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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招聘往事
2007年，是我人生达到最低谷的一年。我怀着矛盾、失落、困苦甚至是有些绝望的心态离开了上海，去了台州，开始新的一年漂泊历程，开始了新一轮打工生涯。我从渴望奋斗变成了服从安排。换句话说，做什么都无所谓了。在台州的招聘市场，在乱哄哄的人堆里寻找适合自己的岗位。
台州的招聘市场远不能和上海招聘市场相比，规模小环境差，不过求职者人数却很多，求职更直接快捷。我来到一家私人学校聘用岗位前，招聘条件写着：初中语文老师。我坐下递上简历，校长看了看，发现我专业是生物教育后，他笑着问我：“我招聘中学语文老师，而你学历背景是生物专业，并不适合这个岗位。”我回答也很直接：“我虽然学生物专业，但是我自信我语文比生物学的更好，更有信心教好语文。相反，我生物学得不是很好，我反没有信心了。”
人生就是这么直接自信，当时在我心里想来。校长颇感兴趣地说道：“那你就填一下简历吧。”我抓起笔，只写了三个字——我的名字。校长立即对我说：“行了，我就要你了！”这反而让我觉得突然，这未免太快了。校长见我犹豫，就很直接的对我说：“一个生物专业的理科生。能把字写得这么好，那么他说语文好就真的好，我相信你说的是真的”。而后校长又简单的说：“我们是私立学校、学生人数规模都小，只招聘一个语文老师，我就要你了。你答应了我就收摊，和我一起去学校看看再决定不迟。”
体制外选择人才和体制内有本质的不同。体制外人才选择更看重实际的能力，很有可能你某方面让招聘者眼前一亮而破格录取。体制内则不同，如果一个条件不符合，其他的再优秀都会被淘汰。于是，我就这样走进了这家学校，开始了人生第一次教书生涯。我做过很多行业，销售类就包括化工原料、机器设备、高校教材、写字楼类销售，而后又做过报社记者、大学老师、党校教师。在这些职业中，这份工作是我最喜欢、最放不下也是最充实的一次。也是这份职业，让我几乎奔溃的自信重新树立起来，不再颓废。
墙角野花如何生长
我随校长来到了这所民办学校，更准确说是民工子弟学校。学校大概是租用了一套工厂楼房，共分4层，粗胚结构。整栋楼墙面地面都是水泥，粗糙得很。教室桌椅也不知道怎么来的，好坏不齐，算不上精美但也还算完整。整个校园一棵树也没有，只是围墙围了大概一两亩的地的小操场，除了升国旗处是水泥地，其他铺满小石子。
学校学生人数也不多，小学一到六年级共六个班，初中三年级三个班。学生都是随打工的父母而来的学生，由于在老家无人照顾才不得不和父母一起出来。因为不是台州本地户口，流动性又大，于是他们进不去公立学校，只能依托民办学校读书。这样的好处是，一方面可以学点知识，尽管学到多少就不知道了；另一方面父母忙于工作无法照顾他们，放在学校管教可以省事。于是这类民办学校就这样应运而生。学校既不同于公立学校，也不同于贵族学校。校长对我说，学校对老师没有升学率的压力，也不期望老师会教得多么优秀，但是有一条，必须保证学生的安全。当时我心想，老师教书不好，未免太过不负责。只是，当我真正开始工作时，才发现事情并没有那么简单。
通过试讲后，我被安排教初二的语文。第一堂课我走进教室时，发现整个教室乱糟糟一团。拿着扫把追打的、坐在桌子上和坐在椅子上聊天的、大声说话的，等等。学生回头看了我一眼，又转回去继续忙着自己的事情。上课铃响了，他们依然如故，后来我才知道他们是以老师宣布上课作为上课的开场。“这貌似剧本不对啊，新来的老师走进教室，难道不是大家整齐坐在位置上，也不用整齐，但是至少是颇有兴趣或者好奇看着新老师吧？难道我们很熟吗？你们对新老师不好奇吗？”我忽然有些不好的预感。校长环视一圈，大喝一声：“上课！”然后把我简单介绍了一两句就离开了。等大家安静下来，我再作了个简单的介绍。大抵是我会认真教好他们，课外是兄弟课堂上是老师之类云云。
不过时间久了，兄弟关系是做到了，师生关系却遥遥无期。第一堂课时，我问了语文课的上课进度等情况，才发现全班学生连语文课本都不同版本的。原因是他们不少人中途转学过来的，每个地方课本不一样。我忽然有些明白校长为什么说安全第一、教学第二话了。或许学校以安全放第一位，但对于我而言，教学才是第一位。我尽量拉近和他们之间的感情，但是效果微乎其微。我发现，他们野得很，野得有个性，根本不像公立学校的学生那么乖。他们不怕老师，眼神里看不到对老师任何畏惧的目光，真正随心所欲。每次上课前都是鸡飞狗跳，老师大声囔囔几次才安静下来，他们把教室能当武器的东西都拿来做玩具，咣啷咣啷的响，地上每天都是大量撕碎的纸张，都来自书本和试卷。我当时就想起周星驰《百变星君》教室场景，唯一不同的是，他们没有对老师下手。我发现初中阶段，初二学生最难管教的。初一学生刚进学校，对新环境有些陌生式的畏惧，同时也有新鲜感，不那么厌学；初三学生面临毕业，反正要脱离苦海，于是厌学情绪也会收敛很多。但是初二学生不一样，负面状态都处于巅峰时期。
有次上课，上到一半时，教室里传来一声尖叫，我一转身，便看到一位女生大叫。我走过去问道：“怎么回事？”她却怼我：“要你管！”怼完毕，凳子一掀，就要离开教室。我当时心想，我真的是不太敢管你，而是作为老师总得关心一下学生，尤其是学生的安全问题。再说了，我上课我没惹你，你突然大叫让老师很没面子。我来问你，咱能不能静下心来谈谈，多少给点面子？可是那女生显然对我不屑一顾，全班同学也似乎看好戏一样看着我。见她要离开教室，我立即拦住她，结果在教室门口被她狠狠一瞪，硬是没敢扯住她，看着她扬长而去了。此事后续不必多说。不说学生课堂讲话有多严重，不说打瞌睡有多少人，不说教室撕烂了多少东西。单说学生把半米长的砍刀带进教室，便会让老师无力管教。我经常听到班主任数学老师大声叫喊于事无补，看见班主任一边打扫教室，一边对在教室里拿扫把追打的值日生摇头无奈。可是，不管这个班如何，我依然想把他们教好，带上正途。我想了很多方法，首先，我让自己先称职起来，让他们感觉我是真心为他们好的老师。在此基础上，我慢慢对他们提些要求，找他们班最有个性，也最有话语权的学生谈话谈心，听听他们的想法，然后让这位同学帮助我维持课堂纪律等等。经过半个学期努力，我大致把他们扭转过来了，课堂纪律好了很多，教室会自己打扫，我说的话不会被顶撞，做试卷时会认真完成。可正是因为这些改变，就更让我心潮心伏，放不下他们，也更心疼他们的命运。
我从来这样想，他们也渴望学习成长，也渴望家长和老师的认可，可是他们缺乏这样的环境与温床，于是他们由失望到放纵，最终便有了这种毫无顾忌的张扬。我发现他们想法很多，想做的事情很多。比如画画，有的学生把自己画的画给我看，还画得真不错。比如做些小玩具，做得很有个性很精致。当然也有认真想读书的学生。我记得我布置的第一篇作文时，要求他们随便写不限字数，可以写几句话，也可以写个几千字上万字。我承诺一定会认真修改，一篇不漏。但前提是不管字数多少都是认真写的。我担心他们会写几句话应付，但是很多人写得都很认真用心。这事让我对他们大有改观，谁说山间的野花就不能梦想绽放？有个学生写了两三千字，我改了七遍，她修改了七遍，直到我说这文章可以拿去发表了。有一篇课文讲到家花与野花的区别。我说，你们和公立学校的学生比，他们是家花，受尽呵护。你们是野花，受尽漠视。我还没讲完，他们全班大声囔囔：“老师，你怎么这样形容我们呢？”我说，你们别感觉委屈，难道不是吗？其实野花也没什么，自立自强而已。当你们无人关心无人管教时，自己就更不该放纵自己，可是你们在放纵自己啊！野花也应该有自己的梦想的，生长环境不好，野花依然可以美丽绽放。于是他们沉默了。
期末时，学生问我期末考试前难道不该有所表示吗？我明白他们意思，却故意反问，你们想要什么表示？有学生就说：老师你真笨，给答案啊！我说这也行？他们说每年班主任都给的。当时我就挺了挺身子，目光环视四方，义正言辞的说：“要答案，没门！”他们说：“切！你不是个好老师！”我笑了笑没有说话。期末考试结束后，我发现有几个人答案和真题答案一样，于是在我一个个单独审问之下，他们承认是偷到答案的，最后我一边严厉批评他们，以恨铁不成钢的口吻批评他们连抄袭都不会——为什么要抄标准答案，故意错一点不行吗？为什么所有人抄得一模一样？当然，最后我让他们以递交检讨而结束。不久后，一次语文课前，几个值日生在那拿着扫把飞舞，班主任却在打扫教室。班长神秘兮兮指着班主任对我说：“老师，你知道为什么我们会越来越听你话，而不听他的话，还故意让他打扫教室吗？”我沉默一会，接着问了一句：“为什么？”班长说：“因为，期末考试你没有拿答案给我们抄！”我哦了一声，笑问：“你们不是说我不给答案才是坏老师吗？”班长笑道：“我们虽不懂事，但是谁好谁不好还是清清楚楚的。”
谁都渴望成长
如果说初中阶段，哪个年级学生最难管教，当是初二学生。初中学生和小学生相比谁更难管教呢？很多人会说是中学生，事实不是这样。学校每次站队，乱哄哄的总是小学生队伍。为什么呢？初中学生懂事了些，有时候老师一个眼神就懂得了要做些啥。但是小学生不一样，你非得直接告诉他们应不应该做他才明白。在这所私立学校教书不到2个月，校长找我来，说三年级英语老师辞职了，问我能不能教三年级英语。我还正头疼初二学生之难管教，正想拒绝时，校长说，不需要你英语课上得有多好，你只要管好他们就行。要不这些学生剩下时间都没老师了，容易出事！
于是，我有了个兼职的身份：英语教师。说实话，我英语向来极差，更不要说现在英语教材和我读书时的教材大有不同了。但是，作为老师必须迎难而上，不是吗？
我进了三年级教室，感受又大不一样。或许这里没有追打，没有特别出格的学生。学生看见老师进来，也慢慢安静下来。可是这个过程却极为漫长。我站在讲台上，试图通过眼神扫视、沉默不语的方式来表达我的威严，我发现这是徒劳的。于是我只好向他们一个个走过去，直接命令他们安静坐好。同样我问了他们班级情况，才知道他们一个多学期换了几个英语老师，课也基本没上，落下很多。但不管怎么样，我还是一贯作风：教学第一、安全第二。可是我发现他们真没办法安静下来。初中学生如果看见老师不说话，还知道老师生气了，多少学生会安静下来。这些小学生不一样，他们根本不懂，于是前三四堂课，我基本是在每个桌椅前走动，一个个告诉他们不要讲话、不要讲话、不要讲话。
我忽然觉得这样下去根本没法上课，所有的时间都是在发布命令。正好教室有一根细细的棍子，我举起来对他们说：从今天开始，违反纪律要接受惩罚。如果谁课堂讲话或做小动作，违反一次打一次手心。不过我会提醒一次、二次，如果违反三次，那么我会把三次叠加起来惩罚打三次手心。而且，我一定会真打，让你们感觉到痛，才会吸取教训。在刚开始执行时，效果不是很好，他们似乎完全习惯了无老师管理的状态。在我严格执行之下，依然有那么几个小男孩被打了手心。不过让我欣慰的是，课堂的纪律从此大有好转。当然，也有调皮之极的小孩还难以约束自己。有一次，一个调皮的学生挨了三下手心后，一脸愤怒看着我，说：你凭什么打我？我看着他倔强的样子，就想把他叫到教室外好好解释一番。我当时想为了良好的执行效果，严格是必要的，但是如果因为惩罚学生却让他产生心理阴影，那么就起反作用了，所以一定要向对方解释清楚。但是这小家伙似乎领会错了意思，倔强对抗。我无何奈何之下，强行把对方拉扯到讲台前，他便大哭起来。那时局面，要说有多尴尬就有多尴尬，我硬着头皮再次狠狠揍了他几下，结果这小家伙被打怕了，终于服从了不敢哭泣。校长听到哭声后，把我叫到办公室。校长说：“你不应该打他！当然，我不是别的意思，更重要的是为你好，”接着又解释：“这小家伙有次被一个老师打过便告诉他父亲。他父亲将近一米九的个子，到了学校二话没说，对打人的老师飞起一脚踢了几米远。所以后来的老师就更不敢管他了。你打他，万一他父亲揍你就麻烦了。”我当时心想：如果真是这样，我也认了。毕竟我打了小家伙，再挨揍也是理所应当。不过我会和气和他父亲解释，即使在挨打之后。
暑假到来时，学校安排教师家访。我挑了两位学生，其中一位学生就是这个小家伙，我就是想看看这个小家伙是不是对我揍他之事记恨于心。我到他家时，小家伙在床上看见我，立即爬起来，非常高兴叫我老师。我不知道他有没有告诉他父亲我揍过他，但是看他这么欢迎我的样子，我觉得我的努力值了。
还有一次，一个小女生上课讲话超过三次。平时都是乖乖女模样，就不知道为什么那次就讲话起来了。打还是不打？全班学生都看着我是否会厚此薄彼，我内心其实矛盾之极。我走到她面前，面无表情地说：“是不是讲话了？”她点点头。“第三次了？”她又点点头。我说那么你应该怎么做呢？她乖乖地主动把手缓缓伸了出来。我拿着“教鞭”用力打了一下。我用这棍子在自己手心试验过，达到我自己都感觉到疼的力度为止。因此这一棍子下去，小女孩马上把手缩了回去，眼泪就在眼眶打转。我说还有两次，她再次慢慢把手伸出来。我再打了一下，她眼泪就掉下来了。第三棍子打下去，小女孩就趴在桌子上无声的哭泣，一整节课都没有听。我内心很是心疼。说句心里话，我刚教书，不管是教学方法还是管理方法，都处于一种摸索状态。老师打学生，原本极为不应该。但是，我既然教他们，我就要为他们负责。在面对他们长久养成不听话的习惯时，我所能想到的只能通过强制手段来改变了。我也只教他们半个学期不到，没有足够多的时间慢慢管教。但是，我惩罚他们时，必须先在自己手上试验一下小棍子的力度，保证有些疼痛又不会打出伤痕，同时也必须避免不能因为惩罚而让他们产生对我厌恶，那我这种棍棒教育就极其失败了。下课后，我走到她面前，轻轻问她：“还疼吗？”她点点头。我说：“我也不想打你，你手痛，老师的心更痛，不过违反了纪律就要接受惩罚。”她又点点头。于是，我知道我成功了。如果她因此对我产生厌恶的话，是决计不会理会我的。当然，不管如何，老师打学生总是不对的。
学期末，最后一次英语课结束时，我正要离开。小班长和全班学生把我围在讲台前，班长带头问道：“老师，你下学期还教我们吗？”我没想过他们会问这样的问题。我问道：“你们还想老师教你们啊？”“想！”“可是，老师把你们很多人都打了。”小班长说：“这个学期，我们换了几个英语老师，都不管我们。虽然你打了我们，但是我们都知道你是唯一一个真心教我们的老师！”。看着他们希冀的眼神，我目光突然有些躲闪起来。我吸了口气，说道：“我也不知道会不会教你们，看学校的安排吧！”“老师，你下学期一定要教我们！”那时，我又是自豪又是骄傲又是惭愧。自豪的是，电影或者小说里才有的情节就发生在我自己身上。人生一辈子，能有这样的场景，夫复何求？我又深感骄傲：谁说他们年纪小就不懂事？他们比谁都懂事，内心比谁都纯洁，比谁都懂得感恩！这就是我的学生！墙角的野花同样的美丽灿烂，渴望盛开啊！当然，我更深感惭愧，因为那个时候我已经决定去考研了。我不可能再教他们，可是我于心不忍，还是骗了他们。我只期望他们下学期，他们能遇到一个和我一样认真负责的好老师。
我连自己命运都风雨飘摇，更无法改变他们的命运，我当时这样想的。我从来想，老师首先是个职业，然后才是园丁。职业是要有合适职业报酬的，老师只有满足足够匹配的生活待遇，收入赶上物价、活着有尊严的情况下，他们才能堂堂正正，再把这种骨气去影响学生并教好学生，才会是个好园丁。否则，甚至，必然，当他们没办法从别的途径获得生存利益时，就会想把手伸向自己的学生！自古以来，中国的教育永远是传道受业解惑，传道才是第一位。但是，如果老师自身处于为三餐而终日奔波时，他又怎么去影响自己的学生？当今，老师深感委屈而对教书育人渐渐消极，决不是一次“扇老师耳光并发在网上就能导致的”，师德的破坏也不是一个耳光就被挑战成功的，教师惩戒权也绝不可能提升老师责任感。人们应该有个最基本的认识，必须认识学生中有好学生也有坏学生，老师当中也有优秀者和斯文败类。不能把老师放在一个道德至高点，再去判断惩戒权的作用。
我的学生，是一个民办子弟学校的学生。他们处于三不管的境地。家长自身素质和打工的职业决定自己没时间管也没能力管，民工子弟学校原本是以赚钱为目的创立学校，自然管理是点到为止，更何况学生思想不成熟自己流于放纵。我去过几个学生的家里，他们的父母在道路边随意打了个棚，客厅厨房卧室就是混为一体。大人小孩混住在一起。初中的女生，最多是在父母床边再搭个床位，仅此而已。当今社会流行着一句话：你出生时就输得彻底了。你怎么赢回来？有志者事竟成，这话绝对没错。但是对于一个群体而言，更多的人会在这种环境中迷失自己，消除理想志向，甚至自暴自弃。不管你承认不承认，这就是事实。我时常想起我的学生，算算时间，他们应该大学毕业了。但是我不知道他们又几个人又能上得了高中！可我又希望奇迹能够发生，或许他们就上了大学呢？
墙角野花也应该有梦想的空间。是吧！
