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曾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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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408/2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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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间有真味

题记

在一个地方呆久了,这个地方即便是他乡也就成了故乡,就如同东坡先生说的:“此心安处是吾乡。”我把人生中最美好的二十年留在这里,这个地方也就成了我的第二个故乡,也会有一些与食物相关的乡愁,也就有了一些值得怀念和记录的人与事。

很久很久以前,出海打鱼的渔民和种田的农夫,因为各自的需要,在柳树底下以物换物,各取所需,久而久之,便形成了一个繁忙的集市。后来,人们就把这个地方叫做柳市,此市是市集的意思,而并非城市的市。它只是属于地级市温州市,县级市乐清市下面的一个镇。

可它承了先前的风气,在改革开放之初,最先解放了思想,举起了市场交易和发展个体私营经济的大旗,打破了集体经济统购统销的生产方式,由“以产定销”变为“以销定产”,打烂了传统的“计划经济”模式,取而代之的是以市场为主体的经营方式,极大地解放了生产力,成了“温州模式”最重要的发源地,引领了私营经济的蓬勃发展,至如今还是冠盖群雄。

也许是柳树寿命不长的原因,我到柳市的时候很少见到年代久远的大柳树了,倒是见到不少大榕树,每个村庄都有几棵,虬劲的身躯,把枝叶伸展得很宽广,大伞一般的榕树立在河岸边,终年常绿,从枝叶间挂下来许多气生根须,站成一道独特的风景。

这里是中国的低压电器之都,当下有名的低压电器制造企业都在这里。

我在这里和低压电器打了二十年的交道,儿子也是在那里长大成人,从幼儿园读到高二,整整十二年,因为户籍的原因要回老家参加高考,才回了老家。

屋后就是柳林江,能通江达海,小城就像是漂浮在水乡泽国里,坐船可以去到你想去的任何地方。

不时还有台风光顾,台风一来,昏天暗地,遇上涨潮,海水还会倒灌进来,到处都是水汪汪的一片。

到了梅雨季节,湿漉漉的空气里都能拧出水来,也有酸酸甜甜的杨梅,咬一口就汁水满嘴,酸甜从两腮向舌根渗透,一点点甜到心里。

临水而居,似乎是生命中的一种状态,见识了比湖还大的海,见过比海更大的洋,自然也见过比人还高的浪,但只要人不倒,浪总会退去,堤岸还是会显露出来,这种生命的境界,只有人到中年之后才能悟透。

临水而居,自然有不一样的风味和人情。

在我成长的记忆里,是羞于谈论食物的。在那个贫穷的年代,食物只有填饱肚子的功能,那些对食物格外垂青的人,我的乡人会给他们戴上一顶“好吃佬”的高帽子,这里的好字念四声,含有责怪的意思在里面,是个不折不扣的贬义词,那个时候,食物的味道自然也是压抑的。

时代在发展,人们从最初的解决温饱到走向小康富裕的生活,从羞于谈论食物,到食而精,食而美,食而康,食物里的味道便得到了完美的释放,食物便成了一种载体,一种媒介,而被人们津津乐道。一些美好的记忆,一旦和食物相牵连,便会印象深刻,留下美好的味道记忆,下面的这些味道虽然只是一种记录,却承载了情感,承载了我们一家对那一方山水的怀念。

馄饨

那时,为了赶外销单子,经常要加班。下班回来,总能听到小巷深处传来的梆子声,那种竹棒敲打竹筒发出来的声音,空旷而辽远,比寺庙里的木鱼声要清亮得多,沿着寂静的街巷传得很远。

它音色单调,只有“梆……梆……梆……”的声响,不密集,间隔有点长,没有人会觉得是在扰民,反倒让人觉得亲切温暖。

冬日苍白的路灯,把人的影子拉得老长老长,寂寞被踩在脚下,寒冷随风吹来,落叶沿着巷子呜啦呜啦地跑,跑得人心也跟着冷了起来,不由得抱紧自已的身子一路小跑。

此时,梆子声便会响起来。

听到梆子声,心底便涌出一股暖意来,就闻到了氤氲的水汽之中馄饨的味道。那个时候加班是有伙食补贴的,伙食补贴,刚好可以买一碗馄饨吃。

卖馄饨的老师伯是一位矮瘦的人,头发花白,脸上布满沧桑,那是海风和岁月刻下的印记,像一张网,成了他人生的印记。他挑着一副竹担子,竹担子精巧、细腻,红色的竹片沉淀了时光,有着暖色的包浆。

担子是特制的,连接两头的扁担也有骨架支撑,人离开担子时,扁担不会掉下来。

一头是煤球炉子。炉子是嵌在里面的,上面是一口锅,锅是嵌在一个台面里的,下面的两侧空间里放了开水瓶和煤球。台面上有一根反U形的竹片弯成一个支架,顶端固定着扁担;稍下的地方绑着一个竹子劈成的半个竹筒,梆梆梆的声音就是竹棒敲击竹筒发出来的;下端一直连到底部,起到支撑的作用。

台面的三方有高出台面的壁,是为挡风用,上面也挂着漏勺、大勺、筷筒等东西。筷筒里放的不是筷子,而是调羹。也有一些调料盒和瓶子,里面装有油、盐、酱、醋、料酒和味精等东西。

另一头是个精致的小柜子,上面是个台面,能当桌子用,下面有六格屉子,屉子里装着包好的馄饨,洗好了的小青菜,虾皮、紫菜、切好了的蛋丝和碗,很精致,屉子都是按尺寸定做的。

有人要吃馄饨时,便放下担子,从屉子里拿出碗来,碗是敞口浅底的白瓷碗,用洁白的毛巾擦拭干净,加油、盐、味精、酱油、料酒、葱花、紫菜、虾皮和鸡蛋丝,从开水瓶里倒出半碗开水泡发,在锅里用漏勺烫几片小青菜,接着便从屉子里数出十个馄饨放进漏勺,放到锅里煮几分钟,倒到碗里就成了。

馄饨皮薄如蝉翼,呈灰白色,烫熟后则呈玉白色,晶莹剔透,可见里面的鲜肉,一个个如出水芙蓉一般地盛开在碗里,墨绿的紫菜、青白色的小青菜浮在上面,白玉一般的虾皮和青翠的小葱花点缀其间,还有一些细细的金黄的蛋丝飘在碗里,热热闹闹的,汤清亮爽朗,看着便有了食欲。

吃馄饨不用筷子,用调羹,白色的瓷调羹盛着,就有画面感,不会破坏馄饨的形状,那种如芙蓉盛开的美感就在,和着汤水,一口吃下去,首先感觉到的是汤的鲜热,寒冷压下去了;接着才感觉到馄饨皮爽滑,馄饨皮入口即化;咬开肉馅,脆爽弹牙,质感丰富;慢慢嚼,细细咽,鲜味和热量就从舌尖传递到了全身,打开了心扉,寒冷赶跑了,活色生香,热气腾腾中,满足感就会油然而生。

那一碗碗馄饨温暖了食客们的夜,让他们有了抵抗寒冷的勇气,脚步便变得从容了。也是时光长河里,最温暖的挂念。

更多的时侯,我会多买一份,打包带回家,和妻儿一起分享,儿子一边吃馄饨,一边用柳市话唱着刚从学校里学来的童谣。那时他已经上一年级了,来柳市三年了,会讲本地话了。还别说,这首《吃馄饨》的温州童谣,只有那种稚嫩的童声,用本地话唱出来才好听,软软的语调,加上掉了门牙关不住声音漏风的场景,是一种温暖的呈现。

“娒娒,你显能,

阿妈教你吃馄饨。

馄饨汤,喝眼光;

馄饨肉,配白粥;

馄饨皮,配番薯;

馄饨碗,吃爻倒端转……”

在柳市二十年,馄饨应该是我们吃得最多的一种夜宵,如今回来八年了,那梆梆梆的声音还不时从梦中传来,穿越时空,让人怀念,引出许多美好的回忆来。

大荆炒粉干

同事小华,老家在大荆,1985年公司刚组建时就来了,比我早来十年,是公司元老级的员工,三十多年过去了,当年青春年少的小华,现在也变成老华了。

小华结婚后,他老婆在公司附近开了一个小店,专卖大荆炒粉干,我也因为这层关系吃过不少炒粉干。他家的粉干都是他爸妈做的,我去过他老家几次,也借此对大荆粉干的制作有了比较全面的了解。

所有的粉干中,能够炒的极少,能像大荆炒粉干那样,炒得焦脆而不断的则更少,大多只能水煮。大荆产的粉干既可水煮也可炒,是其原料、工艺和制作方法不同而已,别处产的粉干达不到这样的要求。

他们家的粉干采用的是自家种植的上等籼稻,这种稻子一年只能种一季,生长期比双季稻要长,加上山区的光照强,昼夜温差大,长出来的稻子颗粒饱满,淀粉含量也高,稻米的品质要比平原地区的好很多。

米的磨制也不是干磨,干磨容易破坏淀粉的结构,柔韧性会差很多,而是采用水泡磨制。水是当地雁荡山的山泉水,泡制研磨的过程中,部分淀粉会在山泉水微生物的作用下,自然发酵成了糖,这样磨制出来的粉浆柔韧性便会强一些。

大米磨成粉浆之后,要用特制的布袋装着,扎紧,上面压着一块石头,使其沥出水分,把沥干水分的米浆打散,投放到石臼里捣打,使之柔韧成团,这一过程叫做生打;把生打成团的浆团搓成块状的米粿,放到蒸笼里蒸熟;把蒸熟的米粿再次投进石臼中,进行第二次打制,使粉浆更柔韧,这一过程称为熟打。

把打制好的熟米浆,搓成条状的粉粿,投进粉筒,粉筒压挤出来的鲜粉慢慢进入沸水中,使其熟透,定形,捞出,摊到竹篾盘上,晾干水汽,然后扎制成束,摊到晾房的竹篾盘上。

一束束成形的粉干晾在竹盘上,竹篾是稀疏的,光阴和空气从中穿过,热气就会凉下来,制粉的老人过段时间就要把它们翻转打散,避免粘结,直到粉丝上的水干为止,才可以移到室外晾晒,晒干之后,包装好带到柳市来。

大荆粉干的制作经过了两次打制,两次蒸煮的过程,加工过程也顺应了大米的自然状态,这些都是大荆粉干柔韧性较强不断的主要原因。

制作的过程用的都是雁荡山的山泉水,没有加添加剂,米是在自然浸润下完成加工,完完全全把自己打开来了,没有了羞涩和压迫感,对于每道工序都坦然接受,加上都是手工制作,自然是柔韧的,不易断。

于是,脑海中便浮现出来一个这样的画面来:泉水淙淙,碓声阵阵,山风拂面。那风是从竹林的翠绿中生发出来的,带着自然的凉意。山野之人,在晨昏之间劳作,天人合一,物我两忘,甚是美好。

大荆粉干细,只有牙签一半的大小,纤纤细细的,温润如玉,透出沉甸甸的时光来,像是艺术品。

炒制粉干时应先用水泡开,泡粉干的水不能用热水,只能用自然的冷水泡,泡十多分钟,让它在水的浸润下完完全全打开自已,让它们变软,颜色变成润色就行了,只有这样泡出来的粉干才可以炒制。

炒粉干用的是大铁锅,把五花肉煸出油来,加姜丝、蒜沫炒出香味,再加胡萝卜丝炒软,接着分别倒入芹菜、香菇、虾仁、鳗鱼干翻炒,然后加入泡好的粉丝。

这时,最主要的步骤才开始,女主人一手拿铲子,一手拿筷子,左右开弓,不停地翻抖,翻动的是锅铲,抖动的是筷子,锅铲不时翻面,筷子则不停地将翻过来的粉干夹起又抖落开来,使粉干不粘结成团,一起一落,一铲一扬,收放自如,行云流水,中间不时撒上一点料酒或者酱油,使粉与配料完全融合。

当粉干炒至Q弹,吸足料汁呈金黄色时,再加入蛋丝、豆芽、韭菜、包菜丝和味精继续翻抖。炒粉干时不能加水份过多的芽白和青菜,芽白和青菜水份溢出时会使粉丝粘连在一起,一般都是用水份含量少的包菜。当粉干炒至韧性十足,色泽金黄油亮,焦香四溢时,便可出锅装盘了。

大荆炒粉干,之所以好吃,主要是在食材和加工炒制的过程,大部分的面和粉都是煮或者烫出来的,只有大荆粉干是炒出来的,而且炒的过程中还要抖,炒是翻卷,抖是扬散,这一炒一抖就有了一种劳动的美感,似汹涌的波涛涌来,将人淹没。女主人本来就是大荆的美女,看着这个炒粉的过程就是一种享受。她目光清纯,没有蒙上俗世的尘埃,一眼就能看得到底,清澈透亮。雁荡的灵山秀水是养人的,养出来的自然是清亮俊俏的美人,那种纯粹饱满的美自然会让人侧目,白雪就是从这里走出来的代表人物。

大荆炒粉好吃,主要是因为料足,有猪肉、虾仁、鳗鱼干、蛋皮、胡萝卜、豆芽、韭菜、包菜等配料,配料的配比甚至超过了主料。。

炒粉干香,这香里有鲜香、甜香、焦香和脆香,粉干的焦软伴随芹菜和豆芽的爽脆,色泽艳丽油润,口感Q弹,让口腔充满了丰富的质感,吃大荆炒粉干的滋味比神仙还舒坦。

那时加完晚班后,常和同事去小华老婆的店里坐坐,要一大盘炒粉干。冬天温一壶黄酒,暖暖的黄酒倒在碗里,琥珀色的柔波里能漾出一泓春意来;夏天来一瓶冰镇的杨梅酒,杨梅酒色如艳丽的胭脂,醇厚甜爽而又透心凉;我们用炒粉干下酒,云天画地的闲聊,海阔天空的乱吹,享受着这一份难得的悠闲,吃饱喝足了,再安安心心回去睡觉,日子过得充实而快乐。

小华有时也会陪我们一起喝一点小酒,他老婆只是忙里忙外地闲不下来,不时春风满面地飘到小华边上,轻轻地和他耳语,问我们还需要一些什么。

小华为人豪爽,他老婆贤惠勤快,把这个小店经营得有声有色,风生水起。几年之后,他们便在老家盖起了一栋三层的新楼,乔迁之喜的吉日,我们公司里去了大几十个同事,二十几辆小车开过去,把他们村子进村的路都挡住了,给他们长了很大的面子。

多年以后,变成了老华的他,还在酒后对此事津津乐道。我们这些同事没少给他俩口子添麻烦,但他俩都是笑哈哈的应对帮忙,有着山区人特有的厚道和朴实。

当地人的酒桌席面上少不了大荆炒粉干,高档的酒店里也有这个,而且还是当作第一道菜最先上,人们都说里面有韭(九)菜和绿(六)豆芽,加起来就是十五道菜了,是最珍贵的一道菜,这道菜作为头菜是东家主人最为热情的待客之道。

吃了二十年的大荆炒粉干,到如今还是觉得这是全天下最好吃的美味,没有之一。也许,那些留在小城的日子也是这样炒出来的,来自于五湖四海的同事,因为都好这一口,为了这一个共同的爱好,在一起吃吃喝喝的时间便多了。久而久之,自然就融合在一起,彼此抱成一团了。便有了一些美好的时光,在人生的长河里自然会留下深刻的记忆,那些记忆随着时光的浸润,便刻到骨头里了,成了生命中最重要的一部分。

我怀念那些失去了的日子,也怀念那些一起同甘共苦奋斗过的同事们,更怀念大荆炒粉干的味道。

水潺

菜市场里有一种价廉物美的海鲜,只要几块元一斤,很受我们外地人的喜爱,那就是水潺,本地人叫它豆腐鱼,大概是因为其肉细嫩如豆腐,也有可能是这鱼烧豆腐最好吃的原因。我在酒店和席面上没有见到过水潺,可它却是居民家中最常见的家常菜。

水潺,学名龙头鱼,因其通体雪白,人送外号“东海小白龙”。它没有鱼鳞,全身光滑,只有一条主骨,而且主骨也非常细软,可以咬碎吞下去,不用担心卡着,大人小孩都比较喜欢吃。有时在市场里也能买到淡胭脂色的水潺,似二八的女子,带有青春的模样,样子比白色的更好看。

明代屠本畯在《海味索隐》中这样描写水潺:“丰若无肌,柔若无骨,乳沉雪山钵底,苏凝玉门关外。”清代聂璜在《海错图》中写道:“巨口无鳞而白色,只一脊骨,肉柔嫩多水。”水潺样子看似柔弱,其实是一种凶猛的肉食型鱼,主要捕食小公鱼、棱鳀、小沙丁鱼、大黄鱼的幼鱼等小型鱼类,买回来清理时都能看到肚子里的小鱼小虾。

当地水潺最流行的吃法是水潺煮豆腐,豆腐嫩,水潺也嫩,晶莹剔透,醇浓鲜美,汤汁浓稠鲜亮,主要是不用担心有刺,大人小孩都可以放心吃,那种嫩滑的口感,让口腔充满了舒适感,一口下去,心里像是烫斗烫过了,平直而贴切,暖意直通肺腑,把所有的毛孔都打通,舒爽极了。

也可以红烧,热油,加蒜和姜丝爆出香味,把清理好切成段的水潺倒进锅里,加料酒和剁辣椒焖煮,加少许白糖提鲜,出锅前加酱油、味精和葱花即可。

红烧好的水潺呈油亮的淡酱色,又有红色的剁椒和绿色的葱花点缀,色泽浓稠,品相很好,看着便有了食欲,水潺和剁辣椒相结合会形成一种绝妙的味觉体验,它们彼此包容,又不相互冲撞,鲜爽中因为有了辣味的提升,便可扶摇直上,使鲜味更持久,让人回味悠长;而辣味中有鲜作为铺垫,可以使辣味更宽厚,更有层次感,相得益彰,又相映成趣。

世间的味道,丰富总要比单调要好,水潺的鲜味有了辣的衬托,味道便从单纯的鲜变成了醇厚的鲜,有辣的提升和衬托,鲜便如孙大圣的筋斗云一般走得更远,从单调中变幻出一种多层次的味觉来,让味道有了更醇厚更丰富的变化。

有人说鲜和辣是不可兼得的,那是他们没有尝过红烧水潺,尝了就不会这样说了。鱼和汤的爽滑让口腔也油滑了起来,有着饱满的质感,一筷子鱼吞下去,黄酒抿一口,心情便顺畅了,那些生活和工作中的烦恼就慢慢消失了,人也净化空灵了。美食可以抚慰失落的心灵,美食也可以点缀美好的生活,激发人们对幸福生活的向往。

红烧水潺这只是浙菜湘人的做法,剁辣椒不可加得太多,不能让辣味抢了水潺的鲜味,主次要分清,剁辣椒只是一个辅料,为的是让鲜味变得醇厚一些,鲜是主,辣是次。辣是为了打开味蕾,暖心暖胃,是一种引爆,为的是让水潺的鲜美更为持久,厚重,不是穿肠而过,而是高潮迭起,绕梁三日,余味无尽。

同理,江浙人烹饪时加白糖提鲜,糖也是辅料,不会掩盖主料的原味。烧水潺时,以适量的糖来提鲜,糖是为了衬托水潺自身的鲜味,让其更鲜醇,更有层次感。

鱼汤拌饭更妙,米饭吸收了汤汁更加饱满弹牙,鲜辣的口感伴着浓稠的米饭一起,形成了一种层次饱满丰富的享受。

还有一种做法是脆皮水潺,整条水潺清理好,加盐腌制,用生粉、糯米粉、蛋清、焦盐、胡椒粉和水调成糊状,把腌制好的水潺浸入其中,使之挂满糊状的料汁,放到油锅中,炸成焦黄,捞出装盘即可。

这样做出来的脆皮水潺,外表焦香酥脆,里面鱼肉爽滑,肉质细嫩,多种口味集于一身,让你吃了还想再吃。

关于脆皮水潺,乐清民间还流传着一个“一口酥”的典故。

南宋乐清状元王十鹏有年调任饶州,上任的路上要路过老家,家乡父老乡亲为其设宴庆贺,王十鹏为官清廉,体察民情,本不想给百姓添麻烦,奈何盛情难却,便只点了一道菜,这道菜是:水潺,年少家贫的他,应该没少吃水潺。现如今,在温州、台州沿海一带,一些上了年纪的人都记得用水潺和着麦麸做成饼,代替粮食充饥的事。

当晚,家乡父老感叹其清廉和对家乡的热爱,便用油炸了一些水潺,送给他在路上吃。油炸后的水潺成了一个点心形状,可以保存较长时间,还能随身携带。状元感念父老乡亲的一片赤诚之心,为其取名“一口酥”,这一口酥应该慰解了状元王十鹏人生路上的许多乡愁。

泥蚶

泥蚶,绝对可以称得上温州的黑料理。没有吃之前,害怕吃,吃了之后,又朝思暮想地想着吃。

泥蚶,又名血蚶、花蚶,呈心形,壳质较厚,表面有褐棕色扇形线状纹。剥开蚶壳,蚶血鲜红,皮白肉红,边缘围有一金丝状的色线,肉质脆嫩,味道鲜美。

温州人吃泥蚶,大多是白灼。把泥蚶洗净,用漏勺放到开水里过一下,就八秒钟,心里默数到8就起,时间一长就烫老了。老了,壳会裂开,泥蚶里的血会流走,养分就流失了;但也不可不烫,不烫又不卫生,有腥味,蚶壳也难以剥开。

中国人的食补向来是以形补形,泥蚶呈心形,剥开外壳,鲜血欲滴,像一颗跳动的心脏。初次接触泥蚶,不敢面对这种血淋淋的场景,更别说吃了。可好客的温州人,总是热情地推荐这道独一无二的美食,一旦跨过了这道坎,便会觉得味美异常,回味无穷。事实上泥蚶富含多种血红蛋白和维生素B12,有补血、温中、健胃的功效,受到当地人的热捧。

起初,我对泥蚶蛮抗拒的,比初吃鱼生还抗拒,鱼生不会这么血腥,可经不住朋友们一而再再而三的劝告,朋友一次次把泥蚶剥开放到你的碟子里,说不适应的话可以蘸酱料吃,你可以拒绝一次两次,再三拒绝,只怕是朋友也没得做了。没办法,只得硬着头皮,蘸点酱料吃,还别说,真鲜。吃着吃着就上瘾了,到后来酱料也不用蘸了,直接吃,还成了餐桌上剥泥蚶的高手。后来,一家人都喜欢上了这个泥蚶。

乐清湾位于瓯江入海口的北侧,是一个由江海汇流通道而形成的港湾,由于冷暖水流的交汇,浮游生物丰富,加之有面积较大的滩涂,成了养殖贝类的天然牧场,是中国有名的泥蚶之乡。

泥蚶也可以烫熟之后把肉取出来,加胡萝卜和波菜做成冷盘,这样做出来的冷盘虽然别有一番滋味,却少了那种鲜爽和甘脆,相对于温州人对血蚶的爱称,自然最受大家欢迎的还是白灼这种生猛的吃法。

冬季是泥蚶最肥的时候,这个时候的泥蚶血量最足,肉质也最肥满,咸鲜脆爽,鲜透舌尖,是美食爱好者的最爱。

好的东西要得到并不容易,泥蚶生长在滩涂的淤泥中,采收时节又是冬季,艰难可想而知。

为了这一口鲜,我曾多次赶早随人一起去渔民家中采买泥蚶,也多次见证了养蚶人采收泥蚶的场景:冬季的清晨,城市还没有苏醒,采蚶的渔民已经驾船到了他们熟悉的滩涂,那时潮水已经慢慢退去了,只留下薄薄的一层海水,他们赤脚走进滩涂,泥巴没过了他们的膝盖,便拖着蚶耙在泥巴里扒泥蚶。

蚶耙架子是铁质的,前端焊有一排铁齿,可以斜着插入淤泥里,把泥中的血蚶扒出来,铁齿的疏密依采收泥蚶的大小而定,不符合要求的小泥蚶是扒不上来,扒上来的都是比齿的间距大的泥蚶,耙架的后面有圆锥形的网袋,从泥中扒出的泥蚶会收集到网袋里。

当网袋里的泥蚶装满了的时候,便会把它们倒出来,装进硬制泡沫箱里。泡沫箱是用绳子拴在扒蚶人腰上的,可以随人在泥滩上滑行,当几个泡沫箱都装满了的时候,便可以收工了。收工前,耙蚶人会用树枝在滩涂做个记号,明天就从记号这里往前耙。

耙上来的泥蚶不需要清洗干净,只要分拣出大小,便可以运到市场里去卖了,带着泥的泥蚶,可以放十天半个月都不会死,寒冷的冬天,泥蚶很少活动了,用滩泥养着它,它还以为是在滩涂上呢。

吃时用清水洗净泥沙,再用半盆盐水,滴几滴植物油养着,养2-3个小时,让泥蚶吐出里面的泥沙,就可以烫着吃了。

耙泥蚶是苦活累活,但泥蚶价格不低,每斤可以卖到十几二十元,而且是带着泥巴称,收钱时自然是开心快乐的。

我随人赶早去海边买泥蚶的时候,泥蚶的养殖还没有形成规模,现在规模化养殖之后,蚶民的劳动强度应该减轻一些了吧。

清江三鲜面

车站路与柳青路交叉处,靠近怡月路的地方,有一家面馆,一天24小时都营业,清江三鲜面做得很地道。我们公司就在车站路上,穿过马路走几十米就到了,随便什么时候过去,都能吃到热气腾腾的三鲜面。

清江是乐清境内的一条河,因为背靠雁荡山,流入大海,冷暖环流交汇于此,浮游动植物资源丰富,此地出产的海鲜便格外肥美,用海鲜煮出来的面也就自然鲜爽,大家口口相传,久而久之便名声在外了。

说是清江三鲜面,其实是米粉,粉也是清江当地人自制的粉,工艺和材质和大荆的炒粉差不多,大荆和清江本来就相距不远,习俗和工艺自然相通,只是清江粉要比大荆炒粉粗,因而更加劲道。

三鲜面的特点是鲜,自然是三种不同的海鲜,价格不同,海鲜的用料也各不相同,有时会根据季节作出适量的调整,都是以当季出产的海鲜为主。常见的有虾、墨鱼、海参、蛏子、小黄鱼、鳗鱼干、蛤蜊、跳鱼、蝤蠓等,还有一些配料,如胡萝卜、香茹、腐竹、竹笋、鸡蛋丝、小青菜、酸菜、辣椒酱等。

清江三鲜面的汤是猪大骨和老母鸡熬出来的,不像其它地方的面,面和浇头是分开煮的,味道没有融入进去,清江三鲜面是一碗一碗煮出来的,用铁锅加猪油,爆香鳗鱼干,加高汤,下小黄鱼、蛏子 和虾,加泡开的粉丝烧煮,随后加入几片小青菜、腐竹、香茹、料酒、味精、盐、酱油等一起焖煮一会,出锅装碗。

吃三鲜面时要筷子和汤勺一起用,汤是奶白色的,浓缩了地上和海里的精华,夹几根粉丝放到汤勺里和汤一起吃下去,鲜爽嫩滑柔软,瞬间引爆舌尖上的味蕾,形成一种满足的幸福感。这味道是海给予的,但有猪骨和鸡肉高汤作底,就显得厚重而扎实,没有漂浮之感,从舌尖到喉咙再荡漾到心尖,有的只是一种熨帖的安慰和舒坦,能让灵魂随着这味道转圈儿,只可意会不可言传。

三鲜面因为价位不同,里面的材料也不同,里面的鳗鱼干因为不是当节海鲜,便成了三鲜面里增香的一个主要材料。普通的黄鱼三鲜面是小黄鱼、虾和蛏子(有时会是蛤蜊),鳗鱼干用猪油煸出来特别的焦香。小黄鱼虽然个头不大,但肉质细嫩,是海鱼里肉质最好的鱼之一。

虾呈红色和小青菜相映成趣,给人一种美好的视觉享受。蛏子壳薄肉多,入口即化,鲜爽肥美,最富口感。腐竹和蛋丝吸足汤汁之后,软糯上口,饱满的汁水在口中溢出来,形成一股暖流直抵心底。

墨鱼三鲜面中的墨鱼,嫩而脆,肉质弹牙,鲜爽无比。价格高的有海参三鲜面和蝤蠓三鲜面,我没有吃过,味道肯定更好。温州本地海参产量少,自然价格也贵,虽然在席面上多次吃到过海参,但都是用砂罐煲出来的,软糯Q弹,海参面没有吃过。蝤蠓是温州人的叫法,应该写作蝤蛑,其实就是大青蟹,蝤蠓一般都是一斤以上的,自然不会便宜,我只吃过蝤蠓烧豆腐,也吃过蝤蠓炒年糕,唯独没有吃过蝤蠓三鲜面。温州人钟情蝤蛑,有“八月蝤蠓抵只鸡”之说,再去温州时一定要尝一尝。

三鲜面中的粉丝筋道入味,吸取了食材的精华,吃时粉和着汤一起吞下,味道丰富醇美,人仿佛成了大海里的一条鱼,自在而闲逸。你可以在里面加进去一点辣椒酱,鲜红会立即在乳白里晕开,送进嘴里,便像是被引爆了一般,鲜便变得厚实悠长了,味道更加丰富多变了。

还可以加进去一点酸菜,这种酸菜是当地人用花椰菜腌制而成的,花椰菜梗多叶少,腌出来比较脆,要用菜籽油炒制,菜籽油炒出的酸菜油润爽脆,加进去一点,酸味会把辣味中和一些,让味道又多了一种体验,同时也让面条更有嚼头,鲜爽、微辣、酸脆、劲道。边吃边喝,边喝边吃,不大一会,便见了碗底,也过足了瘾,这才发现,额头上冒出了许多汗珠,鼻尖上有汗滴,肚子也有了大海涨潮的感觉,便觉得心满意足了。

食客们一波波如潮水一般退去,又一波波如潮水涌来,日复一日,年复一年,日子过去了,记忆却留下来了,温暖了岁月。

那个面店开了二十多年了,现在还在,金秋十月再去柳市时,一定要再去这个老地方尝一尝蝤蠓三鲜面。

乐清湾的蝤蠓,只有金秋时节才是最肥美的。

灯盏糕

从车站路往翔金垟去的路口边,有个摆摊炸灯盏糕的,是儿子同学的母亲。他们是从永嘉山区来的,他父亲是木工,在这里干室内装修,一家人租住在这个老村里。

说是摊子,其实是一个移动的铁架子,架子下面放着一个煤球炉,上面是一口铁锅,铁锅上面放着一个网架子,放着炸好了的灯盏糕,焦黄油亮的灯盏糕,是诱人的活广告。

边上有个台面,放着两个盆,一个盆里盛着腌制好的萝卜丝,另一个盆里盛着搅拌好的米浆。另外还有一个小盆,盛着调好的肉馅。

底下装有四个胶皮轮子,可以推着走。上面还有一根铁管,安放着一把大伞,雨天可以遮雨,太阳天可以遮阳,无雨也无太阳的时候也可以拆下收起来。

灯盏糕因为是圆形的球体,形似旧时的煤油灯盏而得名,是温州有名的小吃。

“灯盏糕,膨膨起,没铜钱,馋得死。”这首童谣在儿子记忆的光影里回响。

那时他和他的同学放学后,便在小巷里穿梭打闹;上河边尼姑庵的养生池里抓乌龟,到李家祠堂里看演员翻着水袖唱着咿咿呀呀的越剧;去大桥上看到河里的轮船突突突地开过来,又突突突地开过去,渐行渐远,消失在天边,那凝望的眼神里不知有没有对故乡的遐想。

那时候的老村,静默在柳林江的柔波里,西下的夕阳把老村镀上了一层瑰丽的金色。

他们熟悉老村的角角落落,从这个同学的家里跑到另一个同学的家里,约要好的同学,去尼姑庵的大殿里观摩慈眉善目观音菩萨像,看她赤足立在莲花座上,一手托着净瓶,一手拂着柳枝,好像心中的尘埃也拂拭干净了。

神态各异的十八罗汉,少了威严与肃穆,多了生活的顽劣味,在他们看来更接近真实的人间百态。

佛音袅袅,木鱼声声,一些善念便也跟着种下了。

庵中有棵高大的银杏树,夏天浓绿,秋天金黄。那种黄,黄得透亮,有奶奶蒸蛋的质感。风一吹,树叶款款而落,和着尼姑的诵经之声,飘得很远很远。

柳林江的江水滋润着他们的心田,大榕树的倒影立在水中,教堂的钟声从对岸飘过来,悠远而清晰,不知谁家的屋顶飞出了几只鸽子,沿着河边,向教堂的塔尖飞去,随后消失在云中。

暮霭是先从河面升起来的,接着慢慢扩展,漫漶,暮色便如大锅一样地罩住了整个老村。

路灯亮了,工厂下班的人群,便陆陆续续往家里赶了。

这时,巷口热气腾腾的灯盏糕便成了温暖的抚慰。九0后的他们,父辈们的口袋都鼓起来了,他们的口袋里也有了零花钱,不会像童谣里唱的因为没有铜钱买灯盏糕,馋得口水直流。长身体且贪吃的他们,没少给他同学的母亲做生意,因为这个地方人流量比较大,灯盏糕摊子的生意也蛮好的。

灯盏糕的浆是用黄豆和糯米用手推磨磨出来的混合浆,还加了他们老家的红薯粉。在圆形的勺子里挂一层浆底;在上面铺上萝卜丝,萝卜丝事先切好了,用盐腌过,从硬棒棒变得软绵绵了;再铺一层肉沫馅,肉是五花肉,肥瘦相间,有的是加鸡蛋;再盖一层萝卜丝,拍平;外面浇一层糊浆,盖住;下到油锅里去炸,油也是他们老家带来的菜籽油。

漫溢的浆糊在沸油中迅速受热,变硬,脱离了勺子,浸在油中,冒出嗞嗞嗞的声响来,待一面炸得差不多了,便用筷子翻转,让另一面浸进油中,继续炸。只见她左右挪腾,有条不紊,气定神闲,把一个个炸好的灯盏糕夹到网格里,等油滴尽了,用纸袋包着给食客。

咬上一口,外焦里嫩,裙边是脆脆的,里面却是鲜嫩的,浓香满溢,豆香、糯香、甜香、肉香、油香打开味蕾,舌尖上便流淌出幸福的味道,萝卜丝水灵灵的甜与黄豆浆在油中炸出来的焦香互相映衬,让里面肉质变得嫩而脆,形成一种丰富而饱满的口感,人们要的便是这种鲜香松软的热乎劲。灯盏糕虽然是油炸出来的,却不油腻,大概是被萝卜丝的清甜爽脆的口感盖住了,他们讲究料与料的搭配。

关于灯盏糕还有一个笑谈。民国初年,英籍传教士詹嘉德来温传教,在基督教徒周某家里吃到灯盏糕时,反复幼稚地询问:“面底两块是怎样粘合的?”他把灯盏糕当成了北方的大饺子,以为是面皮包的,一时成为笑谈。

儿子吃过多少灯盏糕,他自己也无法说清楚,我只知道他现在还记着这道小吃。也许,是灯盏糕温暖了他的少年,带给了他许多温暖的记忆吧。

儿子上小学时,便把《美的历程》和《上下五千年》两本书翻烂了,不知看了多少遍。他的泥塑和绘画功底不错,大学毕业后又去了市考古研究所工作,估计那两本书和老村尼姑庵里的那些神像,给了他艺术的启蒙。

他那同学后来考上川美,毕业后就留在重庆,还在那里安了家,他们有十多年不相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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