。
朝廷寻着箭的踪迹而来,把杨家满门抄斩。水竹山上的水竹,也在官兵的围剿之下被全部砍掉。那些砍掉的每根竹子里,都有一个已经成形的人和马,是一支还没有长成的军队。水竹山上一时尸横遍野,血流成河。
闻信赶来的钱塘君感其悲壮,大怒,口吐东海之水,把那些前来围剿的官兵,和水竹山全都沉到湖底,山便变成了湖,人们便把这湖叫做苦竹湖,一个苦字,道出了人们对竹子里即将成形的兵与马的惋惜,也道出了当年官兵血洗水竹山的惨烈。
后人在湖边为其修了一座杨泗庙,以示纪念。因为他是为民请命,到如今还是香火旺盛。乡人也常用一句“三年都等嘎达,未必六个月就等不得吗?”来告诫性急的年轻人,成事必须等待时机,不可鲁莽和草率。
湖虽叫苦竹湖,其湖水却甘甜清冽,养出来的鱼也格外鲜美。
现如今,苦竹湖成了一个风景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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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82年,我那邻村的关王村民在自建房屋时,挖出了一件精美的元代月梅纹银盏,不由得使人联想,应该有元代官员往来于此,否则不可能出现这样贵重的官家器物。
关王的西面是西津,那是玉堂江上的一个渡口,是碧云峰和笔架山通往湖区的一条交通要道。相传诗仙李白曾在碧云峰下写下了著名的《菩萨蛮.平林漠漠烟如织》,我的曾祖父月秋公就在这西津渡以摆渡为生,摇出了我们曾氏后来的一大家子。
康熙二十九年(1681年),益阳知县江闿从武昌公干回益阳,泊于八字哨。曾作《泊八字哨》一首:“维舟依古戍,起问夜如何。萧鼓年来杳,菰芦到处多。云晴开断浦,阳狎遂回波。最爱江天阔,远闻欸乃声。”后来,又作《八字哨》七言诗一首:“下洞庭,上资水,败苇寒汀五百里,风雨乍来还乍止。屋角一声孤雁起,沙碛荒凉不如此。”
读江闿的这两首诗,如置身于荒漠边塞之中,有大漠孤烟直的荒凉之感,芦荻纷飞,金戈铁马之声纷至沓来。历史的烟云笼罩在古戍的哨卡上,自然有羁旅行役者的思归之情,忽然云开日出,江天开阔,一望无涯,心情由低落转向亢奋,水路迢迢,终将到达,那路上的风风雨雨,又算得了什么呢?
那时的八字哨当然是他的管辖之地,到了归地,黑暗退去,晨曦照临天地,水阔江流,自然心情舒畅,写诗以明志,是顺理成章的事。在我所能查到的文献资料里,唯有江闿为八字哨写过诗。
穿过鸡肠子一样的街道,翻过高高的大堤,就可以看到江面上驶过的巨大铁皮轮船。船上有烟囱,冒出长长的黑烟,鸣笛很响很长,笛音拖着长尾巴在江面游荡。动力船的后面会拖三四个拖船,拖船吃水低,都是从上游运来的煤炭或者矿石,像长龙一样在江面缓缓蠕动。河道里有夜晚可以发光的航标灯,烧的是矿石,指示着轮船夜里的航行。
还有双层的客运轮船。上去益阳、常德或者湘西,下到岳阳、长沙、武汉和南京,都要从这里乘船。这里有一个航运公司的售票点,也有一个供乘船人候船的棚子。棚子里面安放着几条供人休息的木条凳,这些都在堤内。客轮到了,就会响起一轮急促的铃声,买了票的乘客便从一个铁门鱼贯而出,翻过大堤,急匆匆地上到轮船上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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乡下除了运输用的船,还有捕鱼船和鸭划子。
顾名思义鸭划子是看鸭用的,个头尖而小,只能容一人在水面划动,驱赶鸭子用。看鸭人看的鸭群有几百到上千只不等,像是指挥着千军万马,他有一套自己的看鸭方法,能把鸭子赶到想到的地方去,在他高亢的拖着长调的“嚯嚯嚯……” “嗬咧……” “咳……” “啊……”声中,把鸭子赶到河渠沟汊里去吃活食。这些简洁而隐晦的鸭语,是看鸭人给鸭子下达的命令,指挥着它们前进后退或者向左还是向右拐。
活食多是水里的小鱼小虾,水下的螺蛳与水草的草籽。鸭子潜到水里,用它的扁嘴捕食水下的生灵,它们油亮的羽毛是不沾水的,消化能力极强,螺蛳一个个吞下去也能转化成自己需要的养分。这种鸭子是我们湖区水乡特有的蛋鸭品种,叫麻鸭。麻鸭生出来的蛋都卖到食品厂去了,加工成松花皮蛋和咸鸭蛋,销往全国各地,或者出口到国外去。
鸭群走过的地方,有时也能捡到鸭蛋。一群鸭子中总有几个是不按时产蛋的,用看鸭人的行话讲叫夹蛋鸭。一群鸭子热热闹闹地走过去了,猛地就能从鸭子走过的路上捡到一两个绿壳子的鸭蛋。因为吃的是活食,蛋黄是鲜红色的,腥味也很重。鸭子生蛋不会像鸡生蛋一样,讨主人的欢心,而“个个大,个个大……”地叫,鸭子生蛋都是在夜里,不声不响就生出来了。
划这种船有方法,平衡性要好,一般人因为船小而难以驾驭,上去容易翻船。没有船桨,仅凭看鸭人手中的一根竹篙,他却能玩得顺溜,可划船,也可赶鸭子。竹篙的一端装有一把小锹,可以挑起泥巴抛到远处,吓唬鸭子不要往那个方向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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还有一种就是渔船,因为有些捕鱼人一年到头都在水上讨生活,便有弓形的船篷罩着,船篷上刷了桐油,呈油亮色,能防雨防风防太阳,可以住人,也能生火做饭。
有一个场景留在记忆中,印象特别深刻,具体的时间已经推究不出来了。那是在一个残秋的午后,阴沉的天,下着零星的小雨,风特别地大。后来,每次读鲁迅《故乡》开篇描写的那个场景,总会不由自主地想到我记忆中深藏的这幅画面来。那时,我和父亲应该是从外公那里回来,父亲背着我,走在茫茫的水乡中。
我的家乡,有很多低洼的水田,叫围子田,种的多是不怕水淹的游水糯之类的稻种。雨水一多,就成了白茫茫一片,像个湖泊一样,只有围堤还露在水中,那路显得很小,随时都有被浪淘冲垮的危险。我伏在父亲的肩上,看着白茫茫的水面和阴暗低沉的天空,心中有一丝恐惧,也就是在那种恐惧之中,我记忆中的渔船走进了我的视野。
平时我见到的都是敞篷的船,这是一条带篷的渔船,父亲显然跟船主还有点熟,跟他拉了一会家常。现在想一想,我那时大概四、五岁,因为六岁上学以后,我的记忆差不多都是完整的了。到如今我也从父亲那里得不到印证,父亲早已把生活中这个小小的细节忘记了。也有可能父亲和这个船主并不熟悉,是因为我对那船有了兴趣,而故意和人家拉家常的。不知怎的,童年中的这一幕记得特别清楚。
好多年后,我们一家人去绍兴游玩。乌篷船载着我们在河道里穿过,橹声摇醒清冽的水波,自然想到了小时候留在心底的这幅画面。那密布如网的水乡和乌篷船,让我恍惚置身于旧时的故乡。当你走进那个文学里的故乡,会触动人心里的软肋,涌出一些共鸣的情感。那个时候,我已经为人父了。我带儿子走过不少地方,不知道会不会在他的心里留下一些记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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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童年,白濒湖自然有着不可抹去的一笔。父亲有五个兄弟,祖父的孙儿孙女自然也多,有十六个之多,除了长孙之外,其他人不可能从他们那里得到特别的爱。我不是长孙,自然不能从爷爷奶奶那里得到更多的关爱,何况他们也要出工劳动,就是他们有时间,他们也带不过来。倒是外公外婆对我这个外孙特别稀罕,我的童年有一大部分时间是在我外公家里度过的。
我外公和外婆是半路凑合过来的。在这之前,我外公有一个女儿,我外婆有一个儿子。外公的前妻因生我媠媠,难产而死;外婆的前夫,是因酗酒而死的。
那时,正是小日本大举入侵中国的时候。1938年底,由于国民党政府实施焦土政策,文夕大火,烧了五天五夜,长沙城成了一片废墟。民间的困苦自不待言,日本铁蹄之下的中国人民,处处是妻离子散,家破人亡。日本人一来,到处都是流离失所,东藏西躲的人群。在一个渡口,由于敌机的轰炸,把我外婆和我舅舅也冲散了。我外婆后来便随人群到了我外公的地方上,经人撮合便走到一起了。
我外公念过私塾,上过学堂,是个秀才,能算、能写、能画,也算是个有学问的人。
外公的父亲信佛,是个小地主。用现在的眼光来看,家庭光景还算不错,儿女也不多,因为他大儿子和儿媳在同一个时辰去世,让他坚信命运是自己所无法主宰的,便把财富看淡了,一心向佛,家业也就渐渐荒芜,家道也就慢慢中落了。
外公土改时曾做过一阵子乡长,后来因为他父亲的反对便回来了。外公是一个爱安静爱思考爱看书的人,那些曾经什么都不知道的人,到后来都做了区长、县长,我想外公要是去当官的话,一定能做一个好官。
可能是外公的胆子太小了,亦或是外公儒学思想太重,又被他父亲所左右,出于孝心,他的一生便是在这样平常之中度过了。外公没能以笔为生,倒是以手艺为生,平安地经过了一个又一个动乱的年代,过着老婆孩子热炕头普通人的生活。
他们不敛财,倒是能散财。我老外公走时,当着我年幼母亲的面,交给了我外公两坛子银元。因为我外婆乐善好施,到解放前,已经千金散尽,不名一文了。正是由于这一点,让他们避免了一场又一场的政治风波,即使是在以阶级斗争为纲的日子里,也只划了一个富裕中农。
外公和外婆住在老屋的时候,离白濒湖大概有一二百米远的距离。七四年盖新房子以后,离湖就仅有几十米远了。当年外公选择这个叶家坟山南边的这块地作为地基,可能因为这个湖。屋朝南,东面和南面是田地,北面是那片坟地,西面便是白坪湖,尤其是夕阳西下之时,粼粼的波光映着野鸭的叫声很是美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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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濒湖不是一个很大的湖,大概就十多个平方公里。湖呈东西走向,南北的距离就短多了,只有两公里左右,湖不深,好多地方能探底。十来岁的时候,因为要去湖的北边看大戏,不想绕着湖走,从南到北地游过几回,当然不是我一个人游,而是跟着一群人游。
白濒湖里没有洞庭湖里特有的芦苇,因而野鸭只是路过觅食。冬季的时候,就有人用铳枪来打野鸭了,那个年代人们还没有环保意识,毕竟那是个食不果腹的年代。
湖里多水草,在那个“深挖洞、广积粮”的年代里,湖里有许多捞水草的船。把水草捞上来,倒到田里的粪凼里作为肥田的肥料用。
湖周围生活着一大群以这个湖为生的捕鱼人。小时候的白濒湖,鱼虾特别的多,那时在湖边玩,空手便能摸到虾和蟹,捕鱼的工具也很简单,多是网或罩。湖归属于一个国营的渔场,我虽在湖边长大,可对捕鱼却又不怎样内行。
外婆的儿子即我舅舅,是在七十年代才找到的,他和我外婆冲散后,随她姑妈去了汨罗,后来又迁移到刘家湖农场落脚,找到时,我舅舅早已成家立业,儿女成群了。
舅舅家就在洞庭湖畔,翻过屋后的那道大堤,便是烟波浩渺的洞庭湖,湖中芦苇成荡,而靠近河堤的地方,种着许多杨柳,春末柳花就像雪花一样的多,我和表哥表姐表妹们经常划船去湖中的小洲上,采蒿子,摘芦笋,捡鸟蛋或者去抓鱼,累了便躺在长满了飞蓬、狗尾草、野波菜、地丁、及马唐草的草丛中,望着烟波浩淼的洞庭想一些心事。
我大表哥,二十岁出头便去了洞庭之滨的岳阳行署工作。那是外公的骄傲,好像是他的梦想终于开花结果了一样,实现了他的愿望。我们这一家人兜兜转转总是离不开洞庭湖,所以外公的潜意识里也总是逐水而居。
我和外公走得最近,待在一起的时间也最多。小时候,外公是对我寄予厚望的,也是他心里最温暖的所在。可年少不更事,不知珍惜,除了听话诚实之外,功课并不突出,对作文也不是特别感兴趣,除去喜欢看连环画外,几乎没有其它特殊的爱好,我不知道是不是让他很失望?
外公没能陪我到成家立业,他在我读高二那年就走了。如果再给外公几年时间,他的心里也许就会多一些满足,而少一些遗憾。外公走后三年,我的处女作便在《散文诗》刊的头条发表了。
可人世间哪来的这样多的如果呢?
我后来并没有走文学之路,而是随着时代的大潮远走他乡,去了东海之滨的温州,走了一条别样的路。见识了比湖更大的海,也见过比人还高的浪,一去二十余年,先是做生产管理和技术,后来又去做销售,凭一己之力,打拼出了一片天地。
当中年的我回望过去的岁月,才知道有些情缘早就扎下了根。外公和故乡对我的影响从来没有间断,那些血脉里传承的基因一直都在潜移默化地起作用,让我紧跟时代的步伐,乘势而起,顺势而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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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也一直是临水而居的。临水而居似乎是生命的一种状态,也是一种生命的境界。
屋后的那条柳林江便可以通江达海,去到你想去的任何地方。而我在那些年里,也的确把生意做出了国门,把产品销售到了欧洲、中东、东南亚、非洲和美洲大陆,自己也收获了财富和成功。
外公在社会的变局和动荡中,最终顺应了时代的变化,成了一个补洋盆把缸和接铝锅底的手艺人,凭手工劳动来养家糊口。他走过不少地方,下资江,过洞庭,到长江,最远去过汉口和南京。
他从外面带回来很多的刺树,把靠近坟地的那一边用许多带刺的树围了起来,那条带刺的篱笆经过几年的培育,就成了一道围墙。春天和深秋的时候,那些带刺的植物还能结出许多暗红色的浆果,甜甜的,酸酸的,很解馋,比现在温室里种出来的草莓好吃多了。
外公还从外面带回来许多菊花、月季花和栀子花,把它们种在东边和南边的田畦上,让我和外婆像是生活在花园里一样。外公又在湖滩上种上很多红柳(一种极易生长在水边的植物),作为烧柴之用,让我和外婆即便是在隆冬也没有寒冷的感觉。外公是个极具田园化的人,没有那种旧式书生的愚腐之气,他的诗文和典故也多得像他手上的植物一样,新鲜而品种繁多。
那年头湖里的甲鱼多得很,即使是晚上走夜路,冷不丁的便能踩到甲鱼的背,草丛边菜地里时常能发现甲鱼产的蛋,有时挖菜土时能挖出一窝窝的甲鱼蛋来。外公的房子后面有个猪粪池,时不时地总能看到淹死在里面的甲鱼,那时的甲鱼根本不值钱,还比不上小鱼小虾的价钱。
我的童年便是在外公营造的这种氛围中渐渐长大的,直到到了上学的年龄,才回到了我父母的身边,可我家离外公家并不太远,三、四里路的距离,所以就算是回来了,还是有不少的时间是在那里度过的。
那个艰苦的年代,并没有在我成长的岁月里留下多少饥饿的记忆,是外公外婆给了我们庇护,在我以后渐渐成长的过程里,我才知道这种庇护和关爱对我们的家庭是多么的重要。
我们家里有兄弟姐妹四个,父亲有兄弟姐妹六个,而祖上留下来的东西少之又少,我的祖父绝对是个贫下中农,二间半的老屋里挤着四、五户人家。我从外公家回来的那一年,我大伯已经择地另修房子了。我们那时的家,就是十多个平方的一间房子。
我上学之后,我父母也盖了自己的房子,搬出了老屋。虽然是土砖屋,但总算把房间和厨屋分开了。也就是从那个时候起,我才同我的弟弟和妹妹们生活在一起,往上追溯,几乎回忆不起他们的影子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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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初中是在谷林寺读的,就在金家堤边上。同学欧亮球的叔爷爷是欧阳泽,因为欧阳泽没有儿子,就把他侄儿即我同学的父亲过继给他当儿子,在旧时这是乡下的习俗,他家的族谱也是这样记载的。
欧阳泽是一个狠角色,6岁入私塾读书,自小就“治学甚勤,寝馈之余,无一时不秉笔与不读书”,“尤致力于义理之学”,“乐此不知苦也”。10岁时考入南县高等小学,不久便“以高第保送入省立第一师范”,师承杨怀中先生。杨先生教其“扩大其求学范围,广搜西哲重要学理”,而他更是“倾心于西洋哲学”,并“每以不留学西洋为恨”,和毛泽东、蔡和森是挚友,新民学会早期会员。
1918年8月,为了留法勤工俭学,和毛泽东、蔡和森、萧子升等人前往北京,就读于北京高等法文专修馆,租住在景山东街三眼井吉安东夹道七号,八个人租住在一起,“隆然高亢,大被同眠。”
1918年11月19日,罗学瓒写给其叔祖父的信中有这样的句子:“欧阳玉生(欧阳泽)、毛润之、罗章龙等皆敦品力学之人,侄孙素所钦佩者,朝夕相处,时有受益。”可见他当时在这一群朋友中,学问为人是蛮被人认可的。
1919年夏,毕业之后的欧阳泽从北京回到长沙,和蔡和森一起创办“湘绣美术公司”,为赴法国之后的勤工俭学做准备。
1920年4月21日的长沙《大公报》刊登了《大批湘生贷款赴法》的报道,公布了湖南第一批贷款留法勤工俭学人员名单,比原定的放款时间推迟了八个月,共40名,欧阳泽赫然在目。如果家境富有,以他出国心切的强烈愿望,是不会等了又等的。
1920年5月5日毛泽东亲赴上海,8日同旅沪新民学会会员在上海半淞园聚会,欢送欧阳泽、萧三等人赴法,中午在雨中拍照留念,讨论会务和发展会员等问题,“天晚,继之以灯”,这些青年才俊一起把酒临风,剪取吴淞半江水,飞扬跋扈情沛然。江碧草绿,望之不尽,思之无涯,史称“半淞园会议”。
9日,握手挥巾,送之于黄浦江畔,乘法轮“阿尔芒勃西”号赴法,一船同去的还有赵世炎、萧三、唐铎等人。
欧阳泽曾在去法国的途中,给毛泽东写过一封信,提出新民学会的四项共同精神和会员加入不分省界的问题,这封信是1920年5月22日在孟加拉海的船中所写。
毛泽东的回信是半年之后的11月25日,在萍乡的一个小旅馆中写成。可以想见当时的交通有多么的不便,他也是在旅途中,回信中有“共同的精神四项,弟样样赞成。会员加入不限省界,也是极端赞成的。”可见欧阳和毛是心心相印,肝胆相照的。
1921年春,参加了周恩来、赵世炎等组成的旅法共产主义小组。1923年2月,随着旅法共产主义小组改为中国共产党旅法支部,他也成为了一位正式的中国共产党党员。
由于长期超负荷紧张的工作和学习,加上艰苦的生活,欧阳泽积劳成疾,不幸在法国患上了严重的肺病,“恐不胜留苏万里之行”,“不得已扶老携幼而东归”。
回到老家的欧阳泽,并未安心养病,而是继续进行革命活动,和族叔欧阳笛渔在家乡秘密发展了刘昆林、余谷松、夏四喜、欧阳时润、邓星畬、曾慕颜6名农民党员,并于1924年6月15日晚,在自己家里创建了湖南第一个农村党支部——金家堤党支部,欧阳笛渔任支部书记,从此揭开了益阳革命史上崭新的一页,为轰轰烈烈的农民运动埋下了火种。随着大革命高潮的到来,他们顺势而为,成立了益阳县的第一个农民协会——兰溪金家堤农民协会,掀起了益阳革命史上最为激烈的农民运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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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年冬天,欧阳笛渔受中共湘区派遣前往南县、华容开展党建和农运工作,欧阳泽的大哥欧阳自润便成了金家堤党支部的支部书记,欧阳自润就是我同学的爷爷。
欧阳笛渔后来成为了南县工农运动的领袖。
马日事变后,他听从贺龙的建议,搞起了地下工作,1931年春在湖北崇阳的一次突围中,不幸被捕,被敌人杀害,终年37岁。
1925年6月初,毛主席独自一人从韶山出发,经宁乡,徒步来到益阳兰溪的金家堤,看望他一师的老同学、革命挚友欧阳泽,并指导党支部的工作。欧阳泽就是用苦竹湖的火焙鱼招待他的,毛主席吃得鲜辣过瘾,午后还到他家门前的三六湾塘里,游了一回泳。
首批加入的六名党员中的刘昆林,抗日战争期间奔赴了革命圣地延安,进入陕北公学学习,曾三次受到毛主席的约见和关怀。新中国成立后,一直在政法系统工作,曾任江西省人民法院院长,中南军政委员会政法部办公室主任等职,1979年12月13日病逝。
另一名党员余谷松,其女儿余甲男受父亲的影响,年纪轻轻就加入了共青团,走上了革命的道路,是益阳最早的女共青团员,她后来成了中国第一个女共产党员缪伯英的学生和交通员,也是益阳第一面党旗的制作者,这面党旗现现在还在丰堆仑展览,是一件珍贵的历史文物。
可命运总是喜欢捉弄人,随着后来大革命低潮的到来,欧阳自润被国民党抓去当了壮丁,自此组织关系便彻底的断了,他死于1961年。
后来,我同学的父亲成了家,他母亲家却是地主成份,加上爷爷又当过国民党的兵,文革中他们一家自然成了被批斗的对象,对于以前的事,就只能只字不提了。
在那个年代,一个底层的农民要养育七个子女,阶级成份又不好,其艰难可想而知,命运给了他们艰辛与困苦,也给了他们无穷的磨难,一些记忆和往事也就随之被岁月慢慢掩埋了。
因为欧阳泽,我一直留意收集他的资料,大海捞针,陆陆陆续续收集到了一些留法国勤工俭学资料。所有的资料中,只有两张照片能够确认出欧阳泽来,一张是半淞园聚会的合影,是在细雨中拍的,他和毛泽东对称地站在照片中央,中间隔着陈绍休和陈纯粹,身高和毛泽东不相上下,应该也是一米八左右。细雨蒙蒙中他目光坚定,凝视远方,和毛泽东的双手叉腰的淡淡落寞截然相反。我那同学只有脸形和他叔爷爷有些像,浓眉,标准的国字脸,身高却要矮得多了。
另一张是蒙塔尔纪会议的合影,那时他刚到法国不久,热爱哲学的他,热衷于推销他的“人生观”,《贺果日记》里也有学会对他提出的人生观专题谈话会的记录。相片里的他站在一块石头上,显得很突出,他的旁边是葛健豪,像在话家常,他在认真倾听,有些清冷,也有点哲学家的味道。有意思的是,这张相片里的向警予、蔡畅、蔡和森、葛健豪和欧阳泽都站在外围,形成一个包围圈,把这些人紧紧围在了一起。只可惜现在已经找不到他写的《工人与美育》的哲学专著了,要不可以让我们更深刻地了解他的哲学思想。
资料里也有好多合照,明明知道里面有他,但受那个时候摄影技术和器材的限制,像素不高,又不能放大,都无法把他辨认出来。
他留下来的遗物中,有一个从法国带回来的精致的相框,里面应该是一张他们一家三口在法国的全家福,可我们湖区空气湿度大,相片自然不可能留到现在了,只留一个空相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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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受蔡和森的指示,前往在法国的木兰小镇,用了五十三天的时间,和安徽的尹宽同吃同住同学习,说服了尹宽,让他接受了马克思主义,联合了湖南和安徽两支留法勤工俭学的主力军,壮大了勤工俭学队伍的革命力量,推动了留法勤工俭学运动的大联合。
他温婉而文静,身材高挑,有广博的学识和不俗的谈吐,加上磁性的嗓音,一直是中国留学生完美的形象代言人。多年的朝夕相处,生死与共的同志情与战友的情,同样也赢得了蔡畅的芳心,在遥远的法兰西,他们留下一段浪漫而真挚的情感。
欧阳泽在人生的弥留之际,曾托乡人带给蔡畅一个包裹。包裹里是沾满他鲜血的日记,用毛笔写在一张张的十行纸上。那时,他的肺病已经很严重了,老是咳血。这是一个满怀赤诚,满腹经纶的学子对他至爱的思念。法国一别,从此天涯相隔,这对曾经的恋人,再也没有相见。
后来,在上海,郑超麟见到了从莫斯科归来的蔡畅,问她有没有见到欧阳泽托人带来的包裹,她只是淡淡一笑,不说自己收到了,也不说自己不知道此事。
或许,这淡淡的一笑里,深埋着至深的思念与无奈,深埋着人世间的沧桑与遗憾,更有夜深人静时心底流淌的血泪,这些伤痛结了痂,刻进了骨头里,便不再把它轻易显露出来了。
1926年6月19日,欧阳泽终因病情恶化,在老家金家堤去世,终年才30岁。
欧阳泽诞辰100周年的那一年,一位非常神秘的人物来到了益阳,她就是蔡畅在法国生下的唯一的女儿李特特,个中原由耐人寻味。自此以后,欧氏家族的家谱里便在欧阳泽的后面多了一个欧阳特特的名字。
现在很少有人知道这段历史了,欧阳泽回国不久后,蔡畅便嫁给了李富春,从此开始了这对著名的“革命鸳鸯”相伴永远的爱情史话,因为有邓小平同志作为他们的证婚人,那段历史便淡出了人们的视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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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关他的资料,我们只能从毛泽东编辑的《新民学会通讯集》中能见到一些,萧三的《法游通信》,贺果的《贺果日记》,尹宽和郑超麟的回忆录里也有一些记录。留法时郑虽比欧阳泽去得早,但郑对他的学问是绝对佩服的,这是他自己在回忆录里说的,是欧阳泽说服了尹宽接受了马克思主义,郑超麟又接受了尹宽的影响而信仰了共产主义。
由于老家是湖区,经常遭受水灾,后人又没有在意其历史的价值和意义,欧阳泽留在老家的书籍和手稿便渐渐没有了踪影,只有一些遗物还保存在后人的手中,有出国用的皮箱和躺椅,有铜条镇纸和砚台,大概五十多件,但都没有在我同学手上,在他大哥手里,我见过实物,也拍过照片留存。
我也劝过他们把这些东西捐赠出去,让更多的人了解欧阳泽,研究欧阳泽,让这些遗物丰富和丰满欧阳泽的形象,真正实现其历史的价值,如果藏着烂在自己手里,那只是一些物品,有何意义?这样做是会愧对先烈的!可我那同学是最小的,前面还有六个兄长和姐姐,那些事情也轮不到他来做主,也可能在等待一个更合适的时机。
现在听说要建欧阳泽故居,规划图都出来了,是在原址上修建,这是一个很好的契机,也许他们要等的就是这个机会。
虽然留下来的资料不多,研究他的人更少,但欧阳泽绝对不是一般的人物,在湖南第一师范读书期间是蔡家的常客,北京三眼井胡同的“八仙结义”中的八仙之一,毛泽东上他老家的探访和书信往来,都说明他在新民学会中是居于核心的重要人物。如果不是天妒英才,如果他没有染上当时的不治之症——肺结核,那又会是怎么样的一种情形呢?
然而现实毕竟是现实,过去的也变成了历史,没有这么多如果,也没有这么多假设。他用短暂的一生,成就了湖南党史上最光辉的一页,就不应该被忘记,应该为更多的人所铭记,他是我们乡人中的楷模与英雄。
现如今,在谷林小学的旧址上,建起了中共湖南省最早的农村党支部旧址、赫山区党史馆,也开辟了专门的陈列馆,用蜡像的形式再现了当年毛泽东莅临金家堤指导党建工作的场景,成了爱国主义和红色教育基地。
时光汩汩,岁月不居,资水滔滔,淘尽了多少古今人物。但,爱,不应该,也不会被忘记,这是一支火把,能在黑暗中照亮我们前行的路。
这就是我的故乡,有绵延千里的金黄稻浪,也有万顷碧波里成片的荷花,四季轮回,生生不息。那片天空有时晴空万里,有时也阴雨绵绵,但是不管什么时候,都有炊烟升起,那是家的方向,有我血肉相连的乡亲,那些炊烟在记忆里清晰,在岁月里沉淀,成为故乡最美的风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