柴达木
那个年代,祖国还在乡下
满头霜雪,佝偻着腰,将柴达木端在胸前
望着这一盆千古苍凉,两眼欲哭无泪
我们穿上宽大的军装,此起彼伏
一遍遍唱着雄壮的歌,为自己的海拔而陶醉
双手接过八百里瀚海,誓言要还她一个锦绣江南
游猎的风冷笑着,将我们的帐篷和梦幻一次次捏碎
自打在草原边一脚踩空,我们就在沙漠中不停地转辗、迁徙
男人,是遥远的荒原上唯一活着的生物
对异性高度敏感,连石头都能看出公母
偶尔瞅见女人的照片,便会一齐发出歇斯底里的怪叫
找不到地址的牛皮纸信封,揣着绝望的爱情在天空乱飞
新修的简易公路,被风沙一条条吞噬
只有将它撑个半死,慢慢反刍的时候,钢轨才能乘机长出来
我们风餐露宿,将那些流浪的湖泊,大风吹跑的绿洲
黄沙活埋的矿山,逃离蓝图的集镇,一个个寻找回来
好言相抚,难民一样安置在茁壮的铁路两旁
复员的时候,我们全都掉光了叶子
浑身上下,里里外外,找不到一丝儿绿色
一道出来的弟兄,有一些人再也回不到故乡了
临死的时候,要我们将他们像土豆一样种在荒野里
最大的愿望,就是祖国将来有个好收成
旧军装
许多年以前,我就是穿着这一身军装,去了青海
谈起理想,我们三个人都不想当官,只想做一个诗人
挂在嘴边的,除了酒、猪头肉、女人,就是诗
总是搜肠刮肚,翻箱倒柜,寻找一些形容军装的词语
成忠义用星星比喻帽徽,我和李骞泼了他一头冷水
我说领章就像少女两片性感的红嘴唇,他俩忍俊不禁
喷了我一脸。如此呕心沥血,脑壳里渐渐有了积蓄
词汇就像嘴上疯长的胡须,一天比一天多了起来
远处的天葬台上,每天都能看到成群的乌鸦飞过
我们的眼晴,逐渐学会识别穿着各种制服的黑夜
开始将身上的军装,比喻作一小片再生的西部
这种感觉地形复杂,雄浑、苍凉、辽阔,起伏不定
一排纽扣,总是摇摇欲坠,无法整合心中的爱与恨
衣袋似乎深不见底,有着掏不尽的灾难、痛苦和悲伤
有时候,我们会迎着凛冽的北风,挥舞着衣服疯狂奔跑
仿佛要把那皱褶里隐藏的黑暗,一古脑儿抖落干净
怀孕的大头鞋,会在死寂的沙漠中分娩出脆弱的前途
裤腿卷起茫茫的沼泽,膝盖露出流血的岩石
一屁股坐下去,地球上就会多出一个迷人的盆地
怀里揣着脱缰的野马、牦牛、羊群,古边塞诗的意境
左肩祁连,右肩昆仑。背上一片雪山净土
每当此时,我们都会有一种心血来潮的感觉
洗得发白的衣襟后面,涌动着源远流长的江河水
胸脯
青藏高原上的那一次梦中奇遇
使我终生坚信,在生命中的某一个冬天
一定有一趟列车载着你,驶向一片辽阔而又春光无限的胸脯
停靠在一对丰满而又动荡的乳房中间
年轻的旅途上,忘记带上母亲厚厚的嘱咐
匆匆忙忙爬上那一片苍凉的高原,爬上一个白雪皑皑的季节
命运中有一趟列车,从一场暴风雪的东面准时出发
沿着一条冻死的河流,驶进两个季节间幽深的峡谷
面对一座拦路抢劫的山脉,豁出老命一头撞过去
轰轰隆隆地撞出一条比黑夜还要漫长的隧道
那是世界上海拔最高、最雄伟、最霸气的冬天
在它深不可测的腹地,沉睡的大草原与万劫不复的湖泊之间
暴动的风在我的肋骨上打孔,鹅毛大雪纷纷飘落在我的肺上
青春被蹂躏成废墟,抛弃在记忆深处最阴暗的角落
老式车厢载着瑟瑟发抖的灵魂,咣当咣当逃离说着胡话的僵尸
就在我命若游丝的时候,那女神驾一朵祥云莅临了
这是梦吗?她爱怜的目光注视着我,俯下身解开厚厚的皮袄
漫天风雪被挡在美丽的背后,坦荡而又温暖的胸脯
像慈悲的波浪,铺天盖地流淌过来,将我深深地包裹、淹没
千古冰川中,我被重新孵化,破壳而出
浑身的欲望,无边无际,毛茸茸地生长出来
每当我看到浩浩荡荡、奔流不息的长江和黄河
我就会固执地认为,它们绝对不是来自唐古拉山和巴颜喀拉山
而是从那一对闪耀着神性光芒的乳房流淌下来的
转场
那时,难产的青藏铁路,在草原露出端倪
部队的行踪,总是随着它的前途漂泊不定
才将一片冻土捂热,我们又要开拔
自打离开故乡来到青海,已记不清这是第几次转场
我们的目的地,是一张刚刚晒好的蓝色图纸
一个陌生的名词。这样两个名词之间的缝隙
是先遣连数天的行程,隔着三座以上的雪山
浩翰的沙漠。眉毛和胡茬之间,是辽阔的冬季
出发不久,就听到冰碴在血管里吱吱作响
一个个冰棍似地跳下汽车,呐喊着在地上拼命跺脚
每个人都在发生雪崩。整座高原都在颤抖
戈壁滩上,一些走投无路的石头已经定居下来
和我们打成一片的,是狂放不羁的长毛风
大酒鬼。打着尖利的唿哨,狼一样追赶着我们
突然一声怪叫,打马从我们的头顶野蛮踩过
踉跄着,在前方为我们开路。倒拖着那杆破旗
看上去二极了。弟兄们远远地跟在它的身后
大气都不敢喘,生怕它突然回过头来跟我们玩命
暮色中,它终于乘机将我们连人带车一起灌醉
放倒在茫茫无边的荒原上,然后扬长而去
梦里醒来,眼前是一片向着无限展开的蔚蓝
被浪花推搡到岸边的星星,一小撮一小撮地贼亮着
吓跑的影子,又悄悄跟了上来,发出轻声的叹息
忍着眼泪向后看,古老的大地,月光如水
漫漫长路上,到处都是洒落的故乡
我的西部
许多年以后,我忽然发现
我身体的一隅,隐藏着一片熟悉而又陌生的土地
我背阴的那一面,太阳落下去的地方
沿逆时针方向扫描。地形辽阔,气候严寒,矿藏丰饶
勘探到军营、草原、神山、圣湖、汗血马、雄鹰和雪豹
储存了足够我使用一生的盐、铁、风、月光、闪电和泪水
轻轻闭上眼睛,就可以开采出沉积在岁月深处的青春
一群高喊着女人名字的男人,前仆后继,扛着带血的铁路
向西,向西,像梯子一样搭在离天堂最近的高原上
风吹草低。吉祥的羊群、云朵,向我的后半生缓缓飘动
我的生命,业已演变成东西两个悖谬的板块
郊外散步,一只脚刚刚踏上大平原上的田野
另一只脚,却深深地陷进了浩瀚无边的沙漠
我的肉体,踌躇满志,一路高歌奔向东部的喧嚣和繁华
我的灵魂,筚路褴褛,义无反顾回归西部的孤寂与清高
向阳的一半,在肮脏的雾霾中塌陷、变质、溃烂
背阴的另一半,在凛冽的寒风中隐忍,沉默成一座冰山
我雄伟的左半身,一条条江河浩浩荡荡,奔流而下
无情地荡涤着堕落的右半身,深入骨髓的污浊和悲哀
老五连
我们老五连,是一个湖泊
一个不断变换名字的湖泊
刚上青藏线的时候,我们连是青海湖
身上穿着中国最美的草原
胸中装着中国最蓝的天
血液里游着中国最年轻的鱼
随着铁路不断向西延伸
我们连变成了各种各样的湖泊
有时叫尕海湖,有时叫托素湖、克鲁克湖
夏天,我们是芦苇疯长的湖,碧波荡漾的湖
冬季,我们是玉洁冰清的湖,内敛、隐忍的湖
有时,我们是被大风吹皱的湖
有时,我们是被流沙填塞的湖
有时,我们是单纯的淡水湖
有时,我们又变成了苦涩的咸水湖
经年的损耗、蒸发、结晶,把我们连
变成了白如骨,坚如铁的盐湖
三十多年后,这支散落阴阳两界
残缺不全的队伍,又在微信上重新集结
汇成了一个深不见底的湖泊
给老班长王玉生
让时光倒流,回到青海湖畔的老五连
回到刚刚从草原上长出来的新兵一班
十二个人相加,等于五湖四海
一顶军用帐篷,就是一个小小的祖国
让我们一起再待上四个月
围绕一堵说山东话的火墙
让我再随你站一次岗
将那钩晓月,重新安放在雪山上
让我再一次感冒、发高烧
你亲手为我做病号饭。还放那么多么罐头肉
还让我睡上铺,做恶梦,从天而降
躺在地上,像一块说着胡话的陨石
让我再为清晨抢不到扫帚发一次脾气
让我为大家把洗脸水兑好,牙膏挤好
让我们抬着柳条筐,到草原上拾取干牛粪
让天空下一场小雨,让草原上长满白蘑菇
这个群永不解散。谁走了,就安葬在群里
如果都走了,就让它成为一座小小的公墓
山盟
高中毕业的那一年,我们三人
一同投笔从戎,与青藏高原上的雪山
歃血为盟,义结金兰
多么难忘的岁月。我们与山为伍
风餐露宿,枕山而眠
邀山共饮,对酒当歌
两年后,我和成忠义带着几座烂醉的山
与李骞挥泪泣别,其中一座怎么也拦不住
随他一道登上了冰冷的闷罐车
我到长沙上军校的那一年
一位战友来信对我说,成忠义退伍之后
一座山突然不知去向
这对我来说已不是什么秘密
自从离开青海后,我的身边也有一座山
如影相随,寸步不离
八百里无人区,让我们的青春
过早地凋谢了,但却各自收获了一座
圣洁的雪山
白杨林
一片白杨林。记不清在何处
似乎在德令哈,又好像在怀头他拉
似乎在沙漠,又好像在草原
也可能在月亮上
我只记得,在一个颓圮的
小城外。一本杂志的东南面
一双解放鞋鞋带尽头。像一枚邮票
盖着模糊的邮戳
它们好像是一支部队
好像是一个营,又好像是一个团
不知道从何处开来
不言语,只打手势
不知道谁是营长或者团长
谁是士兵
好像在执行一项最特殊
最神秘的任务
我只记得,当我一个趔趄
栽倒在泥泞中,许多白杨树纷纷跑过来
轻轻将我扶起
像扶起一个掉队的新兵
魏王堆
在这片森林被砍伐之前,请允许我
从那棵风雨飘摇的古树上
解开伤痕累累,千疮百孔的湘江
在这座山头被削平之前,请允许我
将硝烟深处的演兵场折叠
请允许我发掘自己
请为我开启那道封死的门
刨出我在厚厚的乌云中种植的闪电
一树树葳蕤的歌声
刺刀尖上寒光闪闪的誓言
鼻青脸肿,骨节握得咔咔作响的石头
头破血流,不停地嚎叫的风
被剥掉皮,露出骨头的洪水
回不到地面的大回环、后空翻
无法转身的背影
请允许我再次确认,我的青春
不是殉葬品。请允许我先死去的部分
与豪杰共用一块墓碑
战友宾馆
不收费,只接待战友
只接待旧军装,领章、帽徽
洗得发白的军用挎包
共同聆听过的军号
共同举过的那杆旗,唱过的那首歌
只接待边关晓月、星星
来自前沿阵地的野花、小草
相互搀扶、支撑的树
包扎过伤口,留有血渍的瀑布、云和风
捡自猫耳洞口的弹壳
冲锋路上深一脚浅一脚的足印
只接待打红了眼、吼破了嗓子的钢铁
触目惊心的伤疤,变成骨头的弹片
回不到伤口的血
回不到身体的眼球、残肢
回不到年龄的青春
只接待军功章的持有者
镌刻在高山下烈士陵园墓碑上的名字
倒在国境线外
永远回不到故乡的孤魂野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