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人碑

文／湘客

离荆楚市郊高铁站约五公里处，有块令文官下轿，武官下马，非得驻足止步，仰头躬背认真细致地诵读美人碑的碑文，字字句句感人肺腑，赞美之声唏嘘不已。

那么，这碑文中赞美的美人，美在何处？

1路边弃婴。

“文叔，你能到车站接我吗？”

“当然可以！”跑摩的为生的文老倌，很干脆地回答了燕子的请求，这么乖巧听话，有孝心的女伢子，不远千里，每个星期都回来看望她那个捡垃圾的奶奶，如果收了她的车费，隔壁左右的邻居晓得了，会说我文老倌小气，不懂人情世故。

燕子是个弃儿，26年前垃圾婆还是个大姑娘的时候，早上出行发现了个女婴捡回来，精心抚养长大成了乖宝宝。

捡垃圾不要职称，也不要培训上岗，一把火钳，一个蛇皮袋，有点资格的开辆带斗的电动车，还得起早贪黑，风里来雨里去，停工一天，分文无有，靠勤劳吃饭，有点手艺的人决不干这等丢人现眼的脏活累活。

燕子没上过幼儿园，什么小班、大班、学前班统通没上，一年四季坐在电动车上仰天唱儿歌：月儿蒙，照鸡笼，东边起西边落，门口站的哪一个……八岁了，才发蒙上一年级，个头高没坐过前五排。

这个丫头读书聪明，老师讲一节课，懂一个单元的内容，小学六年成绩单上只出现一个99分，扣除的一分整洁分，是同桌滴的一滴墨汁，回家还挨了垃圾婆一蒲扇柄。

垃圾婆没文化，检查作业的唯一标准：一个1字后面必须有两个00，否则得吃蒲扇柄，当然只是意思、意思，象征性地拍打两下，不伤皮肤不伤肉，满分打赏花衣裳。

女伢儿争气，初中跳一级，高中跳一级。等于也是六岁发蒙，垃圾婆说话兑现，所以仇燕的衣服多得穿不完，有的只穿过一两次，她懂事洗涤干净，打包寄往贫困山区的小朋友用。

要交代清楚的是，垃圾婆也是个弃儿，为什么被弃？垃圾婆是哑巴吃汤圆——心中有数：自己长得丑。你说是缺嘴巴吧！又不像（医学上称：唇裂，兔唇），上嘴唇皮翻卷靠近鼻尖，下嘴唇皮伸凸与下巴连体，一口参差不齐黄锈牙，扯开似笑非笑的脸谱，吓得小孩哭，大人嫌。五岁那年她被遗弃到荆楚市郊一间抽水房（那时还没修铁路）。由于口型奇异，导致吐词不清，谁也听不懂，她姓什名谁，家住哪里？

抽水机房成了她的天，她的地，她没有梦，以前想妈妈时哭过，长大了反而不哭了。再丑的人也有求生的愿望。“垃圾婆”替代了她的幼年、少年、青年、中年和老年，也成为她经久不变的代名字。

垃圾婆中年得女，从此改变了她生活的命运，没有结婚嫁过男人的女人，哪来的女儿？天赐的呗！

有人分析：可能是未婚先育的学生私生女。捡来时包裹得很漂亮，留有一扎钱和生庚年月，有姓无名。高兴得垃圾婆，扯三丈红绸去当地土地庙烧香敬神明，磕头磕得嘣嘣响，那年她芳年四十。

后来荆楚修高铁，政府跟垃圾婆弄了间廉租房，住宿条件改观了，祖孙俩相依为命，她的工作性质没变，人有了希望，垃圾拾得更欢。

当年包裹留下的姓是个仇字，取名仇燕，小名燕子，意思是飞来的幸福。

垃圾婆恨自己咋长得这么丑，怕吓坏了娃儿，自作聪明地悬挂一把镜子，用剪刀跟自给整容，想让嘴唇合拢包住外露的牙齿，剪得血肉模糊，她说不痛。

放学回家的仇燕，哭着喊着叫奶奶：你是我心中最好的奶奶，最漂亮的奶奶，你变样了宝宝就不认得奶奶了，宝宝不嫌奶奶。这喊叫声扒心扒肝，她赌咒先誓，不再做傻事憨事了。

抽水机旁是片湖泊，一到夏天盛开的荷花开得红满天，垃圾婆没事的时候也陪小燕子看荷花，荷花千姿百态，跟她燕子长得一样美，慢慢地垃圾婆悟出一个自慰的道理，再漂亮的荷花，摘下来最多两小时就打蔫枯萎，没有荷杆撑着，没有荷叶陪着，一样没有光彩，红花绿叶是分不开的，我就是那根不光滑的老荷杆，我就是那片为荷花遮风挡雨的老荷叶，没有我的丑，哪能显出她的美。小燕子，只要你不嫌弃我垃圾婆，我就是你一生一世的保护伞，这么正比较、反比较，垃圾婆找到了生活的自信。

熬过寒冬，迎来春暖花开，送走夏荷酷暑，到了麦黄稻熟的收获季节，终于仇燕功成名就，在西安中企上班。

时间长了，周围的邻居也不觉得垃圾婆长得丑了，慢慢地善意地开始接纳，慢慢地从她发音的轻、重、缓、急中，懂得了要表达的意思。

燕儿长大成人了，垃圾婆的身体一日也不如一天，人老血气衰，正需要人陪伴，已参加工作的仇燕，每星期五准回，星期天又回西安，往返一趟两千多里，日子长了，文叔基本掌握了仇燕车次时间。

有人议论：燕子长人不长心，忒不懂事，人家垃圾婆容易吗！一堆屎一泡尿地把你仇燕养大，穿的吃的外人说你是富二代的千金小姐，每个星期回来一趟，呆上一天半宿又走，给点钱比什么都好！

垃圾婆不依不饶地说：“钱财如粪土，生不带来，死不带去。在生之年多陪陪亲人，是人世间最幸福、最满意的事，我孙女懂事，陪我丑婆婆睡觉，陪我丑婆婆聊天，普天下捡垃圾的婆婆有比我幸福成功的垃圾婆吗？没有！”

文叔出面反驳，使得议论者汗颜无言：“垃圾婆捡个弃婴，把弃婴精心培养，成了铁路学院毕业的高材生，分配在西安高铁站上班，你们知道不？铁路职工乘坐高铁动车不花钱！”

垃圾婆是有福之人，拾了个知恩图报的人，花掉一生积蓄也值！喜欢品头论足的大嘴巴们话锋变了。

2奶奶，跟我走。

仇燕走出站台来到平时约定地点，今天咋不见文叔，文叔呢？

正着急时，文叔的电话来了：“丫头，今天我不来接你了，离你不远的地方停了部宝马×7，那个女的有话对你说，我留了心眼，查了她的有效资料，不是坏人。”

车门开了，走下来的女人很萌，引来路人注意，回头率不得了，除了光彩照人的脸蛋让人留连，一身豪装也让你眼花缭乱，就那个法国皮草吊包要5000欧元，5000欧元=37435人民币，地道的富姐。

她很亲切地走到仇燕面前，充满舐犊之情的样子，暖暖地说：“燕子，到我车里坐坐，文叔跟你说了吧？”

“是的，说了，说你不是坏人，不然我怎么会上你的车。”仇燕很呆板地用生硬的语气回话。

“哦！是这样的，26年前你眯着不肯打的小眼睛，来到了这个光芒万丈的世界，这天很冷。”

“你说错了，我的眼睛不小，圆圆的很有神，奶奶说，好多人夸我眼晴漂亮。”

“不、不、不，刚出生的婴儿都这样，我用备好的婴儿被裹扎好你，写上你的出生年月和姓氏……”

仇燕诧愕地望着这位漂亮的不速之客：“你的意思我明白了，没猜错的话，你想表白我、我是你生的。阿姨，你知道燕儿遭受同学说，我是野种生出来的野孩子，那是个什么滋味！那种冷嘲热讽的议论说，我的爸爸多了妈妈有问题，那种感受又是什么？奶奶踮起脚来一次又一次地反击，含着泪抚摸我的伤口。”

“那是过去的事了，一切都会好的。燕儿，你说的对我就这意思，我是你妈。”

“哦，一个狠心弃女的妈，当然你有很多弃婴的理由，再多理由说服不了受伤的心灵。”

“我还给你26年的人情债，包括那个丑陋的垃圾婆，送她去最好的敬老院。”

“谢谢你，我不需要，我奶奶也不需要，她需要我，她对我不离不弃，同样我对她也不弃不离。我感谢你给了我生命，我叫你一声妈妈。你说我奶奶丑陋，你错了，世上最美的奶奶让我遇上了，如果你真心认我，把奶奶一起带走，我仇燕做你乖宝宝，行不，算是交易吧？”仇燕是叫了一声“妈”之后，说出的这番话。

漂亮女人掏出补妆镜，左瞧瞧右瞄瞄，施上粉黛在脸上用绒刷轻轻打磨：“什么条件都可答应，唯一不能附加带上丑女人，我住在贵人区，是官商混居的豪宅……”

仇燕打开车门，从容地下车，掏出手机开始呼叫：“文叔，我奶奶一定着急了，我想奶奶了。”

垃圾婆慈祥地认真地挨着、搂着仇燕的头，她想亲她又怕合不拢的嘴巴，把口水沾上在闺女的脸上，改用粗糙的双手轻轻地摸着闺女的脸，不知足地索性地捧起象花蕾一样的燕儿脸，泪花打不住地下流，喉咙里噜咕着发出孩子能听懂语言：“燕儿，你妈找你来了是件好事，孩子，七十岁要有个妈，八十岁有个家，回你亲妈那里去。”垃圾婆蹒跚地从床底下拉出两个拉包：“这是你四季穿的衣服，替你收好了，想奶奶的时候就打个电话！”垃圾婆说完泪如雨下。

“奶奶！”仇燕双膝跪下：“你说胡话了，我这次回来，就是商量接你去西安的事的，我岗位定下来了，有了固定工资能养活奶奶了，奶奶，你一辈子为燕儿含辛茹苦，该享清福的时候到了，回来的时候我确实碰上了一个女人，她说是我妈，她容不下奶奶，我就容不下她，等我房子弄好了下个月就搬，我和奶奶再不分离了。”仇燕破涕而笑。

3最美垃圾婆。

“我不去，我丑，我丑了吓了燕儿26年，还跑到西安丑你同事，那你哪还有面子，我的燕儿还要找男朋友，结婚生子为人妇、为人母，我厚着这张脸，还去寒碜别人，这可使不得，那还不如一了百了！”垃圾婆说的斩钉截铁，没有任何商量的余地。

燕儿苦苦哀求不成，最后也道出狠话：不去不行！

垃圾婆有语言障碍的原因是嘴唇问题，会说、能说，说不清，道不明，你急她更急。她买一台收音机，跟着随声听，对着报纸学，有时燕儿回时教几个字，垃圾婆逐步走出了文盲系列，表达不清楚的意思，可用一次性油芯笔与人交流。

仇燕回到单位后，张罗着房子，新置一张双人床，一张单人床，奶奶要我去煨脚，我就义不容辞的依着奶奶。每把房子收捡好一次，就视频给奶奶看，直到奶奶点头说满意为止。

转眼跨月到了中旬，假也请好了，准备接奶奶来新家。燕儿奇怪了，从没发现过的事，奶奶的电话是通的，就是无人接听，直到电池耗尽。仇燕慌了神，猴急地找文叔去看看她奶奶干啥去了！

半小时后，跑摩的文叔吞吞吐吐地回话说：“仇燕，我一时也说不清，天塌下来你也得回来。”

这个电话接得仇燕懵了头，马不停步往回赶，她一眼看到廉租房的楼下，围着一大堆人，指指点点，看见仇燕回来，都很自觉地让开一路。

热心人跟垃圾婆换好了寿衣，眼合拢了很慈祥，样子不可怕。

邻居说：垃圾婆的左手捏着一团纸，我们努力几次打不开。听上年纪的老人说，只有她最亲、最信得过的人去掰她的手，她就会松开，秘密就在手里，不信仇燕你去试试？

“奶奶。”奶奶躺在冰棺里。

仇燕俯下身，一股冷气窜腾，她想把脸挨在奶奶的脸上，她的举动被众人拖开。当地风俗不可将亲人的泪水点滴在亡人的任何部位，否则来世脱不了人生，这是种善良的忠告。仇燕强忍着悲痛，用手去触摸奶奶紧攥的手，一种心灵感应产生，垃圾婆的手自然张开，手掌心里有份叠成方形的纸片，她轻轻地取出，迫不及待地在众目睽睽之下铺开纸片。

这是垃圾婆离开人世间前写给胜似亲人的一份遗书，也是她一生一世留给仇燕的唯一墨宝：小燕子，我的乖乖。我必须要走，在这个世上我对不起的是你，我们朝夕相处26年，你整天面对一个丑八怪的老女人，你从没讨厌过我。燕儿，你要接我去西安，到西安当然好，我也想去，去了你不嫌我，你的同事呢？你能抬得起头来吗？我知道自己的模样，我走了你就少了份牵挂，伢儿，听奶奶的话，回到你妈妈那里去。奶奶走了，走得不痛苦，在那边我要保佑我宝宝找个好老公。

“奶奶。”仇燕唤天呼地的哭声，引来相伴的抽泣和规劝：人死不能复生，记住奶奶的好。

“对，记住奶奶的好处，不只是让我一个人记住，要让大家记住，让全社会记住。”

35天后，也就是五·七那天，仇燕在奶奶坟前举行了一个盛大的揭墓仪式：碑高一丈二；碑眉：美人墓；碑腰：框贴着垃圾婆的遗像。碑底：镌刻着千字碑文。

祭奠不远处，停靠着一部宝马×7，有位漂亮的女人不时把头伸出窗外在焦急地张望。

故事将继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