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曾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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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408/1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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窑头岭的亲人们

1


据传一到农历的七月初一,冥府的大门便会打开,那些关闭了一年的亡灵,便会蜂拥而至的来到人间,想想这场面,应该很热闹。

沿着老旧的族谱向上追索,一些线索也会渐渐清晰起来。只是当我们的先人们回到居住过的祖屋,会不会因为老屋的关门闭户而惊讶。我们这些后代的子孙,好多已经从老家迁往城市居住了,为了引导他们回家,中元节是不是应该烧一个地址给他们,他们才能找到新家呢。要不看到冷火悄烟关门闭户的老家,该多伤心啊。

如果他们来找,也应该找得到吧,我父亲应该是这一群人中,唯一能认得路的人。父亲在世时,一个人坐汽车或者火车,来来回回走过很多趟。即便是城市在日新月异地改变,只要我们不搬离这个地方,精明的父亲是一定能够找到的,说不定还会带着一大群人,坐城铁或地铁过来。想想,那应该是个很有趣的事情。

母亲去过最远的地方,是我打工所在的温州柳市。当我在长沙买下店面的那一年,母亲便走了。母亲生前没有来过长沙的家,对长沙比较陌生,但有父亲的引领,应该会很快熟悉的。

母亲不太喜欢运动,比较适宜住街。对于她的姐姐,她一直是比较羡慕的。我媠媠中年以后,随我表哥去了岳阳城里居住。住街,好像是母亲心里的一个梦,可惜当她有条件住街时,人却走了。

我祖父没有出过远门,也没有到过省城。去县城或许都会迷路,一辈子呆在窑头岭,躬着身子与土地相伴,养育了5个儿子和一个女儿。

倒是我奶奶去过外地,五四年大饥荒时,去湖北石首要过饭,那里有爷爷的一个本家兄弟。以我对我奶奶的了解,她一个人是断然不敢去的,没有这个胆量,应该是和我满奶奶或者其他人结伴而行。那个本家的叔爷爷我见过,我父亲和他家有联系,父亲走后,关系便彻底断了。

前一阵子,三叔翻出来一张老照片,是七十年代初,我奶奶、三叔、三婶、满叔和姑姑的一个合影。之所以说是七十年代初,是因为我姑姑手里抱着她的第三个儿子,那时他应该不满周岁,是在长沙上大垅的一家照相馆里拍的,我三叔在这里当兵。照片里的满叔,穿的是他哥哥的军服,有点不合身,还是个青涩的青年,正在读高中。那时,我奶奶的腰还没有累弯,是笔挺的,一身清爽,洋溢着幸福的微笑,颠覆了记忆中我奶奶的形象。

我们家的人都不嗜酒,没有好酒之徒,烟倒是比较喜欢。洞庭湖平原一望无际的田野,都是人用手脚劳动出来的,从下种到插秧,割禾,脱粒,翻晒,都是一蔸蔸插下,一蔸蔸割下,一把把脱下,一粒粒晒干,都是人用双手劳作出来的。那种浩大的日复一日没有穷尽的劳作,如果没有一种东西来麻醉,是会把人的脊梁压垮的。


2


我老婆曾跟我描述过她少年时劳作的心态。那年春末,她和她父母弟妹,在插她家的长四斗。一家五口,插了一两个小时才插完一记。浩荡的白水田里,才见一线鹅黄的嫩绿。她用胳膊支撑着膝盖,吃力地直起腰来,腰酸得厉害,也胀得厉害,弯着难受,直着也同样难受,心生悲伤和绝望,禁不住放声大哭。

终日无休无止的劳作,这就是农民的命运。有的时候,当我们面对遍地的金黄,面对日渐炎热的酷暑,哪有什么丰收的喜悦。那种丰收的喜悦,只是诗人营造出来的一种意象而已,对于年少的我们,只会有一种深深的恐惧,是一个无尽的深渊,那不仅仅只是劳作,简直是受刑,可你又无法躲藏,只能硬着脖子迎难而上,是不会有半点喜悦之情的。

在乡村,就算你拼了命的呐喊,田野也只会给你一些空旷的回音。相对于时间的广度和宽度来讲,是微不足道的。你只能躬耕田野,用自己流下的汗水浇灌庄稼,让它们结出果实,来养活自己的生命,日复一日,年复一年。下雨时,田埂上的泥土软了,会留有你走过的脚印,可过几天,草便会长出来,你的脚印就被它吃掉了。在乡村,人是卑微的,像牛一样的卑微,你只能沉默地背伏着犁铧,耕耘在季节的深处,眼里不可能有风景。

这种无休无止的劳作,是需要有一种东西来提神的,而烟正合适。在乡村,几乎所有的老农都烟不离手。陶醉地吸进去,吸得两边的腮都缩进去了,顺带着吧嗒一下,再长长地呼出来,那些累便好像也随着那口气呼出去了,元气便在这一吸一呼中慢慢地得到了恢复。烟是一种精神的鸦片,能让他们暂时忘记了这无边无际的辛劳,得以有片刻能量的补充与休息,继续走在那条永远没有尽头的路上。

我现在都能记得我爷爷种烟和晒烟的情景。他在清明前后播下烟叶的种子,把淡绿的烟苗栽在田垅上,傍晚收工时就会提个小尿桶去给烟苗施肥,烟苗在他的精心照料下疯了一样地长,肥大的叶片像芭蕉叶子。到了初秋,当叶片由墨绿变黄润,主脉转白,叶片下垂时便可以采摘了,祖父会用结实的草绳子来晒烟叶。

把叶柄的头插进两股草绳间,烟叶子便一片一片地吊在了拉直的草绳上,阳光带来的热浪让叶片慢慢变成金黄色。祖父把那些晒干的烟叶一把把扎好,储存起来,就是一年的口粮。

祖父把那些金黄色的烟叶一片片整理好,卷成紧紧的一团,用磨得很快的刀来切烟丝,那些烟丝装进烟袋里,就成了祖父的精神食粮。

烟枝会在顶端开圆锥形的花序,花形像喇叭花,白色的,末端有淡淡的粉色,煞是漂亮,烟叶花有种特殊的浓香味,很冲,容易使人头昏。开过之后,每朵花都会结出一个种囊,里面包着许多黄褐色圆形的种子,那就是烟叶的种子。祖父只会留一兜烟种,其它的烟苗,在顶上刚结出花蕾时,就会被掐掉,防止消耗更多的养分,而使烟叶后劲不足。

小的时候,祖父总是问我要写完了的作业的本子,裁成方方正正的一小片,和切好的烟丝一起放进一个小的布袋里。

这个布袋是随身带着的,夏天的时候,布袋外面还会套个塑料袋,避免汗水浸湿了烟丝和纸片。累了的时候,便会掏出烟袋来,卷根旱烟提神。捡出一点烟丝,在手上细细地揉,把生的烟丝揉软揉成团,烟草的气味便会弥漫开来,疲惫的神情就会为之一振。它把烟丝呈三角形的放到纸片上,把纸卷成一个喇叭口的形状,再沾上一点口水粘好,把喇叭口边的纸向里卷,盖住烟丝,以免烟丝掉出来,再放到鼻孔下面,深深地嗅上一口,烟丝的气味便会随着鼻孔进入肺里,那种陶醉和期待的样子,比神仙还舒坦。

然后才擦亮火柴,急切地吧唧几下嘴巴,把烟雾吞下,生怕烟气跑掉了。当肺管里都充满了烟雾,才不紧不慢地吐出一个个晃晃悠悠的烟圈来,那一个连着一个的蓝色烟圈,仿佛把身体里的疲惫也带走了。一根旱烟抽完,力气便又回到了身体里,干活又有了力气。

我外公也吸旱烟,但他用的是旱烟管,有光亮亮的黄铜烟嘴和烟窝,中间是有了包浆油亮的竹杆,因为旱烟管有一两尺长,携带不方便,在外面外公都是抽代销店里买的纸烟,有红桔、岳麓山和银象等品牌,价格高低不一。在我们老家,从代销店里买来的烟叫细烟,自己用纸卷成的烟叫滚烟,也叫喇叭筒。

我年少时虽然没有我老婆那样绝望的泪水,但一记秧插完,也会直挺挺的躺在田垅上面,对着苍天叫喊,也算是一种发泄,那种痛和艰辛不是三言两语就能写出来的。

也许是要逃避,才会离开,这是唯一的方式,我用了二十多年逃避这个地方,到异乡去生活,当我回过头来再看故乡时,才知道父母都老了。

我逃得太远太远了,远得行程也要几天,当父母满头的白发刺痛我心的时候,我才决定回省城安家,可是没有想到的是,家还没安好,母亲却走了。


3


祖父养育的5个儿子都出去了,伯父在大队任职,父亲在公社的粮站做事,三叔和四叔当兵去了,满叔在大队电排做电工,队上的人眼红,说我们一大家子强壮的劳力都外出了,借口队上劳力紧张,硬是把我父亲拉了回来。

父亲出生于日本全面侵略中国的那个兵荒马乱的年代,食不果腹,营养自然跟不上,他是五兄弟中个子最小的。回来务农,对他是个很大的打击,父亲烟瘾很大,可能和这个有关。无休无止的体力劳动给父亲套上了一个枷锁,他不得不拖着沉重的生活向前走,在我的印象里父亲的形象并不高大,四个子女把他的脊梁压弯了。好在有外公外婆的接济,生活还能勉强过得去,我不知道父亲经历了怎样的心路历程,父亲从没和我谈起过,但这一定是他心里的痛,那痛流过血结了痂之后就成了伤疤,不再轻易露出来了。

我小的时候,父亲还喜欢打点小牌,甚至于有一次还把我上学的学费也输掉了,这些都对少年的我或多或少地留下了阴影。但父母总希望我们能走出村庄,离开故乡,去过一种不同于农民的生活,这是他们一生的愿望,也是对我们的期望。

那时候,我们家堂屋的正墙上就有一幅父亲手书“宝剑锋从磨砺出,梅花香自苦寒来。”的警句。那时,一般的人家只会在过年的时候在门边贴对联,这警句在我刚上小学时就有了,那是一种鞭策和警醒,时刻在激励着我们。

我们割禾的镰刀手柄上,父亲也刻下“半工半读”的字样,因为家庭有书香的氛围,我们一家人都比较喜欢看书,也许是父母种下这个因,才结出了现在的这个果。家乡那片浩大的田野一直都是肥沃的,只要肯洒下汗水,自会长出一片葱茏和丰收来,养活我们的生命,可那是一条艰辛的路,父亲不愿意我们重复他们的过去,总希望着我们走出那片天地。

那时跳出农门的唯一途径就是读书。母亲一年喂两牢猪,我们放学回家,就会到田野或河沟里去给猪找食料,田垅路上的黄花菜和野蓬蒿,及河沟里蓼萍草与水荷叶都是猪喜欢吃的。

还有桔皮树的叶子,猪也喜欢吃。摘桔皮树叶时,叶柄的断口会流出牛奶一般的汁水来,沾到手上,时间长了就会氧化,变成黑色,很难洗掉。到了秋天,桔皮树的果子会变红,红得像杨梅一样,果肉也是酸酸甜甜的,可以吃。

我们像宝贝一样地喂养着它们,春秋两节各出售一牢,作为我们四个人的学费。那时的猪就是我们全家的希望,好在母亲喂猪手法好,没有出现病死的情况,才让我们顺顺利利的读了不少书。

唯一遗憾的是,没有通过读书这条途径跳出农门。这对我们对父母都是一件憾事,只是人生的胜负也并非是凭一两次考试就能决定的,后来的努力与把握还是让我们走出了乡村,给父母争了一口气。


4


七月半的烧纸钱都是在水边进行的。那是因为以前的陆运并不发达,只有水运方便,阴间其实就是人们想象出来的阳间的翻版。我家边上的这条圭塘河,是浏阳河的一条支流,浏阳河再拐几道弯就到了湘江,湘江在临资口与资江汇合后就汇到茫茫的洞庭水系中去了。

我的老家就在资江边上,当年父亲从老家贩鱼到长沙来卖,就是租船从资水顺流而下,再逆行湘江,在西长街的码头上船的,这条水路一直是通的,如果父亲率领阴间的亲人来长沙,这条水路也是相通的,而且更方便,我们的房子大,他们都来也能住得下。

父亲回到队上之后,接二连三的又添了一个儿子和两个女儿,日子变得更加艰难了。生活本来就是磨合与磨难,那种面朝土地背朝天,终日挥汗如雨的日子,让人不得不低头,只有把头低到泥巴面里去,再踩上几脚,心性就不会那么高了,便把自已变成泥土了。父亲渐渐适应了,融入进去成为了其中的一份子。

2014年我卖掉了公司的股份,彻底离开温州回到了长沙,从事一个不是自己强项的事业,这是父亲非常担心的,一个不善言辞的人要从商,风险可想而知。那两年父亲总是为我们担惊受怕,生怕生意不好。他在家里种了很多菜,多年没有种的稻田,也从别人手上要了回来,给了我们很大的精神和物质支持,我们给他的钱他一分也不要,说自己身体还可以,能自给自足。我知道父亲的担心,他是怕我们走他的老路,重新回到那片土地上去生活。这是他的心病,压迫着他,虽然表面上没有显露出来,但他一直担心着,当我们公司正常运转之后,父亲才长长地舒了一口气,把悬着的心放了下来。

1970年,知识青年上山下乡,父亲也被队里的人从粮站拉了回来,从此做了一辈子农民。我三叔在参加自卫还击战之后,身佩军功状的他,复员回了镇里开货车。那是我们镇上的第一辆汽车,虽然后来借调去了县二汽运输公司,最后还是回了老家。

四叔当了多年的志愿军,后来从河北保定转业回了长沙,在省政治军官进修学院工作(这学院后来并进了国防科技大学),因为生了二胎,是超生,便降级回了老家的县第二运输公司,后来公司效率不行,只好自己跑起了客运,直到退休。四叔在外面工作了几十年,还是没有在城市扎下根来,虽然单位分了一套房子,因为要在老家盖房子,便把单位的房子卖掉了,家还是安置在老家。

我们家的人情商不高,不适合从事服务行业,父亲在社会上摸爬滚打,看得清楚,这是他最担心的。可是父亲没有想到的是社会的发展,一些观念和观点正在改变,商业行为并不只是在服务这一个方面,更主要的是责任、诚信和好的平台,这是父亲这一代人所不能理解的,好在我们在长沙生活得很好,父亲才重新回归到了原来的状态中去了。

父亲从粮站回来之后,他先是在队上喂猪。那时人们的粮食都不够吃,猪自然也好不到哪里去,便用蓼萍草和水荷叶当猪食料,父亲每天要撑船去河沟里夹蓼萍草和水荷叶,再把它们切碎,加进一些碎米头,用一口大锅煮猪食,蓼萍草和水荷叶有淡淡的甜味,猪喜欢吃。

夹蓼萍草和水荷叶要用到夹棍,夹棍是两根长竹棍做的,中间用绳子绑成一个活动支点,叉开伸进水里,用力绞,蓼萍草和水荷叶就会缠在竹棍上,再用力扯上来,水中的蓼萍草和水荷叶就能夹上来。

暮春时节,黑鱼会在水荷叶多的地方撒籽孵化,小小的黑鱼仔会成团聚在一起,很远就能看到。父亲就会抓一只土青蛙绑到鱼钩上来钓黑鱼,也许是黑鱼妈妈护子心切,也可能是孵化消耗的能量太多,往往就会上当被钓走。父亲有时收工回家就能带回一两条黑鱼,那是艰苦的生活给我们的惊喜。

父亲在抓鱼这方面比较厉害。老家的前面有口大塘,中间住着一户人家,那户人家的女主人不小心掉到塘里淹死了,夜半的时候总能听到从池塘里发出来的声音,大家都说这塘里有落水鬼,是女主人的冤魂在作怪,有人还添油加醋地讲,下悬月朦胧的月光下,看见了水猴子在洗衣的水挑子上乘凉,害得我们都不敢独自去那个池塘里游泳。

有一年暮春,我父亲从那个池塘里钓上来了两条很大的黑鱼,一条有5斤多,一条7斤多,小的我们自己吃了,大的那条用盐腌起来了,当作送给外婆的生日礼物,那是我们吃到的最大的黑鱼,可是并不是理想的味道,肉太老了,自然有些柴,也不够鲜。

从此以后,那个池塘夜里再也没有什么响动了。原来大家所说的落水鬼,其实就是那两条大黑鱼。父亲后来多次叙说过这件事,那是他钓到的最大的黑鱼,幸亏边上有块石头,他抓起这块石头把钓上来的黑鱼敲死了,要是没有这块石头,徒手是不可能抓住这么大的黑鱼的,黑鱼还是会从他手里逃掉,据说咬钓逃掉了的黑鱼是不会再咬钓了的。


5


后来,大队办农业科学队,父亲又被抽调去了,说是农业科学队,其实只有两个人,父亲是队长,还有一个姓陈的副队长,连社员都没有一个。

那是个湖荒之地,靠在大堤边上,地方不错,面积大,有塘有田还有土,塘里养着鱼,土里种着菜和草,建有几间猪舍,还养了一个猪婆和一些鸡,立体化的种养一条龙。父亲和陈副队长尽心尽力,也想干出一些名堂来,但那个地方太偏,民风不好,没法管理,鸡和塘里的鱼还没养大就被偷了,连土里的菜也被偷,这个农业科学队没搞两年就解散了。

我高中毕业之后曾同父亲商量,想把那个地方承包下来搞种植和养殖,父亲极力反对,他告诉我他们失败的原因,不是种养没有搞好,而是附近的民风不行,东西都被偷掉了,我也就听了父亲的劝告,便远走他乡了。后来那个地方还是承包给了我一个同学的哥哥,他建了一个养猪场,修了一个鱼池,用猪粪养鱼,挣了不少钱,他之所以没有养鸡养鸭,也应该是受了高人的指点,这位高人是不是我父亲我就不得而知了。

母亲嫁给我父亲前,在娘家是大队的妇女主任兼赤脚医生,他们是同学。母亲在娘家时一直顺风顺水,没有受过什么挫折,后来嫁到曾家之后一落千丈,性情变得暴躁,好在有外公外婆的支持,才挺了过来。母亲性格不太好,应该是和经历有关,娘家的顺风顺水造就了她不愿低头的性格,让她吃了不少苦也吃了很多亏,好在她自己挺过来了。

有时生活给予我们的磨难,并不见得是坏事,从泥泞中挣扎着站起来的人会更懂生活。母亲寡言,不像父亲那么健谈,不知道她心里经历了怎样的挣扎,是经历告诉了她,只有活着才是最主要的,人只要肯努力,终归会有出头之日。

母亲用她的胸怀养育了我们,是她教会了我们刻苦和努力,坚韧与自律。在那个艰苦的环境里,母亲听从了外公的建议,在农闲之余做起了生意,给了家庭很大的改善。

她先是和父亲一起去贩鱼。在我们湖区,一般每家每户都有一口鱼塘,养着鱼,到了冬季就会抽干鱼塘,除了留些过年吃的之外,大家都会卖掉一些,换些钱来贴补家里。那时父亲负责去湘阴那边收鱼,母亲则负责到兰溪卖鱼。

那时的冬天比现在冷得多,经常扯油凌,屋檐下挂着凌杠子,雪也下得多。父母总是一大早顶着风雪出门,而下雪天也是父母最开心的时候,鱼也能卖个好价钱。

记得有年过小年,我大概十岁左右,最小的妹妹才三岁左右,父母都不在家,我带着弟弟妹妹们在家里,那时烧的是煤,平时湿的煤就是围在火炉边上的,等烘干了,用火剪把煤凿成块,加进炉子中,我们烤火烧水煮饭都是靠着炉子的。那天的雪下得很大,漫天飞舞,也许是因为过小年的缘故,母亲从贩卖的鱼中挑选出了几条最小的杂鱼留在家里。之所以记忆里对这一天记忆深刻,那是因为我们做了一锅最鲜美的鱼汤。

隔壁邻居家的一株大臭椿树砍了,留下了腐烂的树桩,那树桩上竟然长出了一柄很大的蘑菇,因为靠近草堆不易被人发现,却被我弟弟发现了,那是一种灰色的叫杨树菌的蘑菇,有两个手掌那么大的一柄,那些菌子鲜香脆嫩,非常好吃。后来我还用这些汤煮了一些萝卜丝,也是透鲜的,干辣椒的辣味加上鱼的鲜味和菌子的嫩与萝卜丝的脆,让我们口舌生津胃口大开,四兄妹过了一个难忘的小年。

后来曾多次试做那种鱼的做法,却再也没有吃出那个味道来,那个味道便成了永恒的记忆。也许是心境变了,环境变了,人的口味也变了,那红泥小火炉边的温馨,那锅里冒出的热气,那漫天风雪,都是不可复制的场景,又怎能让味道复原呢。好在那种艰辛被时光酿成一杯美酒,香醇在岁月的天地间,成了人间的绝版,只能被记忆所珍藏。


6


那样小打小闹的生意做了几年,父亲渐渐积累了一些资本,便想着去做大生意,那年大寒,有人从长沙带回来口信,说长沙的鱼价行情一天天看涨,父亲便邀了两个人,贩了一船鱼运往长沙。那样的口信不只是传到了益阳,也传到了下面的各地州县,一时间,西长街的鱼便堆积如山,行情急转直下,父亲赔光了所有的本钱,连回来的盘缠都没有了,三个人从长沙走回来,在宁乡朱良桥的亲戚家住了一宿,第二天才回到了家,那时离过年没有几天了,是外婆送来几斤肉和一些鱼才勉勉强强过了一个年。

从此以后父亲的胆量便小了很多,有些畏手畏脚了,就不再做生意了,除了安心种田以外,也学着大家的,农闲时候去钓鳝鱼,补贴家用。这是个无本生利的事,只要出去,多少都有收入。洞庭湖平原湖汊沟渠众多,是重要的黄鳝产区,那时长沙、广州、上海等大城市里的鳝鱼,大部分都是我的父辈们用钓钓出来的。

我奶奶是个小脚女人,七八岁便被老外公送过来,当了童养媳,不识字,没主见,但心地善良,穷苦的人家养育了五个儿子和一个女儿,非常不容易。

那年,日本鬼子来到益阳,我奶奶抱着只有4个月大的父亲,躲进荷塘里,借着满塘的荷叶才躲过了一劫。

冬天肚子饿得厉害,三叔和四叔去田沟里挖泥鳅,用火烤了吃,泥鳅吃到嘴里还在吱吱叫,人家就给三叔取了个小名叫湖猪子(就是什么都吃的意思)。

那个时候,到了冬天就会把池塘抽干,把里面的淤泥挑到田里去肥田,大年三十也要出工挑淤泥。淤泥里有蓼萍草结出来的小种子,形状像小狗,故名小狗子,皮呈黝黑色,里面却是白色的,吃起来粉粉的,就是个头太小了;也有野荸荠,个头比田里种的荸荠小一些,皮厚且不甜;还有剪刀夹,就是慈姑,这个不能生吃,要煮熟了才能吃,慈姑有尖尖的叶芽,像个大逗号,很粉。这些都是做工的意外的收获。

湖汊沟渠的菱角、鸡米头也是养命的食物。

菱角要夏秋之交才有,开白色的小花,叶柄中间有膨大的海绵质气囊,使叶子能浮在水面。有猪婆菱和米菱角之分,猪婆菱大,但壳比较厚,只有两只角,也叫两角菱;米菱角小,却壳薄,有四个尖角,也叫四角菱。去了壳的菱角叫菱米,是湖区水乡的一道特有的菜。

鸡米头的果实就是芡实,成熟时会伸出一个鸡头一样,长了尖刺的果实出来,硕大的长满尖刺的叶子平铺在水面,茎杆上也长满了刺,撕去茎上带刺的皮,也是一道菜,像藕尖一样的爽脆。鸡米头全身布满了刺,采鸡米头时要找到它的蔸子,连根拔取,这样才不会刺到手。

还有蓼根,一到初冬,沟渠里多是挖蓼根的人,红蓼的根挖出来切断,晒干就是蓼米。冬天人们挖得最多的还是藕,湖汊里的湖藕细而长,煮熟了撕去皮,呈暗红色,粉粉的,有九个孔,那是我们那片土地上特有的品种。

我的那些祖辈父辈们个个都是湖猪子,在那片土地上寻找着一切可以养命能吃的东西,最困难的时候还吃过观音土,以坚强的毅力顽强地生存了下来。

奶奶一生谨言慎行,没有高声说过一句话。但奶奶是会接生的。我儿子出生时,虽然请了医生,我奶奶还是不放心,在边上协助。家里来了客人奶奶从不上桌子吃饭,老实巴交了一辈子。我外婆刚好相反,她是一双大脚四方,天不怕,地不怕的。

奶奶年老时眼睛患有白内障,见风就流眼泪。我三叔四叔在外当兵多年,每次回家探亲后归队,奶奶都是泪眼婆娑的,那些眼泪是一个娘对远行的儿子的牵挂,好在三叔四叔都平平安安复了员。

我三叔在长沙当了几年兵之后,又调去海南继续当志愿兵,自卫还击战时,便直接开赴了前线。曾经驾车拖着战死战友们的遗体,越过越南的大片土地,凭借过人的胆量和高超的驾驶技术,硬是从枪林弹雨中闯了回来,而荣立了战功。那场战争是离现在最近,最残酷的一场战争,中国的军人用武力教训了入侵之敌,换回了边境的和平。我上初中时,还在学校里听过他的事迹报告,英姿飒爽的他,还是很有军人气质的。

奶奶心善,人也好,节俭了一辈子,只替别人着想,很少想到自己。

如今他们都长眠在那片土地上,和土地融为一体了。若干年后,我们也许也会回归,就像树叶落下,终究要回归到大地的怀抱一样,这是生命的一个过程,也是一种轮回。生死总是相对的,我的父辈都老了,我们这一代也都在渐渐变老,虽然散落各地,但某一天都得回归,回到窑头岭的那片土地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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