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通道侗褰,一群人手牵着手围着篝火跳舞,感受着篝火的温暖和主人的热情,心里却徒然伤感了起来。
想起小时候,家里虽然穷,父亲和我外公,总喜欢在房前屋后栽种一些速生的树种,比如杨树、苦枣树、橘皮树和鸭婆子树(种子酷似小鸭子而得名),一到秋初闲了的时候,就会把树上多余的丫枝砍下来,斩成同样长短的一节节,在秋阳下晒干,然后用棕叶捆成一捆捆,码在墙角,上面用塑料或稻草盖好,作为冬天的烧柴,备用。
他们都是精制之人,做事也都中规中矩的。那时,我总不大理解,心想反正是要烧掉的东西,何必多费功夫呢。后来,才想明白,这是一种生活的态度。明白之后,我读书写字便都工工整整,有板有眼,手上写出来的东西,也比较整洁了。
一到寒冬腊月的季节,吃过晚饭,母亲忙着收拾碗筷,父亲就会早早地烧上一盆火,我们一家人围在火盆边。有时,也有隔壁邻居的小孩加入进来。烤火的同时,也会缠着父亲给我们讲的故事。父亲是讲故事的高手,最平常的事,经过了他的加工,也会变得高潮迭起,丰富有趣起来。父亲给我们讲《封神演义》,讲《隋唐英雄传》,也讲牛郎织女和董永与七仙女,那些故事让我们明白,天地之间其实是有神灵的,人是要讲义气的。那些久远的故事,是通过文字传承下来的,这让我对文字产生了热爱,热切地渴望从文字中打开一片天地。也是这些故事让我们知道了,这个世界并非只有窑头岭这么大,那些故事是最初文学的启蒙,也让我们对外面的世界充满了向往。
冬天太漫长了。在我的记忆里,总觉得冬天比所有的季节都要长。在缺衣少食的年代,寒冷带给人们的是恐惧和伤害,是这些记忆扩大了时间的长度,在心底里留下了可怕的阴影。
在没有雨靴,也没有雨具,胶鞋也少有的年代,道路泥泞,下雨的冬天去上学也是件难事。赤着脚,跑去的时候居多。顶着一块塑料,打着赤脚在冰冷的泥泞中跑,到了学校才洗脚穿鞋。那种钻心的痛,让我现在的我回想起来,还会觉得寒冷会隔着时空传过来,让人不由自主地颤抖。
有时是踩着高跷去的。高跷是自己做的,竹棍上面用木条绑一个踩脚的把手,竹棍就成了脚的支点,可以借此走动。这个有点技术难度,最怕踩到软的地方,竹棍陷进去了,一下子抽不出来,人就会失去平衡,摔下去,那样就免不了摔得一身的泥水。所以天晴时也会练习踩高跷,只为练出一手好技术来。
间或也会穿木屐去。木屐是爷爷家的,我家没有。木屐是牛皮做的,下面有木质的托盘,木托盘呈拱桥形,下面钉有四口大铁钉,防滑之用。牛皮是浸过桐油的生牛皮,硬得很,都是按大人的尺寸做的,价格并不便宜,一户人家只有那么一双。我们小孩子穿时,里面要裹些碎布条或干稻草,以防脚背被打伤。可就算采用了防护措施,脚背还是会磨出一道道的血印来,那生牛皮实在是太硬了,铁一般地硬。农村出生的孩子,总是免不了磕磕碰碰的,身上又怎么少得了疤痕呢,也许这些疤痕就是成长的印记。
那时,乡下还没有通电。下雨天,教室里比较暗,窗户都是旧报纸糊的,并不能密封,到处都漏风,鞋子又是湿的,出奇地冷。下课了,同学们便会撕作业本子来烧。你烧一张,我又快速从你那里引燃一张,他又从我这里点一张,如此递进,像是传递着圣火,不让火种熄灭。烧本子纸不是放在地上烧,而是托在手里烧,要烧到手了的时候,便换另一只手托着,或者向上抛,再用手接住。可火光也只有那么短短的一瞬间,还没暖到手便灭了。因为太冷,一些还没写字的纸也被撕下来烧掉了,回到家里也少不了挨骂和打。有时冷得不行了,便会不由自主地跺脚,寒冷其实是可以传染的,起先只有少数的几个人,后来大家就都跟着跺脚,因为教室是泥巴地,往往会扬起一教室的灰尘。
天晴时,一到下课大家便拥到墙边晒太阳,同学们一起玩着挤油几的游戏。大家并成一排,手插在口袋里,用肩膀挤着相邻的那个人,被挤出队伍的那一个只能重新排到队尾,中间的那一个才是最后的胜利者。
寒冷让我记忆最深的是冻疮,手上脚上耳垂上脸上都会长,脚上和手上长得最多,起先只是些红肿的硬块。冻疮平时无所谓,一遇暖就作怪,尤其是烤火或者晚上睡在被窝里,奇痒无比,痒得实在没办法的时候,就会用铅笔刀去割硬块的冻疮,这样导致的直接后果是冻疮溃烂,流脓,生出更多的麻烦来。因为流脓水,穿不了袜子,一穿袜子,就脱不下来,强行脱袜会撕掉一层皮,只好光着脚。有时不小心会被鸡啄一口,痛得眼泪在眼眶里直打滚,伤口要流好多的血。冻疮是治不好的,也没特效药,要到来年春天春暖花开的时候才会好。
那些寒冷的日子是刻骨铭心的,而对温暖的渴望一直是埋在心里的种子,苍白的火光照亮了寒冷的冬天,那是一段记忆,时刻警醒着我们往光明和温暖的路上走。
家里也并非每天都可以烧柴烤火,很多的时候都是那种草灰火。在烧饭的时候,在火盆下面放些秕谷,再在上面盖一些红的草灰,让红草灰引燃下面的秕谷。秕谷是放在下面的,火的热气是向上走的,这样秕谷不会一下子引燃,要是不勤翻动,这样的火盆可以从早上烤到晚上。但我不太喜欢这样的火,主要是热量太小,烤起来不过瘾,而且秕谷不会充分燃烧,翻动时,有烟冒出来,会熏得人眼泪直流。搭火的小棉被也是一股烟熏的味道,时间长了还光亮光亮的,就像是剃头匠的荡刀布,生出一股子油腻味来,让人感觉不到有多少温暖。但这样的火,却适合煨红薯。
冬天,贮藏在糠灶围子里的红薯,水分少了,糖分多了,埋在火盆里煨着吃,又香又甜,是儿时难得的零食。可很多时候,我们难以把握火候,大多还没煨熟就拿出来了,吃到中间还是生的,没有煨透。偶尔也有忘记的时候,等到记得了,再翻出来,已经烧成炭黑了,就剩里面的黄心,有股子焦酸味。
过生日的时候,母亲还会给我们煨鸡蛋吃。先把草纸用水浸湿,再把鸡蛋用湿草纸包好,埋进火盆中,这样火盆里的热量,就不会一下子全部传导到鸡蛋上,而是慢慢的传导,最终把鸡蛋煨熟。煨鸡蛋又香又嫩又好吃,往往味道都没品出来,就到肚子里去了。如果盆里火太大,而草纸又没有湿透,鸡蛋煨到一定的时候会炸,轰的一声响,把草灰也溅得老高,撒落一地,让本来就小的鸡蛋,损失掉一些,有些可惜了。当火盆里冒出烤鸡蛋特有的香气,就可以扒出来了,这样煨出来的鸡蛋,草纸还没全部烧完,蛋壳有点焦黄了,是最好的。
临到年边或正月的时候,还可以煨糍粑吃,煨糍粑不适宜用草灰火煨,草灰火力太小,糍粑烤软之后,容易粘上草灰,不干净,也煨不出两面焦黄的效果来。煨糍粑适合用柴火,当柴火烧完明火之后,火籽用来煨糍粑是最好的,没有烟熏的味道,而且随时可以把握火候。一般都是放在火剪上烤,用木棒或筷子来翻动。根据火候两面轮流着烤,火籽烤出来的糍粑焦黄焦黄的,胀得像个饱满的枕头,烤到一定的时候,会从中间炸开一个小洞,哧哧地冒着热气。如果家里条件稍好一点,当糍粑要鼓起来的时候,可以从一头用筷子戳一个洞,往洞里灌进一些糖,糖会借着热量融化,并随着鼓起的气流浸润进糍粑里面,让糖分分布得很均匀,吃起来就格外香甜了。
天冷的时候,打神仙米的就来了,打神仙米是一角钱一炮,多是用鸡蛋抵,那时没有什么收入来源,买油盐的钱都要从母鸡的屁股里抠出来,一个冬天一户人家能打一两炮也很不错了。
打神仙米的是个中年汉子,脸上都是煤烟的黑,人就显得苍老了,他一手拉风箱,一手摇缸,缸装在一个支架上,里面装了米,是密封的,缸在煤火中转动,它的上头连着指针表,当缸内的米加热加压到一定的时候,就可以启动开关,让里面的米膨化而冲出来了。这是一个神奇的过程,加热过的米一下子会膨胀好多倍,变成白胖胖的神仙米,原先只有一升的米,可以打出一满撮箕的神仙米来,神仙米从缸子冲出来时会有很大的响声,并伴有很大的水汽,类似于烟雾,就像放炮一样,因而大家便把打神仙米说成是打一炮神仙米。
男孩子们胆子大,挤在他身边看稀奇,女孩子用手指塞着耳洞,只是远远的看,不敢靠近。不管是谁家的神仙米,倒出来了,大家都会一窝蜂地挤上去,抓一把,也只抓一把,美美的吃着,那感觉比神仙还舒服。
那时神仙米也是难得的零食,可以干吃,也可以用开水泡了吃,但不能饱肚子,不能当饭吃,大家便调侃,只适合不食人间烟火的神仙吃,神仙米也叫爆米花。好多年后,我都还记得打神仙米的那个人,他可真黑啊,一身都是黑的,只有笑时能看白色的牙齿,寒冷的冬天,我们围在他的身边转,看着炉子里烟煤烧出来的红火光,好像感觉不到冬天的冷了。
那时候煤是要计划的,农村人也没有钱去买煤来烧,一年两季的稻草是主要的烧柴,小时候见得最多的就是草垛,家家的房前屋后都有几个。一般的人家先也会预备一些其它的燃料作备用,比如荒野和沟地边的杂草,也可以割来晒干当作燃料。秋天的时候,树叶落了,我们这些孩子也会拿着扫把,把山林里的落叶扫回家当柴烧。
在乡下长大的孩子谁都绞过把子,绞把子就是把干稻草绞成一个团子,好往灶膛里放,也便于堆放。绞把子需要绞把筒,竹筒和绞轴转动时会发出像二胡一样的声音,乡下的孩子就是在这种简朴的音乐里长大的。绞把子需要两个人,一个人扎草,一个人绞,虽然单调但在秋后放晴的日子随处可见,尤其是初冬的午后,这样的音乐此起彼伏,很是热闹,你会从这场景中想到火的温暖,那种温暖是稻草贮存的阳光,是禾苗为我们的最后一次奉献。
我在外婆家的时候,还帮过表哥表姐们挠过水草来当柴烧。外婆那边田少山场也少,燃料也不够。水草当燃料最不合算,费时又费力,花了好多时间收获了一船的水草,几天晒下来,剩不了多少,而且火力又不好,不是万不得已没有人这样做。外婆队上还有人用牛粪做燃料的,在我幼小的心里,总觉得这是一道难以越过的坎,原以为用牛粪做燃料烧出来的饭菜不知道会有多脏,长大后看到游牧民族都是这样的,才释然了。
我曾远远的看到过那家人,用手把牛屎团成一个个的饼,把它们贴在墙壁上,风干之后,再取下来烧饭做菜。小的时候我在外婆家小住或长住,从没有去过这户人家里,也没有跟他们家的孩子们玩过,心里总是有阴影,现在看来,是幼稚了。
我外公家在我4岁左右时,就搬到湖边上居住了。湖边风大,外公是个心细的人,一到秋天就把北边的门用塑料蒙得严实,用泥封了起来,墙体则用带秕谷的泥巴重新涂了一层。后面是山林,山林里种满了树,山林外边还有一道用野蔷薇和猫公刺做成的屏障,篱笆这道屏障非常厚实,防牛和牲畜过来,冬天也可以挡风。
春天,我们可以摘野蔷薇新长出来的嫩茎,把叶子和刺剥掉,吃嫩茎,虽说有一点点涩味,但是脆的,过后也会回甘,也是个可以吃的零食。秋天,可以摘猫公刺上,像小灯笼样的乌泡子吃,之所以叫乌泡子,是颜色变乌之后才甜而没有酸味,青或红的时候都不是最好的采食时期,可食物贫乏的年代的我们,又哪里顾得了这么多呢,往往等不到红了的时候就摘完了。
外公是个手艺人,一年到头大部分的时间都在外面,挣来的大头都上交到队上去了,要不然就分不到粮食,但多少自己还留有一部分,所以日子过得并不艰难,我们家也是因为有外公外婆的接济,日子才勉强过得下去。外公子女少,我这个外孙小时候在他家住的日子多。
他从外面带回来一些湖杨,那是一种可以在水里生长,能防风固堤的速生树种,插在湖水中也能长出很多根须来,外公就在湖滩上种了许多,所以外公家的烧柴都是硬柴。外婆怕冷,冬天的时候他们会把火盆用抹布擦干净,放到床上来烤。虽然那时候的冬天比现在要冷得多,可我倒没觉得,应该是外公外婆给了我许多的温暖。
外公外婆早已作古了,父母也已经走了,如今我也到了做外公的年纪,或许是这份爱的传承吧,对外孙女,我也是个暖外公,虽然家人老是说我宠着她,可小小年纪的她,宠宠也是应该的,何况人家都说女孩要富养,就这样温暖的养着吧,别让她感觉到冬天的寒冷。
也愿这人世间的冬天,每个人都能感受到火的温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