搜索
曾辉的头像

曾辉

网站用户

小说
202403/30
分享

风吹乌桕红

1

外公家门前,有一棵乌桕树。

春天,乌桕刚发嫩叶的时候,外公就带着小小年纪的我,坐在门口读《西洲曲》:“日暮伯劳飞,风吹乌臼树。树下即门前,门中露翠钿。开门郎不至,出门采红莲……”一老一小两种声音,沿着乌桕树梢刚刚长出来的嫩叶,飞得很远很远。

那时候,白濒湖里的荷叶刚发出来,荷叶还小如萍,似清脆的鸟叫声一点点撒落在湖面上。

乌桕树新长出来的叶子,是嫩嫩的浅红色,如处子,过后才慢慢变成了嫩绿深绿色。

暑假的时候,萍姐便带着我,摇着他们家的渔船,前往白濒湖摘莲蓬。

“单衫杏子红,双鬓鸦雏色”,七八岁的我看着熟练摇桨的萍姐,也有怦然心动的感觉。那种爱不是男女之爱,更多的是一种依恋,是“低头弄莲子,莲子清如水”的清纯,也是“置莲怀袖中,莲心彻底红。”的情窦初开。

萍姐是我远房舅舅的女儿,当我们还在妈妈肚子里的时候,我们的父母便有了指腹为婚的约定。

那时的白濒湖碧波荡漾,荷盖万顷,荷香扑鼻,我们摇入藕花丛中,不时惊起一滩鸥鹭。白鹭有长长的腿,它们飞过湖面时,长腿会划过水面,留下一串五线谱似的音符。

我把圆润如珠的莲子,从鼓鼓囊囊的莲蓬里剥出来,送到摇桨的萍姐嘴里,并用衣袖为她擦去额头上的汗珠,她的两个圆圆的酒窝里便装满了甜甜的幸福,湖面上便漾出了一圈一圈的水波……

夏天的乌桕叶是翠绿浓密的,阳光都照不透。树上有一种叫活辣子的毛虫,绿中带黄,全身长满毒刺,让人不敢触碰。一旦不小心触碰到了,皮肤就会立即红肿、疼痛、瘙痒,异常难受。这时,大人便会摘几片乌桕树叶,放到碗里,用刀柄捣烂,敷在红肿处。清凉的叶汁,便可立即止痛消肿,奇怪得很。

可母鸡却能吃这种活辣子,一口一个,从不迟疑,吃下去一点事也没有,还特别能生蛋。

这个季节,我们一般不会呆在乌桕树下,放了暑假的我们,大多是泡在水里,或者是驾船去湖里摘莲蓬去了。

秋天一到,天气便渐渐凉了。那些活辣子都死了,它们应该是《庄子》里夏虫不可语冰的那一类昆虫,到了秋天便死了。

这个时候,乌桕树的叶子一天天变得五彩斑斓起来,先是淡绿,然后是淡黄、橙黄、橙红、鲜红、殷红、赭红,最后变成了乌红和紫红,从树上掉落下来。它的颜色随季节层层递进,构成一幅幅绚烂壮阔的江南美景图。

当树叶落尽的时候,我们便会拿长长的竹篙去戳乌桕子。乌桕子可以拿去卖钱,公社的供销社就收乌桕子。

乌桕子全身都是宝,外面包裹着的白色假种皮可以做蜡烛,种子榨出来的油可以制作肥皂,也可作灯油,还可以做防腐的涂料。

可供销社只收了两年便不再收了,我和萍姐辛辛苦苦戳下来的乌桕子,成了没有人要的废物,堆在了墙角。

刚开始,我们还比较有信心,以为只是暂时的停收,可到了第二年,连供销社的门都关了,这样就彻底断了我们的念想。

有一年暑假,萍姐带我去白濒湖里摘莲蓬。湖里的荷叶随风翻卷,千万朵粉红的荷花迎风绽放,沁人心脾的荷香就在这湖面氤氲开来。我们荡入荷叶丛中,沿路摘了好多荷花,我把粉色的荷花花瓣铺在船舱里,把那些金色的花药扯下来集聚到一起,用力向萍姐的头顶撒去,金色的花药纷纷落下,有的落到了她身上,有的落到了船舱,还有的落到了湖面,成了鱼的食物。

萍姐两颊微红,娇羞如新娘子,高高擎起的荷叶送来阵阵清香。她走到中舱,靠近我,目光灼热,双手捧着我的脸,用嘴巴盖住了我的嘴巴。我全身一颤,像触了电一般,身体毫无理由地僵硬了,只有两个人的嘴巴是滚烫而滋润的,便觉得有股细细的泉流流进了心里,把身体的僵硬一点点击退,慢慢地软化了。随后,漾起了一阵幸福的涟漪,像吃了一颗糖果,心里甜蜜蜜的。

后来,我外公指着墙角的那袋乌桕子对我们说,这些乌桕子你们就留着自己用吧,等你们结婚时,我把它们做成红蜡烛,点亮你们的婚房。

我和萍姐在大人们爽朗的笑声中,红着脸跑开了。

外公会做蜡烛。

乌桕子用水泡开,放到锅里煮,外层桕白里的皮油就会溢出来,浮到上面,这些油冷却之后就是白蜡,在白蜡中加进红色的染料,便可做成喜庆的红蜡烛。

2

深秋的午后,我们在门前的乌桕树下捡拾树叶,看谁捡到的叶子最红最好看,站到水挑石上,把它们放到池塘里,叶柄连着叶尖,连接成一条红色的长龙,用手推出细细的波纹,让它们随水而逝。

年老的婆婆坐在外公家门前的地坪里,边纳鞋底边晒太阳,她们把往事讲得如同纺车里纺出来的线一样绵长。

外婆笑着讲起父亲第一次来家里的那个场景。那也是一个深秋的午后,阳光透过五彩的乌桕树叶,洒下一个个圆圆的光斑。一脸羞涩的母亲,牵着腼腆而俊朗的父亲站在外婆面前,父亲身着一身藏青色的土布衣裤,懂行的外婆一看就知道是拿乌桕树叶染的。

那时的祖母,日出工,夜纺纱,为外出工作的父亲做了一套土布衣裤,纱是祖母纺的,布是姑姑织的。她们采来乌桕树叶,放到缸里沤烂,当其汁变成黑色时,便把汁水倒入锅中,将白色的土布投入其中,以文火慢煮半个时辰,灰黑色便会附在布上,白布便染成了藏青色。

那是上世纪的六十年代,高小毕业的父亲,被抽调到公社的粮店工作。因为需要,分派到了外公所在的大队,做催缴公粮的工作。母亲和父亲本来就是同学,是妇女主任兼赤脚医生的母亲,少不了要配合父亲的工作,一来二去,同学情便发展成了爱情。

外公只有两个女儿。那时,我媠媠早已出嫁。外婆看着清爽而俊朗的父亲,爽快的同意了这门亲事。后来,外婆和人聊天时,道出了缘由,她暗地里去访过人家。当时,我爷爷家十来口人,挤在一个两间一偏厦的老木屋里,条件并不好。外婆看中的,是我父亲有五个兄弟,是可以给她撑门户的。

乡下有“养女一张床,养儿一间房。”之说,外公是个讲究的人,他寻遍乡里,购得一棵上好的乌桕木,用这棵乌桕木打造了一张漂亮的婚床,给我父母结婚时用。乌桕也叫梓木,因其种子多而色白,又名“百子”树,寓意多子多孙。

这是一张新式的凌波床,四柱上顶,三面围栏,还配有床头柜和踏板。围栏上有花板,是雕的,也嵌有玻璃,玻璃上描金绘凤,画有喜鹊、牡丹和松竹梅的图案。床的正面有护板,还立着两根立柱,柱子上刻有一对金色的麒麟。正面的横眉更加繁复,刻有龙凤呈祥、金玉满堂、百年好合、五子登科四层图案。运用了圆雕、浮雕、镶嵌雕、镂空雕和通雕等多种技法,给人温馨庄重、敦实富贵的感觉。据说这张凌波床外公请木匠、雕匠、画匠和油漆匠做了差不多一个月才做成。

后来,我弟妹四人接二连三都从床上蹦蹦跳跳走了出来,果真如了外公的心愿。

3

小时候,我是住外公家里的,外公也一直把我当孙子养。

常见外婆在油灯下纺纱,一根根蚕宝宝一样的棉条里,能扯出很长很长的线来,那线连到现在,就变成了绵长的思念。

外公家的油灯和别人家的煤油灯不一样,点的是青油,是个瓷做的像笔洗一样的盏,天青的釉色,很少见。碟形的托盘里面放着一根灯草,灯草大半都浸在油里面,灯光如豆,发出来的是青荧的光。虽然比煤油灯的光要暗一些,但光却是透亮的,不是煤油灯亮出来的那种浑浊的光。

青灯燃烧时,常有“哔哔剥剥”轻微爆裂之声,随之火苗也会摇晃,那是因为油里有水分。灯光暗淡下来的时候,我也会拿针尖去拨弄灯花,灯花落地,灯光便会刹那光亮一些,把打在墙上的人影变重了,也变得更黑了,就像是灯光,把乌桕叶里的黑色洗了出来,拍到了光影里。

“外公,这灯油是什么油?怎么这么酽这么浓?”

“青油呢!”

“青油是什么油?青果榨出来的油吗?”

“不是,青油是乌桕子榨出来的油。”

“菜籽榨出来的叫菜油,为什么乌桕子榨出来的不叫乌油呢?”

“那是因为青字比乌字美得多啊!你不知道天青色还是宋朝的国色呢!”

“雨过天晴云破处,这般颜色做将来。”

我若有所思地望着外公,眼里满是疑惑。

后来,我才知道这是宋徽宗的诗句,也是宋朝国瓷汝窑的色彩。

前几天读陆游的“白发无情侵老境,青灯有味似儿时。”不由自主地想起了少年时与外公在青灯下的这段对话。

那个时候,我爷爷暗地里告诉我,外公就是外公,一个人是不可能有两个爷爷的。如今他们早已去了九泉之下,不知道到了地下的俩亲家,还会不会因为我而扯皮斗嘴。其实我爷爷有十一个孙子,少了我一个又有什么关系呢。

从事考古工作的儿子,对于汝窑和龙泉窑的这种青色,着了魔地喜欢。读大学时,曾一人前往河南汝州,走访那些有古窑址的村落,收集资料和实物,只为对汝窑有个全面的了解。至如今,他手上还有不少汝窑和龙泉窑的古瓷片。也许,有些东西是真的可以传承的,那是流淌在血脉里的基因密码,比如对颜色的偏爱。

冬日,树叶落尽,乌桕子挂在枝头,此时,黑色的外壳已裂开脱落,露出乳白色的树籽,它们三三两两抱成一团,饱满而洁白,就像开在冬天的白梅花。

“偶见桕树梢头白,疑是江梅小当花。”,这个时候的我,窝在家里,烤着火,听北风的呼啸,看窗外黑黢黢的树枝直指天空,感觉心都被风吹冷了。

室内青灯如豆,外婆在纺纱,纺车蜜蜂一样嗡嗡嗡地叫个不停,棉纱就会不断地从外婆的拇指和食指中的棉条里抽出来,又细又长,连绵不断。

外公在灯下读线装本的古籍,那古籍里一定有“乌桕微丹菊渐开,天高风送雁声哀。”“乌桕生平老染工,错将铁皂作猩红。”的诗句,也有辛弃疾的“手种门前乌桕树,而今千尺苍苍。”外公门前的乌桕树是不是受了他的影响而栽植,如今已无从知晓了。

此时,天寒地冻,火盆里的火尚未灭。纺车嘤嘤转动,那抽出来的长线里,是绵长的日子,也是时间的经纬线,它们相互交叠,变成了布,布裁剪成衣裳,就可以温暖我们的身体,让人不惧寒冷。

当我现在回忆过去的这些场景,思念的线,便会从记忆里抽出来,缠住我的心,涌出无限的温暖来。

4

小学毕业后,我便回到了自己家里,因为中学就在我们大队,一个地主家的老宅子里,离得很近。

而萍姐因为家里兄弟多,小学毕业后就没有再上学了,跟着舅妈织渔网,摇着渔船,跟着舅舅在水上讨生活。

老妈因为萍姐的失学而跟老舅吵过,可吵归吵,谁又能改变得了贫穷的现状呢。那时候,我父亲也因为队上缺少劳动力,被他们从公社的粮店拉了回来,从此做了一辈子的农民。自顾不暇的一大家子,又怎么顾得了别人呢。随着时间的推移,那个指腹为婚的事,便不再为大人所提起了。

高三那年深秋的一个午后,广播里播出有人找我,我跑到传达室一看,是萍姐。

几年不见,萍姐已经长成一个婷婷玉立的大姑娘了,她把一件新织的毛线衣塞给我,就一声不响地跑了。

那是一件驼色的高领毛线衣,毛线是细软的羊毛线,后背是挑针的满天星,前面是一个大的心形图案,里面是一朵含苞的荷花,心形外面有辫状的条纹缠绕。萍姐织这件毛衣是费了一番心思的。她有一双巧手,家里的事里里外外都是她一手操办,可这双巧手却织不出自己向往的人生来。

那一年,我们刚好十八岁。

后来,我考上了浙江的一所大学,而萍姐因为家里穷,兄弟又多,与人换了扁担亲,她的丈夫就是她嫂子的哥哥,嫁到了更贫穷的山区去了。

那些年,杭州的冬天很冷,老是下雪,我用萍姐织的那件毛线衣御寒,抵挡侵入心肺的寒冷。我不知道嫁到山区的萍姐,是怎么御寒的。

也许寒冷只是一种考验,挺一挺冬天也就过去了。生活仍要继续,冬天过后,春天就会到来。

大学毕业后,我一直留在了温州,整整二十年,渐渐地把故乡的一切都割断了,就像那些乌桕树,慢慢地在我身边消失了。

我是在温州结的婚。

外公在我读高二的那一年就走了,没有践行他的诺言,用红蜡烛把我们的婚房点亮。

那些堆在墙角的乌桕子,也早已被我忘记了。

乌桕无心变红烛,红烛无心照离愁。

岁月轮回,世事变迁,多少人与事都湮灭在时光的长河里。一棵树,一个湖,一段路,一颗心,两个人,都是前世注定的情缘。

心有牵挂,缘生缘灭,自有不同的人生风景,有缘,心心相印,无缘,咫尺天涯。

5

去年深秋,带孙子去洋湖湿地看乌桕。

我们是从东门进去,往西走,远远的就看见了揽秀亭北边的那一排乌桕树。树尖的叶子殷红如血,外围的叶子金子一般地明黄,树冠中心的却是淡黄的,暗处的叶子还是淡绿色,似五彩斑斓的云朵,点燃了半边的天空。其形势色都让人赏心悦目,心旷神怡,是这个深秋见到的最浓烈的最富层次感的色彩。

我在乌桕树下徘徊良久,往事如打翻了的五味瓶,一股脑地从思绪里涌现出来,记忆如风中的树叶,纷纷落下。我从飘落的树叶中捡了几枝乌桕子回来,插在花瓶里,也算是留一个念想。

时间长了,那些黑褐色的种壳便裂开,脱落,露出白色的爆米花一般的乌桕子来。

雪白光润的桕子如梅报春来。

过年时,孙子看到了就问我:“爷爷,这几根枯树枝开出来的花,怎么还没有凋谢呢?”

“这不是花呢,是种子,乌桕子。”

孙子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

“种子埋进泥土,就会发芽,长成树的,对吗?爷爷!”

是啊,乌桕子是可以长成乌桕树的,真是一语惊醒梦中人。

于是,我便找来一截竹枝,锯下两节竹管,前面切成一个斜口,把中间的竹节打通,在尾部的上面和中部的下面砍出两个洞来,再把前洞的正前方削去一截,用竹篾制成一个弹片,尾部插到后洞里,前端扣到前洞里。把乌桕子从前面的斜口放进去,篾片便会抵着乌桕子,用手指抵开扣在前面的篾片,篾片便会向前滑行,形成的弹力便可把竹简里的乌桕子弹射出去。

这是我们小时常做的弹射器,可弹乌桕子,也可弹苦枣子。那时候,小伙伴们的口袋里都会装满这样的“子弹”,分成两派,然后隐于山野,左右出击,展开一场场别开生面的游击战或阵地战,那是我们男孩子玩也玩不腻的游戏。

春节一过,我便带着孙子去家门口的圭塘河生态公园,他便把那些乌桕子,用我做的弹射器,全都弹射到河岸边的草地上了。

圭塘河自南向北从公园蜿蜒流过,是长沙城区唯一的一条内河。在下游十多公里长的河滩上,我见过野生的鸭婆子树(学名枫杨)、苦楝树、橘皮树(学名楮树或者构树)和绒花树(学名合欢树),也见过成片的蓼草、狗尾草和飞蓬草,唯独不见乌桕树。

也许,三五十年后,这河岸边也能长出一片乌桕树来。

何处是西洲?

少年时的我就从诗里开始寻觅,到如今两鬓斑白,不知走过多少桥,过了多少渡口,送走了多少亲人,经过了多少别恨离愁,蓦然回首,却发现原来风吹乌桕的西洲就是故乡。

风吹乌桕,水浸乡愁,乌桕就会在圭塘河岸落地生根,有乌桕树的地方,才是故乡。

风吹乌桕,吹绿吹黄吹红的,不是季节的更替,而是我们心里对亲人的思念和对故乡的怀想。

我也说几句0条评论
请先登录才能发表评论! [登录] [我要成为会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