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曾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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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409/0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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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业本里的爱

我上学时,年纪比较小,刚满六岁的样子。那时,乡下没有幼儿园,也没有学前班,直接就上了一年级。

报名是妈妈带我去的,同去的还有我们窑头岭中屋湾的一个远房姑姑,她比我大两岁。

班主任是姜老师,墨一样浓的眉毛,一根大辫子垂在胸前,穿一件碎花的的确良衬衣,尽管有笑容,但转瞬即逝,给我的感觉是个严厉的人。

姜老师边上站着我婶婶的外侄女小英子,我们早就认识的,还一起玩过过家家的游戏,我在多篇文章中都曾写到过她。她是夏家岭的,就住在学校边上,年龄比我稍大,圆脸上有对小酒窝,盛着满满的笑意。

那时,报名也有几个程序要走,也算是入学的考试吧。

程序简单,无非是老师问学生答,诸如叫什么名字,什么阶级,几岁了和数数之类的,数只要能数到五十就可以了。

岁数不可报小了,来之前妈妈是吩咐过的 ,报了七岁 。阶级也要如实报告,是贫农阶级,就不得说石头阶矶之类的顽皮话。那是一个讲阶级成份的年代,班上有个女同学,成绩好,可是个富人,却总是抬不起头来。那时候的我们野得像田里的泥鳅一样滑溜,只是上不得台面 。

前面的好过,没想到轮到数数时却卡住了,大概是小英子的大眼睛让我分了心,1、2、3、4数到29之后就数不出来了,小脸憋得通红,结巴了半天也没有结巴出来。眼晴不敢看老师,低着头,大脚趾头不安地在地上磨擦,像是要挖个洞钻进去似的……

没有给我妈撑上面子来。

好在老师看到了我的困境,提前结束了考试。

事后我妈多次说起这事,我也不知道当年为何会卡壳,脑子里就像短了路一样,也许是性格里有内向的一面,见到小英子,分了心,也可能是真的有点怕姜老师的缘故。

姜老师有一个小小的女儿,只有几个月大,像瓷娃娃一般,躺在摇篮里。姜老师是我妈的朋友,我弟弟有时也会随我去学校,摇一摇躺在摇篮里的姜老师女儿。

学校是由一个大地主的宅子改造而成的,比我家的老屋大得多,前后两进,前面一进是两层的楼房,后面一进建在高台上,两边各有十多级的麻石台阶通上去。西边的台阶下面据说是水牢,专关交不起租子的穷人,还有各种刑具,里面阴森森的,我在这里上了八年学,也没有进去过。中间有个大天井,天井中央有一棵松柏树,长长的树身显示出树龄应该很大了。 骑马式高翘的檐头,外墙是青砖的木制结构,大大小小有一二十间,雕梁画栋的,气派得很。地主家的人都被人民政府就地法办了,只留下了一个最小的儿子。他是个公子少爷,去省城读的教会学校,会说一口流利的英文。上初中时,我的英语老师和他对过话。他没有结婚,也无子女,后来吃了政府的五保。

我在这里从小学一直读到初中毕业。

那会儿小学的课程不多,只有语文和数学两门课,学校里还配备有学农用的田地与菜土,每天都有劳动课,并不是以学业为重,重大的运动来了,还会喊着口号去游行,充当政府的喉舌。没有现在的学生这么重的负担,书包是扁而轻的,作业本子也是自己买来白纸做的。

两分钱一张的大白纸,裁成同样大小的小白纸,再用针线缝一下便成了,没有什么讲究。

可外公是个手艺人,他给我做的作业本,比别人做的要讲究得多。

首先他会比别人多用纸,别人用一张大白纸,外公会用两张,所以比较厚实。

人家裁纸是对拆后撕开的,会起毛边。而外公是对拆之后,用磨得飞快的刀来裁的,没有毛边,叠到一起后便整齐漂亮。

外公的扎线也比别人要讲究,别人是用缝衣服的手法,针缝是半针的,没有满针,而他是用线装书的缝制法,满针还带穿脊背的。

牛皮纸做的封面,封面上用毛笔竖着写下的“作业本”三个楷体字,还呈弧形横着写了“好好学习,天天向上”八个主席体的大字。有语文和数学两种,语文的格子宽一些,数学的横格子窄一点,都是用铅笔一条一条划出来的,比学校里发的作业本还要漂亮。

外公给我做的作业本是费了心思的,对我也寄予了厚望。 我现在还能想象得到他戴着系了绳子的老花眼镜,在煤油灯下认真划线的那个场景,煤油灯的灯光把他的头发洗得灰白,沿着那点豆似的光,我把内心的恐惧和黑暗挤了出来,把自信和阳光的种子写到了作业本里,也栽进了自已的心里。

那时的纸张质量不大好,雪白的纸张中不时有暗色的苇梗出现,让本来是左右结构的一个字,因为苇梗的出现,而分作了两半,成了两个字。苇梗,便成了它们中间的一道天河。

小英子好羡慕我外公给我做的作业本。

她有一双明亮的眼睛,两个甜甜的酒窝,酒窝里充满了自信和快乐,就像我们湖乡里的一朵亮丽的栀子花,让我的心里像阳光一样的明亮,我无法拒绝她,便时不时地送一本作业本给她。可她舍不得用这样的作业本来写作业,只拿来记日记,密密麻麻地写她自己的心事,藏得比什么都深,就像她深不可测的眼眸。

外公让我免除了自己做作业本的烦恼,他做的作业本,给我挣足了面子,沿着那些作业本写下的字,我把自己的心门打开了, 慢慢地从学习中找到了乐趣。

到二年级下半年时开始写钢笔字了,作业本的用量就要比以前多了。

那时看电影,看到地下党员把一张白纸放进水中能显现出字迹来,觉得很神奇。小小年纪的我反其道而行之,把写完了的作业本泡到清水中,让水来淡化所写的字迹,把写完的作业本再一次利用起来。

这个过程当然不是一两天能好的,还要小心翼翼地把中间打开,以免中间的字迹褪不干净,一般要泡一个星期左右,再从水中捞出来,静置一两天,再摊开,放到太阳底下晒干,这样写过的作业本子又可以再写了。

虽然外公没少提供作业本,但那时的我,还是对这种方法乐此不疲。并不是说真的有那么穷,而是出于一种对英雄的崇拜,自己动手去改变和创造的一种试验吧。小孩子都有好表现的一面,想以此来证明他们已经长大了,可以为家里分担责任了。

这样的再生作业本并不好用,褪色不完全,还有淡蓝色的痕迹;因为在水中浸泡的时间长,撕开纸张时有时会撕裂,不完整;另一个最大的缺陷是:这种再生的作业本会浸,钢笔写下的字会发毛,让字迹模糊不清。数次尝试之后,就放弃了。也许是本来作业本就够用,过了那个兴奋劲,便丢弃一边,不再去搞了。

暑假时,杨树上多嗡蛾,嗡蛾飞行时会发出嗡嗡嗡的响声,因其会飞,爬树抓它们得小心翼翼,够得着的时候,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捧住,再快速滑下,手心对着手心,交给小英子,用棉线绑住嗡蛾的后腿,小英子就可以攥在手中了。

我把全身淡蓝有闪光粉层的嗡蛾往空中一抛,就在它往下落的时候,嗡蛾就会从硬壳里伸出柔软的纱翅,嗡嗡嗡地飞起来。由于有线牵着,也逃不掉,只能围在小英子的前前后后,左左右右,上上下下地飞。特别是当小英子一手拽着几只嗡蛾向前跑的时候,嗡蛾的那种杂乱的声音和目不暇接的飞舞,让我觉得很有成就感,那种怦然心动的感觉,我一辈子都忘不了。

嗡蛾是我们老家人的叫法,学名就叫金龟子。

当我现在用文字回忆过去,那些日子虽然清贫但是充满了快乐,那时的我们都盼着快点长大,日子在写得满满的作业本里一页页地翻过去了。

我的同桌小英子,和我同学8年之后,去了市里念高中,而我却去了邻镇的兰溪读高中,相见的时间就少了。高中毕业之后她先是南下海南,后来又去了遥远的西藏,我和她不光只隔着一个天涯海角的距离,还隔着一个山高水远的空间,人生不同的轨迹使我们离得越来越远。

只有那双明亮的眼睛,还常出现在我的梦里,就像那些清幽的栀子,只开在了故乡的土地上,这是少年时期和故乡留给我的最深的记忆。

小英子去海南之前,把小时候我送她的作业本还给了我,一共八本。当我打开那些尘封了许久的本子,读到了她少年时的心事,那些心事如故乡三月里的春雨,浇灌出了一片油绿的春色,那些春色迎着阳光生长,一点点绽放,成一树的繁花,光彩夺目,开在岁月的长廊里。那些年少的时光,被她用文字记录着,浓烈而光鲜,如一坛深藏的老酒,芬芳馥郁,口舌留香。

如今几十年过去了,岁月改变了许多,我们生活的这个世界也在日新月异地改变着,只有记忆是真实的,留在作业本里。

我慈善的外公三十多年前就离开了我们,那时我还在读高二。

尽管我没能考上大学,但我还是通过自己的努力离开了村庄,把家安到了省城,用爱好之外的技能,支撑起了一个小康之家。

我对文学的爱好一直坚持了下来,经过三十多年的积累之后,也取得了一些成绩,出版了自己的诗集和散文集,还主编了不少文学书籍。当掌声响起,望着台下陌生的人群,心里也会有一些淡淡的忧伤,这种忧伤或许是对青春年少的时光的一种追忆和怀想。

我知道,时光是无法回头的。

但那些回忆和怀念,正如生长在故乡的那些淡白的栀子花,它幽幽的清香,让心里充满了温馨和甜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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